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宮燈點點,殿內亮如白晝,胤礽添了只酒杯,給溪則滿上。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淺淺一口,暖意就泛遍全身。
“本想喝過這一杯就回去了。”胤礽扶着杯壁,揮手命四角侍立之人都退下,待門被合上,他面上方顯出些醉态來。
溪則看看桌上的觥籌交錯雖都收拾了,可這屋裏卻漫着濃濃的酒氣,這三兄弟碰到一處也不知喝了多少,她伸手摸摸胤礽的額頭,輕聲問他:“醉了?”
“沒有。”胤礽兩頰泛紅,嘴角微微彎起,眼中愈見迷蒙,溪則點點頭道:“不錯,但凡是個醉漢都不會說自己醉了。”
胤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少圈着話兒套我,我是真沒醉,只是甚少喝得這樣很。”他說着微微歪起腦袋,丹眸鳳眼,朱唇如血,風情無限。溪則暗自嘆氣,這一副好皮囊,單是這通身氣派就不知有多少人願意飛蛾撲火,也難怪撷芳軒的那位至今不肯死心。
“好罷,你沒醉,只是喝多了。”對于這種執着以為自己沒醉的醉酒之人,越是與他争辯他便越是來勁,得順着毛摸才行,溪則柔聲勸道:“那餘下的就不喝了,梳洗梳洗就安置了?”
胤礽搖搖頭:“本是就停了,可你來了,就陪我再飲一盞。”他說着探手從一旁的紅泥小火爐中起出一壺梅花酒來,邊斟邊吟:“返鹹陽,過宮牆;過宮牆,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螀;泣寒螀,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這是漢宮秋第三折中的唱詞,宮中飲宴常附戲臺,溪則聽過許多回,唱的是昭君出塞,元帝鐘情昭君,傾心相愛,奈何一朝匈奴發難,索昭君為阏氏,元帝寡弱無能,幾番反抗卻無濟于事,被迫割恩斷愛,送昭君出塞。
堂堂皇帝,大漢天子,卻保不全心愛之人。溪則每每聽這一折戲,雖也傷感,卻多是厭元帝無能,懦弱,只知标榜自己,做太平天子美夢,直到禍難臨頭,只能拱手認命,到頭來,害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一生只能在那荒涼之地,受風吹日曬,受欺淩無助,含愁帶恨,凋零成泥。
胤礽口中這一闕恰是合着梅花酒的曲牌名,婉轉之間帶着迷蒙,如秋晨薄霧,隐隐綽綽,朦朦胧胧,聽着,仿佛比那戲臺子上唱得還要好聽些。
溪則暗嘆,這人倒是越發乖覺了,知道自己醉酒愛鬧,便記得先将宮人都遠遠的遣出去。她端起酒杯,先與他商量:“我量淺,只與你喝一杯,一杯盡了,你便随我回去。”
胤礽皺着眉頭,仔細想了想,一拍桌子,道:“好,就一杯!那這一杯前,你且好生答我,你為何不肯随我去江南,為何要安排李佳氏照顧我起居?”
溪則擰眉,這事都說了三天了,胤礽怎麽也不肯照她的安排做,溪則只得再好生勸他:“你和阿元一道兒去的,總不能沒個人照顧,李佳氏雖有點自己的盤算,但也不是壞人,你無須這般防着她……”
胤礽又炸毛:“誰防着她?憑什麽得我防着她?不該是你防着她才對?你就放心把你兒子和丈夫交給一個陌生女子。”他說着說着眼中充滿了失望。
溪則讓他的眼神紮得難受,再順着他勸道:“對,是我防着她,所以我把春華給阿元了,她在邊上看着,就如我在看着一樣。弘昙這兩日老夢魇,我要在京裏照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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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轉過頭,不依不饒:“說到底,都是你沒把我放在心上。”弘昙有乳母照顧,日常也不多找額娘,弘晟也有乳母照顧,那幾個伺候的宮女是康熙身邊的,從頭到腳哪一樣不搭理的妥妥帖帖,哪需要旁的人插手?她讓李佳氏跟着去,李佳氏能照顧得到誰的起居?
溪則算是瞧明白了,這人就是借着點酒意,三分醉七分醒的跟她鬧騰。後日啓程,明日胤礽怕是不得空的,所以今晚不說個明白他是不會罷休了。溪則看向他,胤礽追根究底非要一個明白。做了七八年的夫妻,胤礽的心思若說她一點都不知道,就太自欺欺人了,可若定要說個明白,興許他自己也不見得多明白,他心裏的也不過是一點隐約的感覺,這麽遲鈍的人,抓住了這點隐約到聊勝于無的旖旎心思就糾結了這麽多年,現在大約是又弄清了一點,就來說她沒把他放在心上。
溪則一口飲盡杯中酒,梅花香在唇舌間溢開,混着香醇的酒氣,酒壯人膽,溪則反問他:“你真要弄個清清楚楚?”
