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一年三百六十五,去頭掐尾算七年,兩千五百多天,沈薔薇都在盼着高正佑死。
其實鐵了心要離婚的話也不是沒有辦法,可那太便宜他了。其實也不是非要他死,可就是趕上了。
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多一個高正佑又有什麽關系呢。他時辰到了,天要收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作死作死,不作就不會死。他走到這一步,不都是自己作的嗎?本身也是窮人家孩子,一朝乍富,得意忘形,遭反噬是必然。
他是被自己蠢死的,這誰也怨不得。
豪門裏如他一般的私生子其實不在少數,命運卻都不盡相同,有人選擇拿錢走人,低調生活,有人取代了家中長子的位置,将家族勢力全部洗牌,也有人追尾渣土車被拍成肉泥。
路是自己走出來的。
高正佑好歹也享受了二十多年富貴,夠本了。
你不殺他,他便要殺你,他刀都準備好了。
高正佑的計劃或許不能稱之為高明,他當然也不需要周密的籌謀,他各方面占優勢,體力、勢力、金錢,他想殺人便出刀,他沒有顧慮。這人吃人的社會,想抹去一個人的存在實在是太容易了。
如果不是請周淵幫忙,沈薔薇如今或許已是一具千瘡百孔躺在爛尾別墅區地下室的冰冷女屍。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自願獻祭大魚,或許還能從大魚齒縫裏求得一條生路,很冒險,但小命暫時保住了。
不然呢,高正佑殺心已起,有一次就有兩次,躲是躲不掉的。
幸好,他終于安息了。
白光刺目,耳邊窸窣細響,葉莺眯眼适應了一會兒光線,撐起上身,看見沈薔薇正坐在妝鏡臺前慢慢地梳頭。
她回過頭,已細細地描過眉,撲過粉,雙腮兩朵嬌豔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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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呀。”
葉莺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兩點整,她無力扶額,“大半夜,你這是幹嘛呢。”
“高正佑死了,陪我去一趟吧。”沈薔薇起身,她換了一條暗紅吊帶長裙,血一般的絲滑質感,血一般的紅。
她的美麗依舊驚心動魄,她的冷漠和殘忍亦然。
“怎麽會死?”葉莺大腦霎時一片空白,“被打死的嗎?”
“怎麽會呢?”沈薔薇笑笑,“他自己開車撞死的,追尾渣土車,吧唧,就癟掉了。”
“自己開車撞死的?”葉莺怎麽也想不通這其中關聯,“他為什麽會開車撞死?”
“我沒有辦法讓他活過來跟你解釋,他為什麽會開車撞死。”沈薔薇居高臨下看着她,“是不是覺得很突然?”
葉莺輕輕點頭,臉上帶着疲憊的困倦,這消息不足以炸醒她的睡眠,她對自己的反應也感覺奇怪,潛意識裏似乎早有預料。
淩晨兩點,從車窗吹進的風清寂而涼爽,沈薔薇全神貫注看着窗外,街景飛馳倒退,她想起第一次坐劉師開的車,大概是七年前,那時路兩邊的樹才剛剛栽下,樹葉稀疏泛黃,街邊商鋪大多也空着,整條街看不見幾個人影。
幾乎是眨眼間,濃蔭成河,其間五彩燈牌像撒了滿河的星子,迎面來的風揚起鬓發,她眼神漸漸失焦,身體失重漂浮起來,如穿越時空隧道。七年,兩千五百多天,她煎熬的歲月終于完美畫上了句號。
抵達車禍現場是兩點三十二分,沈薔薇攏了披肩下車,高正佑已經被人從車裏擡出來,身上蓋塊白布,根據車頭的損毀程度,沈薔薇可以想象他在白布下的樣子。
當然也不需要想象,認屍是必要步驟。
葉莺和劉師遠遠站着路邊,看她慢慢地、慢慢地走近,彎腰,幾秒停頓後直起上身,平靜道:“是他,是我的丈夫,高正佑。”
沈薔薇一點也不覺得害怕,胃裏也不犯惡心,她這輩子犯的惡心都在懷小喇叭的前三個月遭完了,面對這灘亂七八糟的血肉零碎,她心中升起微妙快感,如欣賞一副渾然天成的藝術作品。
她看見自己盤繞的根須條條伸向這團血肉,如饑似渴汲取其中殘存的養分,她必須吃得很飽,才有足夠的精力來迎接那場即将到來的,盛大的涅槃。
猛吸一口空氣中殘存的血腥味,沈薔薇忽而落淚,眼淚滴進他坍塌的眼眶,生命的交接已經完成。他死去,她活過來。
“是他,真的是他,真是突然。”
她笑起來,幽夜的染血昙花般,笑中帶淚,半是清醒半是癫狂。
“節哀吧。”不知道是誰說的。
大家只當她是傷心過度。
沈薔薇大醉般東倒西歪,又哭又笑,葉莺急忙上前把她穩在懷裏,醫護人員收撿起遺體擡上救護車,葉莺攙着她上去,車門關閉,令人作嘔的刺鼻血腥依舊令她沉醉。
高正佑的死在她心中已熬煮成一個惡毒的詛咒,漫長的黑暗中,這個詛咒終于走到了應驗的時刻。
陪同的警察和護士勸她不要傷心過度,沈薔薇聽話用指背擦拭掉眼淚,意味不明哼笑一聲,軟在葉莺懷裏閉上了眼睛。
對葉莺來說,這更似一場夢,只有夢境才會如此詭谲多變,時而上天,時而入地,生死只在剎那之間,她腦子裏一片空蕩,丢點什麽進去都只有沉悶的回聲傳來。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死亡,她淺薄的見識萬分肯定,這只能是場意外,她親眼目睹。
