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老房子裏飄出飯菜香氣,晚高峰車道上水洩不通,紅日斜躺在山巅,流雲缱绻,正是人間萬般瑰色燈火。
沈薔薇來的時間正好,晚宴剛開始,只是主角還未登場,她找了個僻靜角落呆着,給謝舒華打電話,問她到哪了。
謝舒華電話裏咋咋呼呼,“就到了,一路堵死,好不容易找到條小胡同鑽出來,車給個騎自行車的半大小子剮了,我都沒時間跟他計較,招招手讓他走了……”
“行了,我已經到了,你快些的。”沈薔薇挂了電話。
時間和地點都不重要,誰家誰過生日啦,誰誰訂婚啦,誰小孩滿月啦……小姐太太們總能找到開Party的由頭,為收份子錢也好,為交際也罷,總之,給沈薔薇大大提供了方便。
當然,沈薔薇并不在受邀嘉賓名列,主人家她也不認識,宴會信息是周淵給的,确保周亦一定到場。
旁的信息周淵也給得有,沈薔薇當時只粗略掃了一眼,如今早忘了個幹淨,到現場看見小孩子的照片才知道是百日宴。
她沒有準備禮物,覺得沒必要花那冤枉錢,酒店宴會廳大門口,下巴翹得比天還高,小扇怼着鼻尖快速扇,眼一瞪眉一豎,說“找朋友”,很不耐煩很不好惹的樣子,侍應就把她領進來了。
花紋材質複古的暗色吊帶裙,低跟涼鞋,頭發松松用鯊魚夾挽起,檀香小扇半遮着臉,她藏在角落不易被人察覺,卻是可縱觀全局的絕佳位置。
謝舒華快進電梯的時候給她發微信,她親自去電梯口接,是怕謝舒華進不來跟侍應起争執,別到時候害她一齊被主人家趕出去,壞了大事。
兩人手挽手重新回到宴會廳,沈薔薇簡單講明今晚計劃,謝舒華反應了幾秒,“你攀上了周淵?”
“什麽叫攀?”沈薔薇翻個白眼,“我這樣的絕世大美人,往他面前一站,讓他多看兩眼,都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你勾引他?到手了?”謝舒華聲音壓得很低。
“吃不到的飯才香,吃飽就成剩飯了。”沈薔薇手在謝舒華肩膀後背各來一巴掌,“精神點,別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麽好玩意。”
謝舒華眯眼琢磨會,招來侍應要了兩杯酒,仰靠在小沙發上跟沈薔薇一塊等。
十分鐘後,周亦現身,沈薔薇率先捕捉到她,披肩發,寬松白色娃娃裙,平底鞋,仍是高正佑最中意的清純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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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她跟主人家關系很好,給寶寶帶了很多禮物,趴在寶寶的搖籃邊不停“咿咿呀呀”逗樂,表情充滿憐愛與向往。
沈薔薇隐隐有一種感覺,謝舒華也發現了,兩人同時一聲輕嘶,不确定,再看看。
關于高正佑,沈薔薇試想過很多種可能,每一個方案都儲存在她的腦子裏,她日思夜想,不可避免沉溺其中。
有時太過順遂,也會覺得無聊,當然,試想終歸是試想,計劃再周全,途中總有不可預料的意外發生。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好玩的地方也正在于此。
寫一本書,不用一開始就詳細寫盡章綱,讓人物自行選擇,往往會帶來預想不到的驚喜,她們也終會走向最适合自己的道路。
開始一個計劃也是同樣的道理,強制手段逼迫是最愚蠢的,稍不注意必遭反噬,要讓對方心甘情願,同樣得投入感情,讓她看到你的誠意。
這一點沈薔薇認為自己做得很好,她還是有感情的,指縫裏漏出的那絲人性,亦如清水潤澤她烈焰焚燒後灰黃死敗的心田。
她的計劃每時每刻都在變,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走到這一步,跟前期設想完全背馳,卻也不可不稱之為完美。自然、和諧、順勢而為,更有意外收獲。
現在是收網時刻。
酒喝了小半杯,大廳人漸漸多起來,侍者推來蛋糕,衆人紛紛圍攏,為寶寶送上祝福,周亦手臂橫在腹前,默默退至人群外。
“上次見她,還穿高跟鞋呢。”謝舒華說。
“她懷孕了。”沈薔薇斷言。
一種奇妙的感應,又或許是沈薔薇眼神實在令人無法忽視,刮骨般的寒意浸透後背,周亦不經意間回眸,與她對上視線。
沈薔薇起身,主動出擊,謝舒華不遠不近跟着,步态閑散。
“又見面了。”沈薔薇笑盈盈打招呼。
周亦眼神躲閃,心虛不敢看她。沈薔薇二十六歲時就已修煉成一肚子毒汁的女妖怪,周亦二十六歲還是單純小女孩樣子,比女學生還不如,說到底是被家裏保護得太好了。
周亦這樣的家境,以及所受的教育,使她不似一般妄圖飛上枝頭的盛氣淩人灰麻雀,她還是有廉恥的,面對情人的原配,會不好意思,會心虛,想逃離,更怕對方先發難傷害自己,她招架不住。
謝舒華邁大步從旁飛速走過,周亦那幅小身子被撞得一偏,沈薔薇趕忙伸手将她扶穩,“當心孩子。”
聲音不大不小,周亦瞬間臉色煞白,她掙脫沈薔薇大步逃往衛生間,沈薔薇等了幾秒才追上她。
衛生間裏兩個女人在補妝,看見周亦笑着跟她打招呼,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周亦白着臉應付,沈薔薇若無其事扭進來,假模假式從挎包裏掏出盒粉餅,左拍拍,右拍拍。
衛生間裏人走光,沈薔薇立即靠過去,毒蛇吐信般幽森道:“怕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
“吃”字咬得極重,周亦不由得渾身一哆嗦,沈薔薇又換了副笑模樣,溫柔替她理順裙邊褶皺,“這裏不方便說話,我在樓下等你,嗯?”
