4

欣欣向榮的花園，陽光下亮度、飽和度已達到頂峰，簡約風、理性、低飽和、低成本是現代美學共識，但很少會有人說：我不喜歡濃翠的樹木山林，不喜歡盛開的嬌豔花朵，不喜歡傍晚時泛金的河，不喜歡天空瑰麗變幻的雲……

沈薔薇的花園沒有具體的形狀，植物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生長，她似乎僅僅只是把它們放置在那裏，任由它們尋找出路，并不多加幹涉，所以她的花園還有一點‘亂’。

在她僅能擁有的這片土地，她給予置身其中的人和事最大的自由，小喇叭跟葉莺想象中的有錢人家小孩不一樣，沈薔薇更是意外的好相處。

色彩對人有巨大的影響，自身性格原因，葉莺從來欣賞不了一些過分鮮豔的東西，認為低飽和更具高級感和層次感，但這裏的一切都在撞擊着她，颠覆她的固有審美。沈薔薇，以及她的花園。

她那麽好看，好看得不似凡人，卻做一切人會做的事，會呼吸，有心跳，有體溫，馨香柔軟。

她的存在感如此巨大，不容忽視，她僅僅是站在那裏，繁榮的花園也變得暗淡。

美得驚心動魄。

“小葉老師，又在發呆。”

“我在看花。”葉莺不自在抓抓後腦，笑起來腮幫上的軟肉圓圓嘟嘟，很沒心機的樣子。

“抱歉，事先沒有問過你的口味，給你做了百香果蜂蜜，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我什麽都可以的，我不挑食。”

葉莺跟随她回到桌邊坐下，一口氣喝了大半杯，身體因炎熱缺水産生的焦渴緩解了許多。

“很好喝！比外面店裏買的還要好喝！”這是實話，用料足，水果新鮮，蜂蜜也是真的，百香果籽在口齒間爆發出清脆聲響，每一粒她都珍貴小心地品嘗。

手肘支在桌面，沈薔薇手背輕托下颌饒有興味看女學生兩手捧杯，莫名在她身上體味到一絲寵溺。除了小喇叭，少有人這樣如珍如寶地對待她。

玩興一起，收不住，也不願收，她偏要這樣，誰能來管她？

“畫畫的女孩手指都像你一樣長嗎？”沈薔薇輕輕碰了一下她手背一排凸起的關節，指尖輕擦過手背青白的血管，“你的手很漂亮。”

葉莺一驚，沈薔薇已經收回手，她每次都是這樣，蜻蜓點水，随意又平常。

玻璃杯輕置在桌面，葉莺兩手虛虛攥拳，低聲：“我不知道，我沒有注意過別人。”

“那你覺得我的手跟你比，怎麽樣？”她說着已把十根削尖的手指頭搭在葉莺手背，微偏了臉，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人。

當真是沒有一處不完美，皮肉均勻包裹骨節，膚色雪白，指尖若削蔥，卻是意外的素淨，沒有手表、镯子、鑽戒，甚至美甲。

葉莺猜測，也許是因為要打理花園。

她的美已經不需要這些繁瑣的外物裝襯。

“小葉老師，你覺得我的手好看嗎？”

除了好看，葉莺也沒有別的新鮮詞了，好看，很好看，非常好看。

“那麽，我來考考你的畫技，畫一畫我的手吧。”她從花瓶裏抽出一只郁金香撚在指尖，“就這麽畫，如何？”

總算有了事做，總算是到了擅長的領域，葉莺應了聲“好”，從随身的帆布包裏取出素描本，“我只帶了鉛筆，就畫素描，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

筆尖在紙張上沙沙作響，如蠶吃桑葉，從進門起就飄忽無定的葉莺此時變得專注，嚴肅。沈薔薇更加肆無忌憚明目張膽地看她，察覺到這股灼熱的視線，葉莺又開始不自在起來，手心裏發了汗，筆都不太能握得穩。

