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車子靜靜地滑下緩坡,滑入城市主幹道,彙入傍晚熠熠燈河,送她回家的是一輛低調的黑色寶馬X4M,大氣SUV外形,行駛平穩,車內極其安靜。
葉莺獨自坐在車後座,指尖撚一朵盛開的藍色陰雨,眼角餘光裏司機轉動方向盤的白手套像一只上下翩飛的蝴蝶。
沈薔薇并未強留,她只是表達她的不舍。
——“短暫的分別,是為了長久的在一起,小葉老師,我在這裏等你,明天別遲到了。”她摘下一朵藍色陰雨擡手別在她耳鬓。
毫無意外,葉莺又開始暈乎乎,飄飄然,從來到寶牙半山8號,兩條腿就沒踏到一塊實處,回神時寶牙山尖尖的綠山頭早已看不見了。
司機先送她去大學城,到地方,葉莺下車先鬼鬼祟祟看看附近有沒有熟人。司機本來要送她到樓下的,她不讓,就在外面馬路上等,行李已經打包好,上去提了就下來。
幸好安然不在,否則還不知道怎麽跟她說今天的事。
葉莺有點心虛,她該怎麽跟同學解釋呢?沈薔薇太漂亮了,一見她就暈頭轉向,稀裏糊塗就簽了賣身契?
可她一個女人,陪她說說話而已,能有什麽事,有什麽好心虛的?
再說,她不是女同,沈薔薇也已經結婚,她們能發生什麽呢?
這麽一想,脊梁骨都挺直不少,行李放進後備箱,葉莺心安理得坐進車子。
她只是找到一個溫柔、善良、體貼的女老板而已。
葉莺的家在城市另一個方向的工業老城區,近年大多數廠房已經廢棄拆除,原址蓋起嶄新的高樓,街道也重新翻修,但仍掩不住老城區夾縫裏的陳舊。
蒼老的行道樹,樹下的水果攤,擁堵的車道,滿街遛彎的老人孩子,夜市攤子濃煙熏染出熱鬧俗世景象。
車子駛入一條幽暗的老街,停在電器廠家屬樓外的小廣場邊,剛下車手機就唱起來,葉依蘭給她打電話了。
“我還沒到呢,在公交車上,剛過十字路口,馬上到了。”
挂斷電話,司機幫她把行李箱搬下車,葉莺剛跟他道過謝,一擡眼,媽媽就坐在小廣場外路邊的石凳上,眯着眼瞧她。
葉莺繃着臉皮朝她走過去,姑姑楊慧也在,兩個人穿一樣的碎花裙子,一樣的小高跟皮鞋,梳一樣的發髻,用同款桃花木簪。
兩位老小姐不過四十出頭,年紀輕輕就死了丈夫,因此樣貌比同齡人至少年輕八歲,頭發濃密烏黑,整日跳舞唱歌因此身段窈窕,肩背筆直,十分的端莊優雅。
葉依蘭笑眯眯說:“不是在公交車上嗎。”
楊慧輕哼一聲:“16路今天開得倒是快,三站路眨眼功夫就到。”
葉莺只能坦白,“我找到工作了,當家教,是老板讓司機送我回來的,她家比較遠,在新竹區那邊,說怕我一個人回來不安全。”
“那你為什麽要說謊呢?”葉依蘭問。
“肯定是心虛呗。”楊慧說。
葉依蘭又問:“老板是男的女的?”
楊慧接:“多大年紀?”