周亦感覺窒息,如被一層看不見的蛛絲包裹,戒備道:“你想幹嘛?”
沈薔薇說:“當然有事找你商量啦。”
周亦說:“我不會去的。”高正佑警告過她,不要跟沈薔薇單獨接觸,這個女人很危險。
到底是小女孩性子,不去就不去嘛,她還事先跟你打個招呼,怕你久等。
要換作沈薔薇,她肯定應下,放人鴿子不算,還站樓上美滋滋看人抓狂氣惱。
“我真的有事欸!”她孩子般任性,抱着人胳膊搖,“跟我去嘛。”
周亦感覺莫名其妙,兩手虛虛護着肚子,“我真的不去。”
“你不去,那我就要鬧了。”沈薔薇偏頭,小狗一樣眨巴眼,某個瞬間周亦竟然覺得她還有點可愛。
不可否認,沈薔薇的臉是極漂亮的,但你要真把她當一只跟你撒嬌耍鬧的小狗,那你馬上就要倒大黴了。
高正佑再三警告過周亦,千萬別跟沈薔薇說話,可現在她主動找上門來,周亦避無可避,憨憨順着她話問:“你要怎麽鬧?”
沈薔薇伸手比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去大廳鬧,舞獅子一樣鬧呗,怎麽熱鬧怎麽來。”
衛生間盡頭傳來馬桶沖水聲,周亦渾身一跳,沈薔薇掰開水龍頭,細致搓手,周亦趕忙有樣學樣。
隔間裏的人出來,跟周亦打招呼,周亦心虛得要命,也不知道話被聽去多少,對方離去後,沈薔薇又一次靠過來,“別擔心,我們的啞謎她聽不懂,但你要不去,下面的事我就不敢保證了。”
軟硬兼施,沈薔薇給出最後期限,“十分鐘,我要在車庫看到你。”
周亦不知道沈薔薇是怎麽看出她懷孕的,高正佑說過,沈薔薇有很嚴重的暴力傾向,周亦很怕被打,但跟挨揍相比,她更害怕沈薔薇把事情鬧大,被父母知道她未婚先孕,沈薔薇離去,她沒猶豫多久就乖乖下樓了。
沈薔薇的車就停在消防通道口正對面,謝舒華靠在門邊,沈薔薇坐在車裏,周亦朝着她們走過去,謝舒華打開車門,點點下巴,周亦猶豫揪着裙邊,最終還是坐上去。
劉師拿上煙和手機麻溜閃人,謝舒華上車,車門關閉,周亦被高正佑的兩任妻子夾在正中。
“你放心,我絕不會傷害你半分。”沈薔薇抓了她一只手來,上上下下地順,“你懷孕了,很容易就看出來,平底鞋,寬松裙子,還有一些你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小動作,幾個月了?”
周亦迷茫地看向她,“很容易看出來嗎?”她這樣打扮已經有段時間了。
沈薔薇忽然将手心貼在她小腹,輕柔地左右滑動,周亦渾身緊繃,一動不敢動,謝舒華在旁邊說:“還沒顯懷呢,才三四個月吧?”
沈薔薇問周亦:“你知道她是誰嗎?”
周亦看向謝舒華,這胖女人不嘴貧的時候笑起來是相當和氣的,按高老爺子的話說,有福氣,旺子嗣。
在高家,謝舒華倒比沈薔薇更得老爺子喜歡。
“是他的前妻,我知道的。”周亦說。
高正佑告訴她,他跟謝舒華是沒有感情的商業聯姻。
“那我呢?”沈薔薇問。
“你是他的現任。”周亦回答。
她一步踏錯,掉進龍潭虎穴,哪敢有半點反叛。
沈薔薇問:“那高正佑是怎麽跟你說我的?”
