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天昏昏落着雨,獻花的人們頭上不知不覺鋪了層綿白糖,墓碑與墓碑之間的小路經無數雙腳踩踏得泥濘,寂靜墓園,也只能擁有這片刻毫不關己的喧嚣。

葉莺側身退至人群外,站在第十五縱樓梯上右側一個小亭裏避雨,看沈薔薇帶着小喇叭,像超市收銀員接待顧客接受他們形式化的勸慰和演繹的悲傷。

沈薔薇唇角繃得直直,眼睛在墨鏡下死盯着葉莺的方向,她站得很顯眼,孤立在人群外,雙手揣在衛衣兜,姿态閑散,現在已經很難通過她面部神情分析她內心所想。

沈薔薇不知道是自己變笨了還是葉莺變聰明,或許二者皆有。

人這一生會經歷許多的麻煩,比如結婚、葬禮、生孩子,結婚沈薔薇幸運躲過了,婚姻對于她來說,僅是可以分到配偶一半財産的合法關系,不必在婚禮上假裝熱淚盈眶,忍着滿腹惡心裝作深情交換戒指、親吻新郎,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葬禮後還要請客人們去酒店吃飯,沈薔薇耐心已經告罄,把小喇叭交給謝舒華,她悄悄退出人群,朝着葉莺走去。

不必多言,二人自有默契,葉莺轉身即走,下樓梯,根據指示牌穿過一條竹林小道,徑直走到墓園外,停在一片古老高聳的冷杉林,腳下枯黃的針葉不知積蓄了多少年,腳底松軟。

“啊,累死我了。”沈薔薇摘了寬帽朝着她撲過去。

馨香柔軟盈滿懷,葉莺把手從衣兜裏抽出來,虛虛抱一下她,“有事跟你說。”

沈薔薇自動忽略了她的話,“待會兒還得帶這幫人去酒店吃飯,站在那等他們叭叭叭說了半天,每個人都勸我節哀節哀,我的腿都站酸了。”

好吧,葉莺說:“出門的時候我不是給你帶了雙平底鞋,回去換鞋吧。”

“可是我好累啊,我走不動了。”沈薔薇兩只手圈住她脖子,高跟鞋縮短了身高差距,她很容易就能親到她的嘴唇,“你看我們差不多高了,我都不用踮腳親你了。”

“別讓人看見了。”葉莺把臉轉到一邊。

“看見又怎麽樣,高正佑已經死了。”像只撒嬌的長毛奶牛貓,沈薔薇頭在她頸子裏拱來拱去,手沒閑着,抓了她手來按在胸口,“我今天這身好不好看。”

“這是在外面!”葉莺反鉗住她,把她手按在背後,“你老實點。”

沈薔薇挺腰往前,直把葉莺推到樹幹上,追着要吻她,大白天就開始不正經,“我們去車上做吧,我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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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走了。”葉莺擡下巴望天,不讓她親,也直說了,“今天回家收拾東西,明天就要去學校,本來前兩天就該走的,想着還是陪你參加完葬禮,現在事情辦完,我要回去上學了。”

“回去上學又不耽誤我們現在那個。”沈薔薇開始耍無賴,“你先跟我做。”

葉莺拒絕,“不要每次都試圖轉移問題,正确面對,解決它,不好嗎?”

沈薔薇不聽,手死摟着她不放,也不是真想大白天發騷,她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轉移話題,這一套在有錢人圈子裏很好用,大家都好面子,話不能聊得太深。

但不是所有的問題都适應,或許還是欠點教訓,沈薔薇又拿老一套來應付葉莺,眼見這個話題沒得談,繼續下一個:

“那你下學期還願意來教小喇叭畫畫嗎?”

葉莺坦白說:“下學期我就不來了,我得去找實習,不做兼職了。”

沈薔薇松開手,“連你也要離開我,你是鐵了心要離開我,無論我怎麽說怎麽做,都留不住你是不是。”

葉莺反問:“那你覺得我們現在是什麽關系?我就給你當一輩子的家教老師嗎?你仔細想想,我們倆算怎麽回事,我們甚至都沒有在一起過,你去翻翻合同,我們已經到期了。”

“我以為我們已經在一起了。”沈薔薇松開圈住她脖頸的手,退後一步,低下頭,果然,她再次擡臉,已是淚水漣漣,“原來你從來沒有覺得我們在一起過。”

積蓄已久的怨氣随時間凝固成塔,無堅不摧,葉莺沒救地看着她,“眼淚不會一直有用的,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了。我一直覺得我們已經在一起了,是你不覺得,每次我想好好跟你談談,你不是哭就是鬧,要麽就兩倍、三倍、五倍。不是你一直在把這段感情當作金錢交易的嗎?不是你一直在否認嗎?”

