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獵物

司機一直在車裏等着。

梁風跟着沈頤洲走到地下車庫,一路上沒有再說話。

他面色有些困倦,冷白的地下車庫裏生出一種蒼涼的月色感。梁風走在離他不近的側後方,這下兩人不說話,她才有了更多的時間去打量他。

身姿要比她高上不少,肩寬且直,像是蒼勁的松柏。偏偏骨子裏一種難以捉摸的散漫,叫人拿捏不定。

兩人行至車前,沈頤洲忽的偏頭看她。

梁風也不回避,不怕他知道自己在打量。

“膽子還挺大。”他笑。

“都跟到這了。”梁風說完,也抿嘴笑。

沈頤洲微微倚靠在車身,目光在她臉上逡巡。

忽然伸手,用手背靠了靠她裸露在外的手臂。

“冷不冷?”

“去車上就不冷。”她目光倏地就含了笑,緊緊地鎖定在沈頤洲的身上。

沈頤洲低笑出聲。

但是那笑聲卻并非是真的覺得有趣,只怕是早就見多了這種“故作猛撞”型。

梁風後背出冷汗,聽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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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上車吧。”

沈頤洲說完便站直了身子,繞到另一側上了車。

早就候在一旁司機也走上前打開了梁風面前的車門。

“小姐,請上車。”

梁風偏頭同他說謝謝。

轉瞬即逝的譏諷,他是否都沒發現來時的“小姐”和這時的“小姐”早已換了人?

還是說,“小姐”是誰,根本就沒有人在乎。

坐入車內的那一秒,梁風覺得應該是沒有人在乎。

車內,柔軟的皮質座椅散發出很淡的香氣。

沈頤洲靠在椅背上,伸手按下了一半窗戶。

司機什麽都沒問,直接将車平穩低開出了車庫。

梁風有些不安地掃了一眼窗外,原本準備好的話頭也有些說不出口。

不知道如何開始,不知道如何表現得自然。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沒說這車要往哪開。

“這麽害怕還上車?”

車裏,沈頤洲忽然開口。

梁風立馬轉頭看向他,半開的車窗有源源不斷的風洩入。

他額間的頭發微動,目光落在梁風的臉頰。

面色平和,像是真的關心她。

然而,眼底卻很冷。

梁風寂了一秒。

“沒有。”

沈頤洲笑了一下,目光點在他們之間空出的一段距離:“那為什麽坐離我那麽遠?”

他話音剛剛落下,梁風身子就冷熱交替了一刻,鼻尖浸出一層薄薄的汗。

她坐得離他太遠了。

整個後背幾乎是緊緊地貼在她這一側的車門。

可正當她準備調整坐姿的時候,又聽見沈頤洲淡聲道:“随意一點,我不吃人。”

他說完,又把車窗往下按了按。

更多的冷風湧入,梁風不禁打了個寒顫。

準備好的話頭再難開起來了。

不管怎麽說都有了幾分強行為之的感覺,說的人不會順暢,聽的人也不會舒心。

不如不說。

片刻,梁風心裏已經下定了決心。

今天晚上是實打實的敗筆,她或許根本就不應該上這輛車。

懊惱和失敗在心底升起,不再抱有期待反而叫她冷靜了下來。

“前邊方便的地方放我下車吧。” 梁風開口道。

沈頤洲的目光過來,這下,倒是多了幾分考究的意味。

“忘記問你家地址了,怪我。”他面色如常地說道,“你給司機報下地址,肯定送你回去的。”

不管沈頤洲心裏到底如何作想,他表面上倒是絲毫沒有讓梁風難堪。

梁風也就順着他的“好意”,先同他道過謝,然後給司機報了地址。

完全不同的方向。

司機很快在下一個路口掉了頭。

梁風有種劫後餘生的錯覺,原來剛剛當真是往他那開的。

不是沒做好那種準備。

只是,太快了。

她害怕做不來。

汽車很快朝着梁風熟悉的街道上開去,她也慢慢地松懈了下來。

不想再和沈頤洲有什麽過多的交流,她索性偏頭看向了窗外。

秋天蕭瑟的街景,落葉掃了一茬又落了一茬。

頂頭的路燈在黑色的街道上鋪出了濕漉漉的一片光影,梁風這才發現不知哪會,原來下了一陣雨。

怪不得這麽冷。

她雙手不自覺抱緊手臂,察覺到身後的窗戶阖上了。

遵從本心,她是想假裝不知道的。

但梁風還是轉過了身子。

“謝謝。”

沈頤洲很輕地點了點頭。

這時車子開入了一條路燈稀疏的小路,只有兩邊五彩的霓虹豔麗,穿過車窗在梁風的臉上流動。

昏暗的光影下,讓她的某些相貌特征凸顯。

“你有點像我一個朋友。”沈頤洲忽然開口道。

梁風眨了眨眼:“那肯定是我高攀了。”

沈頤洲像是覺得她忽然又這樣“會說話”很有趣似的,笑了起來。

“你比她漂亮很多。”