兩個人唱雙簧似的。
葉莺老實招供:“女的,年齡不重要,孩子八歲,上二年級。”說着從挎包裏把合同翻出來,指着最後一頁甲方簽名,“看,她叫沈薔薇,是女人的名字吧。”
“沈薔薇,字不錯。”楊慧說着把五根手指頭依次伸出去比,“是女人的字,看手印大小也是女人的。”
幸而路燈昏黃,不便視物,合同上的宋體小字難以辨認,葉依蘭擺擺手,算是放過她,葉莺趕緊提着行李回家。
房子是廠裏分配的,一室一廳,葉莺的房間在陽臺,原先陽臺跟客廳的隔斷砸掉,把客廳劈出三分之一,砌堵牆,再安上門,就是她的房間。
盡管如此,空間仍十分窄小,靠窗放張九十公分寬的小木床,剩下四十公分的過道全部打成櫃子,給她放衣服放被子放書,餘下進門的位置只夠放張書桌。
小房間是整套房子采光最好的地方,裝有厚厚的遮光簾,夜裏下雨時雨聲尤為清晰,像躺在烏篷船。好久沒有回到自己的小窩,葉莺躺床上休息會兒,褲兜裏摸出那朵藍色陰雨,将花瓣小心順平夾在新華字典裏。
之後她開始整理明天要帶的行李,準備了四套夏裝和兩套換洗的睡衣,還有內衣襪子、顏料、畫筆、美紋紙等。
剛把東西裝進書包,門響了,葉依蘭和楊慧站在門口換鞋,葉莺走出房間,葉依蘭把一袋桃遞過來,“洗幾個切了放在冰箱裏,洗完澡出來吃。”
葉莺走進廚房,站在水池邊,塑料袋裏摸出來三個有兩個是壞的,她舉着桃走到沙發邊,什麽也不說,只把手伸出去。
楊慧一看,肩膀撞撞葉依蘭,“看你,都說晚上的水果買不得買不得,看吧,盡是壞的!”
葉依蘭不服,“你眼神好啊,不都是你挑的,再說,十塊錢四斤呢。”
楊慧說:“就是騙你這樣的笨蛋,都熟爛了。”
葉依蘭說:“熟爛的才甜呢!”
她倆吵起來就沒完,葉莺一聲不吭走了,桃子挑出好的放冰箱,洗了三個切好放下面冷凍櫃裏,走出廚房,門口楊慧用力一跺腳,“葉依蘭,你看明天誰還跟你一起跳舞!”
“慧慧!”
門“砰”一聲砸上,葉依蘭追出去,楊慧已經沒了影,葉依蘭轉頭就來找葉莺,揪住她耳朵,使了幾分力氣,揪得她彎下腰去,“看你!把你慧姑姑氣走了!都怪你!桃壞就壞嘛,非拿過來。”
葉莺擡肘隔開她,兩手把耳朵捂住保護起來,“你說得倒好聽,我真丢了,到時候你又說我都不問就丢了,我還是要挨罵。”
葉依蘭噘嘴,“那你不會私下告訴我,非當你姑姑面說?她生氣了!”
葉莺說:“她生氣還不是你惹的。”
“你這小孩真不懂事,一點不知道為媽媽着想。”
葉莺懶得跟她辨,反正她說什麽都是錯的,到頭都得挨罵。
“我洗澡去了!明天上午我就走了,我老板要幫忙照看小孩,我是全職,上一天班得一天錢,有事給我打電話,沒事就不回家了。”
葉依蘭“啊”了聲,在後面問,“那你明天幾點走啊?”
“我得中午到那邊,十點出發吧。”
葉依蘭問她老板一個月給開多少錢,葉莺只能往少說,一天二百。葉依蘭一拍巴掌,“包吃包住?就教小孩畫畫?”
葉莺開始胡編亂造,“還監督她寫作業,別的沒啥事,家裏另有阿姨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因為大人老不在家嘛。”
“爹媽都不在啊?”
葉莺捏着鼻子說“嗯”,葉依蘭坐到她的小床邊,“有錢人家小孩也可憐,光有錢,沒有愛和親情,心理怕是要出問題哦……那你可得好好待人家。”
葉莺:“……那是。”
到第二天上午九點,葉莺起床收拾,換了身幹淨衣服背上包剛要走,葉依蘭提了Hela個竹編的食盒過來,“順便給你姑姑送去。”
“道歉禮物啊?”