周亦不答,唇抿得死緊,沈薔薇緊接道:“是不是說我使盡渾身解數勾引她,又費勁千辛萬苦懷上的孩子,他是受害者,我只是為了他的錢?他跟我其實也沒有感情,唯有你,是他此生摯愛、知己,他的兩次婚姻,其實一點也不幸福,對嗎?”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明明是說着自己,卻好似毫不相幹,不摻雜一絲個人感情。
周亦驚訝地瞪大眼睛,她說的一字不差。
沈薔薇并不計較高正佑的抹黑,“他說得對,我就是為了錢,現在錢撈夠了,我還這麽年輕……哦,你還不知道我只比你大一歲吧?”
沈薔薇掩唇笑,“真羨慕你啊,如果我有你這麽好的家境,何苦費心謀劃,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老男人呢?不過也值了,高家錢這方面确實沒有虧待過我,給人生孩子到底是比拍戲輕松哈,你是學編導的,應該也知道,做演員很辛苦。”
“我呢,這些年确實也攢了不少錢,跟高正佑離了婚呀,想做什麽高家都管不了我啦,所以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纏着高正佑的。”她拉着周亦的手,知心大姐姐體己模樣,“你想跟他在一起,當然沒問題的,找時間我帶你去高家,老爺子知道你懷孕,一定會為你做主的,以後你們都不用偷偷摸摸的啦。”
謝舒華拉了她另一只手去,“你放心,高家重子嗣,一定會對你好的,高家都是大好人吶。你看我,家裏早垮了,跟高正佑又離婚那麽多年,高家還念我生兒子的好,準我一直住在家裏,将來還要給我兒子分股份,多好,大善人,簡直活菩薩……至于你的父母,高家雖不如你們周家勢大,但只要高家肯付出,有足夠的利益支撐,你鐵了心要嫁給他,你爸媽還不是拿你沒辦法,到時候你跟高正佑呀,就可以真正在一起了。”
“所以你完全不用感到害怕。”沈薔薇輕聲哄着:“你看,舒華是高正佑的前妻呀,我們倆還不是處得挺好,怎麽可能會為難你呢,以後我們就是姐妹的呀。”
謝舒華說是呀是呀,你孕吐得厲害不呀,難受不呀,難受的話,我去給你買藥,可以減輕反應。
沈薔薇說是呀是呀,都是這麽過來的,都是女人,我們不會害你的。
她們軟着嗓,耐着性,恭喜她,終于可以跟喜歡的人名正言順在一起了,說高正佑真是好福氣哇,上輩子一定是拯救了銀河系吧?
周亦卻滿身惡寒,汗毛根根豎立,感到頭疼欲裂。
她是留過學見過大世面的高知分子,她一時想不通自己這些年到底在幹什麽,讀那麽多書,難道就是為了嫁給一個半老頭子為其家族綿延子嗣嗎?
異國情緣,浪漫邂逅,藝術、詩歌、電影,在忽然間遠去,淪為竈臺邊、抽油煙機上積年累月的黃褐污垢。
周亦胃裏湧起一陣惡心,彎腰幹嘔不止。
謝舒華給她拍背順氣,沈薔薇摸出瓶水擰開遞過去,周亦緩過勁兒來,接過一口氣喝了大半瓶,終于壓下胃裏的不适。
“我想打個電話。”周亦聲音虛弱得好似去了半條命。
“打吧。”沈薔薇說。
謝舒華打開車門下去,還伸手來扶,周亦看她一眼,啞聲說了句“謝謝”。
高正佑站在葉依蘭家樓道裏接的電話,好巧不巧,他按下門鈴的手跟周亦的電話幾乎是同時進來。
看清號碼備注,高正佑心裏又是陣無來的煩悶。
他其實一直很謹慎,周亦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女孩,可他們相識在異國,那時候他不知道她的身份。
後來知道也晚了,周亦家裏很厲害,他難以擺脫,一耗就是四五年,但玩歸玩,他絕沒有膽子把周亦搞懷孕。
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就是懷孕了,吵着鬧着要他給個說法,不然就告訴家裏人,要他好看。
高正佑深覺心累。
現在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高正佑壓低嗓子“喂”一聲,周亦開門見山,“我現在就要見你,我有事想跟你說。”
老小區防盜門隔音很差,門外甚至可以聽進門內拖沓的腳步聲,門就要開了。
這大小姐從來任性得很,一個電話就要他馬上就位,高正佑也有點煩:“小亦,我正在忙。”
周亦:“你忙什麽?”
高正佑沒好氣,“為離婚努力。”
周亦問:“你在哪?”
葉依蘭家的門開了,門裏探出半張臉,高正佑随口:“在家,待會打給你。”而後匆忙挂斷了電話。
周亦猛地回頭。
沈薔薇坐在車裏,檀香小扇藏住她青面獠牙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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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