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天邊暮色緋紫,炊煙袅袅,市鼓陣陣,朱雀大街散去幾分白日塵嚣,行人匆匆趕着牛驢出城歸家。

馬車經過徐記糕餅鋪子時,素筝忽道:“主子先前不是想吃徐記的糕餅麽?剛好走到這,不如買些回去?”

李妩還想着告狀之事,聽得素筝提起,掀簾往外看了一眼,果見徐記餅鋪就在前頭不遠,于是略一颔首:“你挑着買兩樣吧。”

素筝應諾,掀簾下了車。

李妩靜靜坐在馬車裏思忖,告狀是一時冒出的主意,方才在宮裏她心裏還算安穩,現下離了宮,心下又惴惴起來,萬一……

萬一連太後都勸不住皇帝,那她此番是否弄巧成拙,反激怒了他?

可她還有什麽辦法呢,難道一直瞞着,獨自去對抗裴青玄?她哪有那本事。

也只能賭上一賭了。

他雖怨她背信棄義,或可看在太後的份上忍了這口怨氣,放她一馬。

嗯,太後都那般保證了,自己也該樂觀些。

她正自我安慰,忽的車窗外傳來兩道稚嫩拌嘴聲。

“你怎麽能與二虎他們打架呢?”紮着兩個小鬏鬏的小女童雙手叉腰,圓臉蛋氣鼓鼓地望着面前的男孩:“夫子說了,打人是不對的!”

那男孩瞧着差不多的年紀,不服氣地踢着小石子:“誰叫他們罵你,他們活該!”

“那也不能打架呀……”小女童撇了撇嘴:“再說你也打不過他們,喏,鼻子都被打流血了!”

“打不過也要打,我可見不慣他們欺負你。”

小女童聽得這話笑了,掏出帕子給他:“快把鼻血擦擦吧,若是弄髒了新襖子,嬸娘要罵你了。”

正說着話,坊裏傳來一聲高昂的婦人喚聲,兩孩子嘴裏喊着“來了”,邊拉着手一道往坊裏跑去。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一幕忽的勾起李妩些許舊憶。

那時她也是這般年紀,常在宮裏走動,又與公主皇子們一起讀書。

彼時麗妃所生的五皇子與丹陽公主最為受寵,走哪都是衆星捧月般,風頭無兩。

那回恰逢皇子月考,太子裴青玄文章做得好,得了皇帝與臣子們一致嘉獎,五皇子落了下乘,灰溜溜很是不悅。

皇子間的較量原本與她們這群小娘子沒多少幹系,但丹陽維護她兄長,于各家娘子的面編排太子假仁假義,愛裝賢德,讨好君父與朝臣以博美名。

李妩雖非太子親妹,卻将太子當做敬重兄長來看,且她在宮裏這幾年見了不少麗妃母子跋扈,欺負皇後與太子的事,遂趁着丹陽不注意,摘了一堆卷耳丢她頭上。

丹陽愛美,頂着那一頭卷耳上了半天的課才發現,後來宮人幫她摘下那些粘人的卷耳時,還薅掉了好些頭發,氣得丹陽龇牙咧嘴嗷嗷鬼叫,提着裙子就來找李妩算賬。

李妩也不懼,擡着下巴與她分辨:“公主背後妄議嫡兄,實在不該,臣女只是想提醒您注意言行,有何不對?”

丹陽嚣張慣了,哪聽得這話,當即撲上去打她。

頃刻間,學堂裏一群七八歲的小娘子們打成一團,亂扯頭發——

最後一齊灰頭土臉被“請”到了皇後的鳳儀宮,沒多久,皇帝與麗妃也都來了,看着小姑娘們打得這副模樣,既好笑又好氣。

弄清原委後,皇帝還算公道,既訓斥丹陽不敢妄議嫡兄,也責怪李妩勸谏方式不妥,讓倆小姑娘互相致歉,握手言和。

那回李妩雖沒被打出鼻血,臉上卻被丹陽抓出兩道血口子,回去還被李太傅罰跪祠堂,面壁抄書。

她在祠堂餓得前胸貼後背,倆兄長畏懼父親威嚴不敢上前,還是太子來了,提着吃食給她,又拿了宮裏的膏藥給她上藥。

彼時的太子還是個清秀小少年,邊與她塗藥,邊嘆道:“你何苦與丹陽打架?女孩子的容貌寶貴,留了疤如何是好。”

李妩咬着梅花包子與他道:“誰叫她編排你……”