葉依蘭不吭聲,葉莺揭蓋一看,八個噴香的大肉包子,她天不亮就起床包的。
“怪不得早上做夢,夢見有人在我耳朵邊敲鼓,原來是你在剁餡包肉包子。”
葉依蘭直把她往外推,“少廢話了,趕緊給你姑姑送去。”
“就沒我的份?”
葉依蘭眼她一瞪,“你不是不吃早餐,只喝你那個用牛奶兌的黑糊糊的中藥汁?”
葉莺說:“那叫咖啡。”
葉依蘭說:“我管你胩飛胯飛。”
葉莺:“媽,你真粗俗。”
葉依蘭:“要你管,你姑姑從來不說我粗俗。”
讓人家辦事也不給甜頭,葉莺才不管,門剛關上手就伸進了食盒裏。
葉依蘭在電器廠當會計,公婆和小姑子也都是廠裏的,住得不遠,隔兩三棟樓。
葉莺還沒出生的時候爸就出車禍死了,爺爺奶奶懷疑她不是楊家的種,不待見她們娘倆,兩邊很少走動,只有姑姑一直幫襯着,她上美院姑姑出了一半的錢。
姑姑早些年嫁到外地,本來挺好的,葉莺爸爸死了沒兩年,她丈夫也死了。那個男人幹工地的,也是倒黴,高空墜物被砸死的,死的時候兒子才兩歲多。
姑姑跟公婆也是不對付,工地賠了錢,夫家說不願意耽擱她,給了她一筆錢打發她走,姑姑也樂得自在,兒子不要了,揣着錢回家找爹媽,花錢在廠裏謀了差事。
兩個俏寡婦,一對親姑嫂,就這麽相依相伴過了近二十年。
到了爺爺奶奶家樓下,葉莺給姑姑打電話,讓她下來拿東西,姑姑說忙,讓她上去,葉莺拗不過她,只得上去。
爺爺奶奶以前不待見葉依蘭,說她克夫,葉莺懂事後也不稀罕往他們跟前湊,姑姑給她開門,她遠遠站着伸長手臂把籃子遞過去。
“裏面什麽呀?”楊慧揭開,擡頭瞟她一眼,“被你偷吃一個。”
葉莺笑嘻嘻說沒有,楊慧輕輕捏捏她耳朵,“你媽給我做東西,從來都是雙數,你偷吃,該吃兩個,我就看不出來。”
裏面奶奶喊:“誰啊?”
楊慧尖聲尖氣,“小夜莺,你親孫女呗,還能是誰?”
“怎麽讓人家在門口站着?”裏面老太太又說。
從葉莺上高中開始,身量拔高,眉眼舒展,跟她那倒黴的短命爹有了幾分相似,爺爺奶奶腆着老臉求和,葉莺通通視而不見,從來沒有忘記她媽在楊家受到的冷待。
“我不會進去的。”
楊慧說:“不用進去,在這裏等我。”她提着籃子進屋,爺爺端着茶杯走到門口,“進來等吧,你姑早上包了馄饨,我去給你煮一碗。”
葉莺搖頭,“我吃過了。”
楊慧在籃子裏裝了幾十個鮮肉馄饨,提出來交給葉莺,“行了,給你媽帶過去吧,說我原諒她了。”
葉莺:“還要跑腿?”
“咋了?”楊慧摸摸兜,摸出來五塊錢塞給她,“這下總行了吧。”
葉莺提着籃子回家,媽站門口,揭蓋瞅一眼,籃子寶貝似抱懷裏,葉莺如實轉告,“姑姑說原諒你了。”
葉依蘭笑眯眯,“你再幫媽跑一趟,說讓她中午過來吃飯。”
葉莺轉身就走,“自己打電話說去。”
葉依蘭在後面喊:“媽給你五塊錢!”
“十塊錢也不去!人家都是媽寶女,你怎麽是個女寶媽。”
葉依蘭:“啥子?”
葉莺下樓,剛出小區大門,看見路邊停了輛熟悉的黑車,她心髒頓時開始“咚咚”亂跳個不行——不會吧不會吧!
昨天送她回來的司機已經下車為她拉開車門,“正要給你打電話,沈老板讓我來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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