擱下筆，手掌在褲縫邊搓搓，葉莺小聲嘀咕，“你別老看我了。”

“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在看你呢？”沈薔薇語氣帶笑。

葉莺說：“我沒有看，我只是感覺到了。”

她不緊不慢，“你明明就有看。”

“我沒有。”

她身子一扭，持花的手撥簾般漾起弧度，皓腕花枝襯在腮畔，眼波流轉，盈盈盼盼，“可你不看我，你怎麽畫呢？”

葉莺臉轟地紅透，又羞又憤，孩子似委屈而無措地看她，唇抿得死緊。

“好了好了，不為難你了。”沈薔薇擺擺手坐直身體，恢複原狀，“接着畫吧。”

小喇叭過來了，悄悄地走到葉莺身後，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看她畫畫，葉莺聞見孩子身上熱烘烘的奶味兒，心想沈薔薇總不至于當着孩子面逗她的趣，調整氣息，心神專注凝于紙上。

沈薔薇很有耐性，持花的手一動也不曾動，直至葉莺收筆擡頭，她一下軟了身子，半是埋怨半是撒嬌，“手都酸了。”

葉莺默默把畫簿推給她。

葉莺的畫沈薔薇是看過的，實物比照片更能看出塊面和結構，她當然是畫得很好，可該怎麽誇呢？假若她以後每畫一幅都得想些句子來誇，該看作文書惡補的就不是小喇叭而是她沈薔薇了。

沈薔薇決定由繁化簡，“我喜歡。”

葉莺點點頭，“您滿意就好。”

“我沒有什麽滿意不滿意。”沈薔薇笑着：“我又不是你的導師，我只是喜歡你的畫，我雖然不懂，卻很清楚知道自己喜歡什麽。”

小喇叭歪着身子倚在邊上看，沈薔薇點點她的小鼻子，“喜歡嗎？”

“喜歡！”小喇叭大聲。

沈薔薇放下畫簿，手背擦去她臉上不小心蹭到的泥，“那我們就讓小葉老師來教你畫畫好不好？”

“好！”小喇叭重重點頭，同時飛快而羞怯地朝葉莺投去一眼。

她報以和煦的微笑。

沈薔薇扯着孩子胳膊轉個半圈，拍拍她屁股上的灰，“玩夠回去叫姨婆給你洗洗手腳，準備吃飯，下午睡醒我們就開始畫畫好不好？”

小喇叭高高興興答應，纏着她要了親親揮舞着雙手跑走，葉莺随她繼續參觀花園。

紫藤蘿花期已過，開始結出手指長像豆莢一樣的果實，沿廊下石徑往前，走出花架的陰影，陽光如瀑布傾洩而下，雨點一樣灼熱密集，葉莺短暫目眩。

“小葉老師今天忙嗎？是否還有別的安排。”

葉莺揉揉眼睛：“沒有了，我今天的安排，就是來見你。”

說完她立馬後悔了，放松過頭，口氣也太過親昵，她們今天才第一次見面，相識不到兩個小時。

“真的嗎？”沈薔薇驚詫仰臉。

猝不及防對上視線，孩子般不施掩藏真切的欣喜在她臉龐顯現，心中微妙的情感蠢蠢欲動，葉莺将目光投向遠方，手搓着褲縫邊，“已經考完試，确實沒什麽事了。”

“那，你可以待到晚飯後嗎？”沈薔薇快走兩步，側身橫向前進，腳步輕盈，小幅度擺臂，臉卻始終朝着她的方向，“我們可以在花園裏逛一逛，然後一起吃中飯，午休，下午正式談合同的事，等晚上司機回來，我讓他開車送你回家，怎麽樣？”

交通問題解決，葉莺沒有異議，“好。”

她高興轉了個圈，裙擺如盛開的玫瑰，紅衣精靈在花瓣上墊着腳尖跳舞。

“謝謝小葉老師陪我！”

“小心些，別摔倒！”

