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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裏暖和,沈薔薇躺在後座,脫了外套蓋在身上,蜷成一小只。
“我睡覺了。”她說。
劉師“啊”了聲,趁着紅綠燈回頭看,“病了啊,不舒服啊。”
她吸吸鼻子,自說自話,“沒人喜歡我。”
劉師握了握方向盤,“咋沒人喜歡了。”
沈薔薇嘟囔:“就是沒人喜歡。”
指定是失戀了,叫人給甩了!
劉師無可奈何搖搖頭,再有錢,再厲害,被人甩了也得哭啊,也有破解不了的煩惱啊。
劉師說:“你閨女,你姨,還有我,都喜歡你啊,大家都喜歡你,你別難過了。”
沈薔薇指背掖掖眼角的淚,“你們喜歡有什麽用,我想要她喜歡,可是她不喜歡我了,她也不管我了,從開學那會兒我就應該知道的,她早就想走了,她只是來掙錢的,掙到錢就走了。”
劉師不知道咋勸了,“那咱再找一個吧。”
沈薔薇說:“我就想要這個。”
劉師說:“那你去找她。”
沈薔薇嚷嚷起來,“人家都不要我了,我還去找她幹嘛,我那不是犯賤嗎……”
劉師嘆氣:“感情哪有不犯賤的,我老婆年輕時候也是個暴脾氣,那會兒都是我先服軟的,沒辦法啊,不服軟沒老婆,那娘們兒犟得很啊,她要揍我啊!哎呀我跟你講,時間長了就好了,只要兩個人确定誰也離不開誰,小打小鬧都是家常便飯,照你們年輕人話說,情趣嘛,沒有低谷,哪有高峰呢。”
“我已經服軟了……可是最後好像又搞砸了,我不知道怎麽辦了,我在學校裏,感覺跟周圍人格格不入,沒有水卡,也沒有自己的床位,我連路都不認識……”
沈薔薇“嗚嗚”哭起來,“我做什麽人家都覺得我是套路,是騙人的,沒有人相信我說的話了。”
劉師說:“你以前經常騙人哇?”
“可是我現在真的沒有騙人了呀……”
這次是真的失戀了,沈薔薇回到家洗完澡躺到床上,終于敢放開嗓子大聲嚎哭。
馮姨在後園幹活,進屋拿工具時聽見樓上有人在嗷嗷,摘了手套上樓去看,沈薔薇敞着門筆直躺在床上,臉對着天花板張大嘴巴哭。
這時候也不計較什麽形象不形象的,她越哭越難過,越嚎越大聲,悲傷無以複加,從小到大,找不到比現在更悲傷的時刻。
“昨天出去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馮姨問她。
沈薔薇翻個身,手從被子裏伸出來,床頭櫃上摸到紙巾,用力擤了鼻涕,紙巾揉成團随手一扔。
地板上已攢了一小片淩亂的紙團,間距還算稀松,馮姨沒打算幫她撿,想看看這些紙團能密到什麽程度。
“你閨女還有半個小時放學。”馮姨說。
沈薔薇哇哇大叫起來,在床上打挺,“我不能傷心嗎,我沒有傷心的權利嗎,大人也會難過的,我已經忍了很久了,我也不想一直當大人。”
——眼淚不會一直有用。
這句話沈薔薇記了很久,她從此不敢在葉莺面前放聲大哭,害怕做什麽都被人覺得是心機是手段,是表演。
狼來了的故事大家都聽過,狼真的來了,也沒人相信她了。
馮姨不知道怎麽安慰,手指摳着門框,“要不給你拿個冰淇淋吧,吃點甜的。”
好像孩子還是小時候,不高興了,給她買個冰淇淋就能哄好。
一個冰淇淋也沒多貴,把錢給她,讓她去買,她多半是存起來,錢幣展開每一個褶皺夾在書本裏,舔舔嘴唇幻想自己吃過了,說:“吃和不吃,區別也不大嘛,最後就剩張包裝紙,不吃也沒什麽的。”
馮姨只能親自去買來,撕開遞到她手裏,看着她吃。小孩心裏是歡喜的,越懂事,越希望她的懂事被大人發現,渴望偶爾的寵溺、縱容。
聽到冰淇淋,沈薔薇不說話了,馮姨轉身下樓,“我去給你拿。”
沈薔薇從被子裏鑽出來,靠在床頭等,馮姨拿了冰淇淋回來,坐床邊給她撕開包裝紙遞過去,“吃吧。”
咬下第一口,沈薔薇又掉兩滴鱷魚淚,馮姨笑着說:“你還加點作料呢,想吃海鹽味兒的啊。”
沈薔薇笑起來,馮姨抽了張紙巾給她擦眼淚。
晚上劉師把小喇叭接回家,孩子剛進門,站那正換鞋呢,馮姨說:“你媽回來了。”
小喇叭先是一喜,又是一怒,“她還知道回來啊!她還知道這是她的家啊!”