梁風頓了一秒:“怪不得這麽多女孩子喜歡你。”

“我沒和其他人說過這句話。”沈頤洲嘴角揚起幾分譏诮的笑意。

他漆黑的雙眸好像能看穿她的心聲,梁風有些後悔自己剛剛的回頭。

“……那你的意思,我是獨一份咯?”她擡起目光逼迫自己笑着看他。

沈頤洲不置可否地揚揚眉:“你覺得是就是。”

梁風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句話。

她嘴唇翕動了一下,最後還是只笑了笑。

又偏過頭去。

司機将車停在了梁風家的樓下。

梁風開了車門,一只腳踏在外面堅實的地面,才勉強覺得心裏踏實了一點。

她回頭,朝着沈頤洲擺出了今晚最放松的一個笑。

上揚的眼尾像勾起的狐貍尾巴,聲音也不再那般謹慎,有種飛檐下銀鈴的清脆:

“今晚謝謝你了,有緣再見。”

她說完也沒有再等沈頤洲的回答,轉身關上車門,大步往樓上去了。

車廂裏重新回歸安靜。

沈頤洲開了車窗,讓更多的冷風湧入。

“往回開。”

“好的,先生。”

一路面色平靜地走到三樓,梁風開了門。

走進去阖上門的下一秒,她大口地呼出了一口氣。

緊接着就扶着門邊的沙發坐了過去。

半截身子倒下,才聽到心髒砰砰的跳動。

緩了好一會,梁風才把自己的手機摸出來。

取消了靜音,上面跳出來幾條嚴琛的信息,都是問她進展如何。

梁風坐正身子,猶豫了好一會。還是給他回道:毫無進展。

嚴琛的電話立刻就打過來。

梁風告訴嚴琛,沈頤洲沒他想象得那麽容易接近。

“那你不也上他車了?”

“上他車算什麽,”梁風走進卧室坐在床邊,“他不像什麽好人。”

“他本來就不是好人。”嚴琛幫她蓋棺定論,“但你好歹已經邁出第一步了,沒理由放棄。”

“你不懂。”梁風不知道如何和他解釋她在沈頤洲車上時那種被随意拿捏、打量、看穿的悚栗感,偏偏他笑得風輕雲淡,說出來的話也叫人無從指摘。

“梁風,我是不懂你現在什麽感覺,但你有別人都沒有的優勢現在就說放棄你自己甘不甘心。從前你不願意低頭做這種事也就罷了,這次是你自己同意的,我可沒逼你。”

嚴琛語氣已有幾分難聽,梁風卻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

心口堵得慌,她靜了好幾秒。

“下次再有他的行程還是發給我吧,我再試試。”

嚴琛立馬笑了起來:“這才對,別端着,我教過你的。”

電話很快被摁斷,梁風站起身子去陽臺抽了一支煙。

外頭不知何時又開始下雨了,雨絲又密又急,像是一場濃重的大霧。

梁風無由又想起他在曬臺上的模樣,看不清五官和表情。

也像是站在一場大霧裏,引着人無端想湊近看個清楚。

而越危險的東西越叫人癡迷。

飛蛾撲火,一輩子或許也并不真的知道那團火焰到底代表什麽。

在家休息了一日之後,梁風正常去工作室上班。

說是工作室,其實更像是小規模的私人作坊。工作室的老板娘叫彭羽,早年間算是個有名氣的網紅,順應着數字媒體時代的崛起狠狠撈了一把錢,年紀稍大之後便退居幕後做起了服裝買賣繼續掙錢。

工作室裏除了一些必備的運營和行政人員,剩下的就是三個模特,兩個服裝設計師和一個攝像小哥。梁風是兩年前來到這家工作室的,那時她有一個專門的微博賬號時不時發一些自己設計、剪裁的衣服,冷門到粉絲都只有兩千多。誰知道彭羽正好在找小衆設計師,一眼看中她。

彭羽不在意梁風沒有學歷,梁風也看中彭羽那裏可以讓自己繼續做服裝設計的機會,于是這兩年裏,兩人相處得很是愉快。

梁風早上到工作室的時候,兩個模特正在試穿一會要拍攝的衣服。梁風走過去幫她們理了理衣服,不合适的地方用針線仔細地縫上。

兩個模特都有自己的紅人賬號,其中一個叫陳涵,雖然算不上大網紅,但微博粉絲也有二三十萬。

梁風幫她們縫衣服的片刻,聽見她們倆在聊八卦。

“那個微博名叫洛生姑娘的網紅你知道吧?”陳涵說道。

“我知道啊,就前天被人拍到和一個男的在美術館看展上熱搜的呗。”

“你知道那個男的是誰嗎?”

“我哪知道,她男朋友呗。”

“才不是!”

說話間,陳涵動了一下,梁風及時扶正她腰:“小心,我縫針呢。”

“哦哦,”陳涵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又接着和身旁的人說,“她可厲害,榜上沈頤洲了!”

“真的假的?!”