她把三魂七魄留在了馬路邊,只餘一具軀殼跟沈薔薇坐在救護車裏,這樣她的眼睛和鼻子都不必再受血腥和死亡的煎熬。
她把肩膀和懷抱借給沈薔薇,她們的兩只左手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十指相扣,這對葉莺來說,僅僅只是責任了,是她領取報酬應該付出的勞動。
兩點四十分,謝舒華趕到醫院,沈薔薇坐在太平間外的走廊長椅上,已從那場血醉中清醒。
她一身大紅在雪白的太平間走廊顯得十分的暖和,但她毫不在意,如果不是醫院不允許,她現在就出去買串挂炮回來放。
“狗日的,我是前妻!你是現任,這些事竟然還要我來幫你辦!”謝舒華暴跳如雷。
沈薔薇伸出手掌左右翻,最近疏于保養,連指甲都失去了原本的潤澤,“我不能再勞累了,我需要休息。”
“你休息,我就該受罪?”謝舒華在她胳膊上擰了一把,當然也沒怎麽用力。
沈薔薇說:“我不辦,老太太也會讓你來辦的,早些辦完早些休息吧。”
謝舒華罵了句髒,“老娘欠你的。”
人活着麻煩,死了更麻煩。
死亡證明、銷戶、整理儀容、火化、骨灰安放,葬禮籌備……還有一大攤子事。
人活着麻煩自己,無可厚非,人死了還要麻煩別人,天打雷劈,遺憾的是人不能死兩次,不然謝舒華現在就沖進去把他再殺一道。
謝舒華來了她就輕松了,沈薔薇腦袋支在長椅扶手上想,葬禮上她要穿什麽衣服呢。
謝舒華對高正佑的死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上午周淵從老頭會客廳裏出來的時候,她就知道今晚必然有事要發生。
高正佑死了,傷心的只有老頭一個人,但跟高家可以避免損失的利益相比,這場傷心也是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的。
家庭聚會上,老頭将會大義凜然高聲宣布,“也算給了周家一個交代。”然後給他的子孫們上一堂思想品德課,最後宣布,“高家祖業到底沒有毀在我的手上。”
高正佑死了,老太太當然是舉起雙手雙腳拍巴掌喝彩,老太太深谙捧殺之道,很難說她這些年對高正佑的明貶暗縱不是在害他。這合情合理,她當然沒有必要對小三的兒子心慈手軟。
至于高正楠和高正義,更是大喜事一樁,這意味着老頭翹辮子以後,高正佑理應分得的那部分将由他倆瓜分。
白事紅事,只在一念之間。
做人做到高正佑這份上,挺失敗的。
沈薔薇離開醫院是早上六點,她攏攏披肩,長長吐了一口氣,跟葉莺和劉師在馬路對面一家早點鋪子喝豆漿。
天一點點亮了,環衛工人扛着大掃把掃街,天橋樓梯口蹲了幾個等活兒的農民工,上班族步履匆匆,馬路上車也漸漸多起來,城市在蘇醒。
有人死了,有人還得活着,旭日東升,魍魉退散,油赫拉條泡在豆漿碗裏,飽飽吃一頓,日子就這麽過。
沈薔薇看向葉莺,她一晚上沒說過話。
她不擅長也不需要表演,從昨天上午到現在,對高正佑身上發生的事都缺乏點必要的僞裝式反應,她沉默着接受了這一切,不發表任何意見,也沒有像沈薔薇料想的那般質問“他的死跟你到底有沒有關系”。
沈薔薇回想她今晚的表現,她需要依靠時她就把肩膀靠過來,她需要支撐她就伸出手,什麽也不需要的時候,便安靜立在一旁,雕塑般沉靜的面龐,只是眼圈帶一圈缺乏睡眠的青黑。
這種變化令沈薔薇感到小小的不安,她擅長表演,玩弄人心,博取同情,可要正兒八經跟人談戀愛,同樣缺乏經驗。
難道她突然不喜歡我了嗎?
“吃完我們就回去吧。”沈薔薇試探問。
葉莺輕輕點頭,終于開口,“老板,再來一根油條……你們呢?”
劉師又要了兩根,沈薔薇說:“我吃不了太多,我吃你的,吃兩塊,好嗎?”她傾身靠攏,在桌面下抓住她的手。
“行。”葉莺嘴上答應,卻假裝伸手拿紙擦嘴,把手抽走。
沈薔薇耐心等着她擦,葉莺揚手把紙巾丢進腳邊垃圾桶,雙手握拳搭在桌沿,不給她可乘之機。沈薔薇索性把手伸進她大腿縫裏,她不滿地看過來,沈薔薇挑釁揚眉,葉莺懶得搭理她。
“你的喜歡真廉價。”回去的路上,沈薔薇在她耳邊低聲譴責。
不能接受這種诋毀,葉莺轉頭,“我怎麽了?”
沈薔薇:“你變心了,你不喜歡我了。”
葉莺:“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沈薔薇:“可你就是這樣做的,你的表現就是變心的表現。”
葉莺:“我什麽表現也沒有。”
沈薔薇:“沒有表現就是變心的表現。”
葉莺無言以對,突然想到一句百搭應答:“随便你怎麽想。”
“行。”沈薔薇說。
劉師從後視鏡裏看她們,表情一言難盡。
到家,兩人各自回房間洗澡,洗完補覺,沈薔薇氣沖沖砸門,浴室裏衣服脫到一半,還是很不服氣,她重新穿好衣服,拿上手機出門,側身溜進了隔壁客房。
浴室內水聲嘩嘩,沈薔薇把自己扒個精光,徑自推門而入,葉莺驚呼一聲,她滑溜的身子已經鑽進懷裏。
作者有話說:
她急了她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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