“在樓上呢,你自己去看吧。”馮姨說。
小喇叭狐疑地看向姨奶,脫下書包扔到沙發上,先去衛生間洗了手才上樓。
卧室門虛掩着,小喇叭輕輕推開,探頭進去看,房間地暖燒得很熱,遮光簾拉着,空氣不流通,熱毛巾一樣吧唧蓋到人臉上,加濕器在床頭櫃上吐白霧,床上一個小鼓包,曲調極為低沉悲傷的純音樂淌進耳朵。
沈薔薇躺在床上放歌emo呢。
小喇叭走過去,趴到床邊,沈薔薇一對核桃眼費力地睜開,“放學了。”
“媽媽,你怎麽了。”小喇叭擔憂地看着她,抓住她無力擱在枕畔的手。
沈薔薇說:“沒有人喜歡我。”
小喇叭“啊”了一聲,有些困惑,但她一向是個懂事的好孩子,猜想媽媽肯定是遇見不開心的事了,踢掉拖鞋爬上床來,“媽媽,我喜歡你啊,我愛你,老愛老愛了。”
沈薔薇身子往後挪挪,給她騰點地方,摟懷裏,摸摸她的小腦袋,“可是你的小葉老師不喜歡我。”
啊,這樣嗎,小喇叭明白了,“你們還沒和好啊。”
眼淚哭盡,現在進入對萬事萬物都毫無興趣的灰色人生時刻,沈薔薇聲音沙啞,語氣平和,“徹底分了,再也不會好了。”
“那怎麽辦呢。”小喇叭說。
沈薔薇:“涼拌。”
為了犒勞沈薔薇極度缺愛的靈魂,晚上馮姨做了鹵豬蹄,高壓鍋壓得爛爛的,配辣椒蘸水,都不用嚼,嘴巴一抿就化進肚子裏。
這種肥膩的東西沈薔薇已經很久沒吃過了,她要漂亮要身材,極少攝入高熱量。
“可是都沒有人愛我了,我要那麽漂亮幹嘛呢?”沈薔薇坐在餐桌邊自言自語。
小喇叭在沙發上用平板給葉莺發消息,問她:小葉老師,你和我媽媽真的分手了啊。
葉莺剛吃過晚飯,躺在宿舍裏消食,收到消息沒急着回。賬號雖然是小喇叭的,尚無法确定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萬一是沈薔薇戲瘾發作自導自演呢,這種事她以前可沒少幹。
小喇叭緊接着說:媽媽今天在家哭了一整天,眼睛都哭腫,你們到底咋了哇。
還有兩個菜沒好,馮姨先把豬蹄端來讓沈薔薇先啃着,小喇叭偷偷拍了張媽媽的照片給葉莺發過去。
照片裏沈薔薇袖子撸到胳膊肘,頭發紮起來,正張着血盆大口啃豬蹄。
葉莺放大照片,眼睛好像是腫了,豈止是眼睛,整張臉全腫了,但這樣看好像還蠻可愛的。
沈薔薇竟然也會偷偷躲起來哭,眼淚不都浪費了嗎。
編輯框裏删删減減,手指搓搓額頭,半天,葉莺發過去四個字:吵架而已。
小喇叭說:媽媽很難過,在房間裏放很悲傷的歌,說沒有人喜歡她,樣子呆呆的,我好心疼啊,你們能不能快點和好。
果然,全人類失戀的常規操作都是在房間放很悲傷的歌,流眼淚,感覺被全世界抛棄,難過地抱緊自己,且大哭過後必要大吃一頓。
沈薔薇生日那天,葉莺也是這麽過的。
其實她一直跟着,在沈薔薇發現不了的地方跟着,到底是不放心她,又不想靠太近,看她從教室裏走出來,茫然四處張望,走出教學樓問路,在三食堂門口探頭探腦,想哭不想哭的站路邊發神,又失望又委屈的樣子,最後給劉師打電話,乘車離開。
小喇叭替媽媽求情:你別生她氣了,媽媽很好的,我把壓歲錢給你好嗎?請你來看她一次吧,好不好?
葉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周六上午,提着沈薔薇落在宿舍的護膚品去了寶牙半山。
雕花鐵門兩側高牆藍色陰雨開得稀落,葉片深綠,花色卻是冷冷的紫白,憶起初見時,沈薔薇明豔動人模樣,感覺還在昨天。
是個難得的好天,太陽像一塊圓圓的薄冰漂在水裏,隔着鐵門,葉莺看見沈薔薇系着圍裙在花園裏幹活,女貞樹後影影綽綽,似傍晚東邊天上遙望晚霞的一彎孤月。
葉莺按下門鈴,她擡眼,兩人遙遙對望,幾秒的無言。
“我來給你送東西,你的護膚品。”葉莺先開口。
沈薔薇想說不要了的,又覺得那樣好像不太禮貌,站在樹後面說:“你放外面就行。”
“我大老遠來的,你連門都不給我開嗎。”葉莺說。
她像才反應過來,小跑上前趕緊把門打開,一只手還握着剪刀,揚起一個複雜又充滿自卑的笑。
“謝謝你。”
看起來更可憐的總是更容易被原諒,其實那天在學校,見她站在路邊忍着不哭的時候葉莺就原諒了她。
如果只是想讓她受折磨,好像也夠了,可話到嘴邊,葉莺怎麽都說不出口。她從來不是服軟的一方,她們之間大多數時候是沈薔薇在服軟,撒嬌,道歉。
葉莺沒想過,假如沈薔薇不想繼續了,不再服軟了該怎麽辦。
到底是誰在讓着誰,現在分不清了。
葉莺把紙袋遞過去,沈薔薇兩只手揪着袋子邊滿臉小心地接過,手指都不敢碰到她,好似害怕這樣無意的觸碰引起對方厭惡。
東西送完,葉莺聳聳肩,“那我走了。”
沈薔薇正要說好,躲樹叢裏瞧半天的小喇叭着急跳出來,“不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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