旁邊的姑娘驚呼一聲,梁風手裏的針也停了下來。

“我這邊好了嗎?”陳涵低頭查看。

梁風索性收了針:“好了。”

說話間,她正要離開,又聽見陳涵有些得意地說:“我這周末生日邀請那個洛生姑娘了。”

“你認識她?”

“微博私信勾搭的呗,她說了會來的。”

“那沈頤洲也會來嗎?”

“你說呢?”陳涵有些“不懷好意”地笑笑,她倒也不是存了要搶沈頤洲的心思,就是想看看這人到底什麽樣,有沒有別人嘴裏誇得那麽好。

梁風退出拍攝場地站在一旁整理色板,忽然聽見陳涵喊她:“梁風,那天你也要來!穿得漂亮點,給我們Juicy Joy長長臉!”

梁風偏頭看過去,臉上揚起很輕的笑。

像是最平常不過的回答,她說:

“你生日我當然會去呀。”

間隔的時間比梁風預計的要短太多,但是失去一次就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能再見了。

梁風簡單地和嚴琛說了這件事,嚴琛叫她這次“再熱情一點”。

梁風實在難以接受他對于“熱情”的定義,嘴上把他含糊了過去。

周六下午,梁風早早地到了陳涵預定的包廂。工作室裏還有其他幾個同事也都到了。彭羽正在一旁玩手機,看到梁風到了就叫她過來。

“你這衣服還怪好看的。”彭羽工作習慣,上來先打量人衣着。

梁風一邊坐下一邊說道:“上次工作室裏不用的那半塊粗呢料子我給裁了。”

一塊白色的粗呢針織料,薄厚正襯秋天的溫度。

梁風用它裁了件小套裙,上衣下擺用剪刀剪出随意的形狀,一坐下就露出半截白細的腰身。

她今天沒有卷頭發,一頭濃密的黑發遮住裸露的肩頭,讓人說不出到底是狂野還是乖巧。

彭羽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她的腰。

兩人随即笑開。

“我年輕時也像你這麽瘦。”

“你現在也很年輕很瘦。”梁風說道。

“比不了了。”

包廂裏很快又陸陸續續來了不少陳涵的朋友,有幾個人已經在點歌臺旁躍躍欲試了。

梁風一直在和彭羽說話。

吵吵鬧鬧的。

梁風撩開了自己面向門口的那一側頭發。

“咔”一聲輕響。

門又被人推開了。

有些人或許天生自帶吸引目光的能力,那一剎那,梁風不知是否只是自己的錯覺。

包廂裏的聲音變得異常的遙遠和渺小,人們的嘴巴合上,目光不自覺地往他那裏看。

門口,沈頤洲很輕地和衆人點了點頭當作打招呼。

目光掃過來,正好看見梁風挪開的面頰。

她複又去和身側的彭羽說話。

但是心跳聲太大了。

她其實已經聽不清彭羽的回話了。

耳邊只尋得門口那點低低的私語,不知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

片刻,聽見陳涵說:“先往裏面走,找位置坐下吧。”

那腳步便朝着裏面走來。

梁風刻意地背對着門口發生的一切,不投去任何的目光。

陳涵包了一個足夠大足夠豪華的包廂。

他們坐得并不擁擠,人與人之間都有過分充裕的空間。

他們可以坐在任意一個與梁風相隔千裏的位置的。

提心吊膽的一段路。

梁風嗓子口有淡淡的血腥味。

而後,察覺到那股下沉的力量落在了她的身側。

牙齒都要咬斷了。

那股無處不在的佛手柑将她渾身包裹。

她身子靠得很前,看不見他。

卻能清晰地推斷出他現在正如何依靠在沙發上,從後看着她。

和彭羽的對話早就中斷了。

她走神了好一會。

梁風正醞釀要如何和他開口,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很低的聲音。

“下次可以直接給我打電話。”

他靠得太近了。

雙腿微微敞開,就與她光潔的膝蓋相碰。

話語裏披着羊皮的赤/裸/裸的惡意揣度。

不挑破,卻已經為她這一次的處心積慮下定義。

梁風心髒都要跳出口,但她并沒有回頭。

只伸手緩慢地摸了一支煙,在指間揉了揉,開口:

“可是我沒有你的電話啊。”

柔軟的嬌嗔與責怪。

她仔細着語氣,擔心叫他生煩。

雪白的煙體被揉出了淡淡的折痕。

身後很久再沒有聲音。

梁風不敢回頭去看,頗有幾分烈女的樣子一動不動。

精神被緊緊地擰成了一根越拉越緊的細線,快要抻斷的那一瞬,她忽然察覺一只手撫上了她的後腰。

徹骨的寒涼從脊骨傳上心髒。

像是被獵人扼住喉嚨的獵物。

察覺得到他手指緩慢的移動,而後,逐漸靠近的身體。

氣息打在她薄透的耳後,悚栗的皮膚也同樣被他一手感受。

滿足于她的害怕,沈頤洲輕笑了一下。

幾分哄她模樣:

“那是我的錯,向你賠不是。”

作者有話說:

依舊是24h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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