她含着眼淚怯怯望來,葉莺忍住為她拭淚的手,“你看,你又在哭,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靠哭來解決的,之前有那麽多次機會,可以暢談的機會,現在我要走了,沒時間了,下次再說吧。”

她至今想不通,這一去又不是不回來,沈薔薇為什麽這麽抵觸,她總不能一輩子待在別墅裏做她的金絲雀。

來墓園之前葉莺已經收拾好書包,她沒時間再啰嗦,狠狠心,“我走了。”

說罷轉身即走,半步也不多留,沈薔薇嗚咽一聲,伸手去撈她,撈到一根衛衣抽繩,她用力往回拽,葉莺腳步一滞,慘遭鎖喉,随即蠻力扯一下帽子,繩子從頭拉到尾。

“送你了。”葉莺大步跑起來。

衛衣抽繩在手裏繞成一捆拳擊繃帶,沈薔薇望着她背影,忽而冷笑一聲,拎起裙擺踩着高跟鞋緩步走出杉林。

書包在車上,葉莺就不麻煩劉師了,待會兒叫個網約車直接回家。她擡手敲車玻璃,劉師在車裏用手機聽書,按下車窗,探頭,“事情辦完了?”

“劉師幫我開車門,我拿一下書包。”葉莺緊張回頭看,沈薔薇已經來了,側身正一步步下臺階。

車門打開,葉莺半個身子鑽進去,她記得她偷偷把書包藏在桌椅後面的,就趁着沈薔薇給小喇叭換衣服的時候。

可書包就是不見了。

好大一個書包,明明放在這裏的,絕對沒錯,就是不見了。

葉莺心裏想,完了完了,不會吧不會吧。

沈薔薇“噠噠噠”走到面前,摘了禮帽,一改适才的卑微讨好,懶懶一掀眼皮,“找什麽?”

葉莺不信邪,又拜托劉師打開後備箱,劉師問:“找什麽?書包?”說着幫她一起找。

沈薔薇站在一邊,帽檐悠閑地扇着風,兩分鐘後,連車底都找過,葉莺終于肯相信,她的書包不見了。

衣褲鞋襪可以不着急拿,可包裏還有她的身份證、銀行卡和家門鑰匙。

好無語啊,葉莺雙手撐在後備箱深深吸氣,吐氣,如此往複十來次,平複下心緒,她關閉後備箱門,來到沈薔薇面前,看她一臉嘚瑟,話出口前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你是不是把我包藏起來了?”

“什麽包呀?”她睜大眼睛問。

懶得跟她廢話,葉莺一貓腰又鑽回車裏,“回去吧。”

背後沖她呲牙擰眉毛,作餓虎撲食狀,沈薔薇“哼”一聲也坐回車裏,劉師問:“小喇叭呢?”

沈薔薇說:“謝舒華帶着呢,先送大學生回去拿書包吧。”

葉莺轉過頭來看她,真當她大發慈悲,心中醞釀片刻,還是軟了語氣,“我課不多的時候可以來找你。”她想起來了,一個半月的工資還攥在她手裏呢,剛才真是冒犯了。

“愛,總有人深,總有人淺,天下雙雙對對的戀人中,總是有一個更能忍,更癡,你要走就走吧,不用考慮我的感受。”沈薔薇無動于衷地表示。

葉莺:“……”有點想笑是怎麽回事。

假裝摸鼻子,壓下唇角笑意,葉莺誠懇道歉,“對不起,剛才我話太重了。”沈薔薇不賣慘的時候,她還是很樂意跟她進行正常的溝通。

都想起那一個半月的工資來了,沈薔薇笑笑不說話,葉莺挪挪屁股挨過去,“話确實有點重了,一半是氣話,但我們确實缺乏一次有效的溝通。我們都是第一次戀愛嘛,所以犯錯誤是在所難免的,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反思,一起反思,好不好?”

沈薔薇雙手抱胸,還是笑,不吭氣,劉師勸說:“對啊,感情就是需要磨合的嘛,像我跟我老婆年輕時候,都是暴脾氣,兩三句不對就要吵什麽,什麽狠話沒放過啊……欸,現在還不是挺好的,我在外頭開車,她常常看不見我,倒想我想得緊,我們天天晚上都打視頻聊上個把小時呢。”

“所以還是距離産生美。”葉莺說。

沈薔薇始終沉默,這種沉默讓人感覺心亂,葉莺試着握住她的手,她沒有反抗,平靜得可怕。

車子開始爬坡,馬上到家了。也好,葉莺心想,哪裏開始,哪裏結束,也算有個正式的道別。

就在車子駛入車庫的一瞬間,葉莺眼角餘光捕捉到什麽,她下意識回頭,沈薔薇已經拉開車門跳下去。

“書包!”

葉莺喊了一聲,跟着跳下車,看見她的書包就挂在花園後門的門把上,沈薔薇飛快取下,抱着書包踩十二厘米高跟鞋在鵝卵石小徑上健步如飛,帽子都吹掉了。

“沈薔薇!你別跑!”

葉莺拔腿去追,沈薔薇一溜跑回別墅,上樓,抱着書包沖進客卧,又空手跑出來站在走廊上。

馮姨站客廳往樓上看,葉莺兩步并三步上樓,看她挺腰歪脖子,吊兒郎當倚在圍欄邊,一副你能拿我怎麽辦的樣子,被她氣笑了,“你幼不幼稚,你小學生?”

本來還想好好哄哄她,看她這欠扁樣也懶得多話了,葉莺打開客卧門進去,書包被丢在床上,她剛伸手要拿,身後門輕輕一聲合攏的響,随即鎖芯“咔噠”一下,門反鎖了。

沈薔薇“嘿嘿”兩聲。

作者有話說:

第N回合:小鳥敗。

薔薇:談心,我不會,直接關起來,霸總壁咚,做我的女人別想逃。

小鳥:輕敵了,這女的有病(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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