胤礽眼神閃爍,大聲道:“是。”
“好,那我就告訴你。”溪則笑得分外明媚:“我不想去。草長莺飛如何,暖燕銜泥如何,西湖湖畔幾多春意又如何,都不在我心上。我心上有的唯獨三件,一是孩子,二是平安,三是……”她眼中驀然蓄起了淚意,她能感覺到說這話時心間的顫動,“若有一日能回去。”
胤礽在底下掰着手指數,一二三,孩子、平安、回去,三件裏都沒有他。
“倒是一直沒有與你說起,我家就在杭州。此次南巡将駐杭州,閱兵較射。你說我近鄉情怯也好,說我白日做夢也罷,我就是不想去那裏。”十幾年了,她心中的家已經模糊的只剩一個輪廓,她怕見到康熙年間的杭州,古樸的繁榮,春意盎然的二月天,如此欣然與美好,會将她記憶中的家完全的覆蓋,她就會忘了自己究竟從哪來。
可是,這些花團錦簇都是假的!這裏沒有平等,這裏束縛女子,這裏謹言慎行,在康熙三十六年揪出那幾個人以前,她每次要與胤礽說話,都要在房外布置上自己的人,不敢有一絲放松,生怕只言片語流傳出去,直到現在,依舊如此。
她,本不是個謹慎的人,卻歷練成了如今走一步想三步的模樣。
胤礽從沒見過這樣的溪則,強烈的激憤和不滿,原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回去,他閉上眼,藍天白雲下,車水馬龍高樓林立的都市,已成了一個夢,存在于深深埋葬的記憶深處,他早已選擇了忘卻,選擇了勇往直前,而溪則,明知可能渺茫,卻依然将這個作為一份希望放在心上。
言盡于此。
直到康熙起駕,胤礽帶着弘晟一齊走了,兩人都沒說上一句話。
直郡王府。
多年宦海,明珠已顯老态,眉心一道深深的痕跡,是因長久蹙眉思慮而留下的。直郡王與諸臣議事後,見明珠一直不複出言,便問道:“明相看,此事可否?”
明珠起身,沉吟片刻,踟蹰道:“雖可也,到底急進了些,不如上達天聽,将郡王的論處一并附上,請皇上決斷。”
直郡王不以為然,笑道:“區區小事爾,何勞皇父聖斷?皇父既将朝事托于我兄弟幾人,自不能再事事都去清擾聖聽。”
明珠聽罷,瞥了眼事事皆可的誠郡王,靜默深思的四貝勒與溫潤含笑的八貝勒垂首道:“是。”
他這一世曾權傾朝野,位極人臣,亦曾階下為囚,不複柄用,想想兒子揆敘曾道:“皇長子不如皇太子遠矣。”他開始不肯認,到時日久了,見索額圖這十餘年,撇開跋扈,舍去權臣之相,成了一個能臣,不可不謂是太子在後推動。單這一點,可見太子思慮極清,看似無為,卻步步以退為進,将眼光對在朝外,而他,也是時至今日才明白所謂物極必反,隆盛而衰。
罷了罷了,勳名即不獲樹立,長持保家之道可也。回家廣置田地,日進鬥金,給子孫後代留些家産,也不枉為人父祖了。
朝議散後,直郡王對八貝勒道:“明珠是越發膽小了,康熙二十七年那一下,竟到今日還沒緩過來,當真不中用。”
八貝勒回想明珠這些年來毫無建樹,笑了笑道:“謹慎些總是好的,好歹平平安安的都過下來了。”
直郡王聽了又是一哂。
康熙每到一處就帶着太子與皇長孫接見各地主政官員。弘晟這是頭一回乘船,開始還挺興奮,他兩歲時便被康熙養在身邊,從小就養成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此時站在壯觀寬大的禦船上,一忽兒見有長腳的鸬鹚飛過,一忽兒見水裏魚兒跳躍,再忽兒又見往來船只,商船、漁船、糧船交替,各有各的特色。
弘晟肅容在船邊立着,專心看那來往的風景,眼裏閃着好奇與孩子見到新鮮事物後的興奮。
“弘晟。”胤礽在他身後叫道。
他轉過頭,恭敬見禮:“給阿瑪請安。”
胤礽走上前,道:“別老在船邊站着,仔細暈船。”
弘晟不信,結果到了傍晚,就真上吐下瀉起來,太醫開了兩服藥用了也不見效,康熙也命人送了禦用的暈船藥來,依舊不見效。
入夜,弘晟拉着胤礽的袖子道:“阿瑪,我今晚同你睡吧,我難受。”
胤礽心疼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然後,第二夜、第三夜……弘晟暈船好了,也照舊每晚都來找胤礽,胤礽奇道:“你不是好了,怎又來了?”
弘晟扭捏了片刻,道:“額娘吩咐的,要兒子每晚都和阿瑪一起睡。”
胤礽不解:“為甚?”
弘晟想了想,也是不解,只得複述溪則原話:“額娘說,聽聞江南官員愛給上峰送美婢,說兒子陪着,阿瑪就沒功夫去理會那些人了。”弘晟說完依舊一團迷糊,不大理解這是什麽意思。
l散扔想到,每次下江南皇阿瑪都能帶回幾名美色出衆的江南女子。頓時就明了了,想想溪則在對弘昆說這些話時的神态,臉帶狡黯,壞心眼的像只狐貍似的,不由輕笑出聲,繃了一路的心情随着這一聲笑也好了許多。再看借懂的睜着大眼睛等待解惑的弘昆,又立時大怒,有這麽做額娘的麽?教壞了兒子怎麽辦!作者有話要說:沒跟上來的請注意,現在是康熙三十八年了。必要的跳躍不影響行文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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