即将撞向樹幹的時候，葉莺及時拉住她手臂，又飛快地松開，細滑如絲綢般的溫熱觸感，把手藏到身後，葉莺小幅度搓了搓手指。

“小葉老師，你願意陪我，我太高興了。”

“這不算什麽的。”

“不，這很重要。”

“你老公不陪你嗎？”葉莺忍不住問。

沈薔薇已提起裙擺翩翩跑遠，“杏子都熟了。”

花園的東南角栽種了很多果樹，杏子、桃和石榴，地面鋪滿不規則石磚，樹下擺了一套藤藝桌椅，桌下一個竹籃，沈薔薇從籃子裏取出剪刀，“摘幾個給你做飯後水果吧。”

她說着要去搬凳子，葉莺接過剪刀，“我來吧。”一伸手就夠到樹枝，小心地壓下枝條，摘下的果實放進她合攏的粉紅手心，很快就盛滿了竹籃。

“給你做水果沙拉。”沈薔薇說。

圍着別墅繞圈，穿過果園，來到池塘邊，水中開滿白色的睡蓮，岸邊有菖蒲和各種品種的鳶尾花，以及妙趣橫生的動物雕塑擺件。

池塘邊的草坪上有一把白色的戶外傘，傘下有桌椅，桌面上擺着幾個玻璃瓶，養着抓來的蝌蚪，孩子濕透的鞋襪胡亂扔在桌下。

再往前就是泳池，水已經放幹，黑瘦的青年挽着褲腿彎腰賣力擦洗，沈薔薇從籃子裏取出幾個水果放在遮陽傘下的白色圓桌上。

繞一大圈回到別墅正門，換了拖鞋進屋，室內是典雅奢華的歐式複古風，莫蘭迪色系的牆紙和軟裝，又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樸實感，插花和綠植裝點角落，明快清新，生氣勃勃。

沈薔薇手肘撐在沙發背，“我的家，怎麽樣。”

“舒适宜居，溫暖明亮。”葉莺如實回答。

她們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中午，天氣炎熱，沈薔薇親自下廚做了清淡的中餐，小喇叭吃過飯回房睡覺，沈薔薇給葉莺安排了客房，在二樓，跟她的卧室緊挨在一起。

随後她回到書房坐在電腦面前一通敲敲打打，十分鐘後，打印機開始工作，往外吐紙。

本來說好，午休後再談合同的事，葉莺正準備躺下眯一會兒，沈薔薇忽然開門進來，抱歉地笑一下，跟她腿并着腿坐在床邊。

“怎麽了？”

“其實合同裏還有一些補充協議。”紙張熱度尚未消散，沈薔薇把合同翻到最後一頁，“除了教小喇叭畫畫，我還想讓你多陪陪我，所以我的要求是全職，你明白我說的全職是什麽意思嗎？”

合同上寫明，全職，二十四小時。

“不過我當然不會讓你連續工作二十四小時，具體內容，就像我們今天這樣，逛花園，吃飯，喝茶，随便做點什麽……只是這些事沒有明确寫進條款。”

合同是律師出的，補充協議是她自己偷偷加進去的，修改合同時咨詢過律師，那邊說違背公序良俗的條約不具有法律效應。

簡直是笑話！她違背什麽公序良俗了！他自己心髒看什麽都不正經。

所以沈薔薇還是問心無愧把合同打出來。

葉莺久久無法言語。

她正直地坐在床邊，雙手捧一小沓新鮮A4紙，沒進過寫字樓上班，不知道打印機剛吐出來的紙這麽燙。

她暈暈乎乎，滿腦子都是紙為什麽這麽燙。

沉默在沈薔薇看來是抗拒，她難以分別真假的哀求，“我們相處一上午，很愉快，不是嗎？我蠻喜歡你的，你應該也不讨厭我，我只是很孤單，我想找人說說話，我會付給你相應的報酬……”

老實說，葉莺有點被吓到了，倒不是因為沈薔薇需要二十四小時貼身陪伴，而是不相信這種好事能落到自己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