太子盯着她臉上的血口子,那雙形狀好看的眼睛滿是心疼,上藥的動作愈發輕柔:“她說就由她說,你權當沒聽見便是。”

“那不行。”李妩不服氣,那時一心盛滿了對自己人的維護:“我就是不喜歡她說你不好。”

太子愣怔片刻,而後笑着揉了揉她的發。

那回他給她塗好了藥,還幫她抄了書——

她往公主頭上丢卷耳,父親就罰她抄寫一百遍《周南·卷耳》。

她抄到二十三遍手就疼了,太子左手握着筆,仿着她的字跡抄了剩下。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她湊在他身旁,驚訝于他模仿筆跡的相似程度,他則是邊抄寫着,邊與她道:“阿妩可知這首詩的意思?”

彼時她還小,對這詩一知半解,歪着頭道:“是一個婦人在山野裏邊采卷耳邊吟唱的詩?”

太子輕笑一聲,丹鳳眼柔和彎起,便有說不盡的溫柔寵溺:“無妨,孤講給阿妩聽。”

春日陽光灑在他們的身上,時光都變得悠長緩慢,青蔥稚嫩的小娘子一邊啃着包子,一邊撐着腮幫子,心不在焉地聽着她的太子哥哥給她講詩經。

講得什麽內容她壓根沒聽進去,她只盯着少年白皙如玉的側臉想,他的眼珠在陽光下猶如褐色琉璃珠似的好看,還有那長長濃密的眼睫,鍍上暖洋洋的金色,竟比彩蝶翅膀還絢爛。

這樣溫柔好看的太子哥哥,那些說他不好的,簡直就是眼瞎,那個丹陽就是天下頭一號的眼瞎公主。

“主子,奴婢回來了。”

車簾被掀開,素筝拎着兩個油紙包鑽進馬車,笑着道:“買了份芸豆糕,還有一份炸江米白年糕,今日咱們運氣好,這炸年糕是最後一份了,還熱乎着呢,您先來一塊?”

思緒陡然從那個遙遠春日拉回眼前,素筝捧着那份裹着晶瑩砂糖的炸年糕,眼巴巴望着自家主子:“您剛才在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沒什麽。”李妩輕聲道,明明憶起的往事那樣美好,心底卻泛起酸澀,叫她也沒什麽進食的興致:“先收起來吧,帶回去與世子一起吃。”

素筝笑着說是,又道:“主子待世子爺真好,時刻都記挂着他呢。”

李妩眸光輕晃,而後扯了下嘴角,語氣淡淡,好似自言自語:“他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記挂着他。”

馬車重新行駛,辚辚朝着國公府的方向去。

見李妩進了一趟宮,又收了這樣多的禮回來,趙氏便請她和楚明誠去前院用晚飯。

明面上說是一家人許久沒一塊兒用膳,實則打探太後忽然召見她的緣由。

李妩只說太後念着舊日情誼,請她入宮說話。

趙氏繞着那座白玉觀音轉了兩圈,嘴裏又陰陽怪氣起來:“太後娘娘可真是有心了,知道咱們府上缺什麽,專門送來一尊菩薩。李氏,待會兒叫人将你們南邊那間屋子收拾出來,辟個小佛堂,這可是太後娘娘送的,咱得好生供奉着才是。”

李妩淡淡說了聲是,便不再接茬。

楚國公和楚明誠父子,一個是懶得接這廢話,一個是不知如何接這話,遂都不出聲,低頭吃着碗中飯菜。

趙氏見一桌人沒個搭理自己的,渾身不得勁兒,沒好氣剜了李妩一眼,也重新坐下,拿起碗筷。

便是嫁過來三年,對于楚國公府飯桌上的清冷沉默,李妩仍不适應——

一桌子人圍着吃飯,卻各懷心思,比陌生人還要陌生,吃進嘴裏的飯菜再美味,也如嚼蠟。

草草吃過一頓飯,她便與楚明誠回了栖梧院。

那尊白玉觀音供在了南邊明間裏,李妩牽着楚明誠上過三炷香,又誠心叩拜一番才回到主屋。

楚明誠求拜觀音時,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待回了屋裏,他摟着李妩嘀咕:“太後怎還管這些事?陛下如今老大不小,身邊連個妃妾都沒有,她老人家若有閑心,該勸着陛下盡快選秀才是。”

李妩被他弄得耳根癢癢,輕聲道:“選秀之事太後一直催着呢,今日送我觀音,是盼着你我夫妻圓滿,早生貴子呢。”

說到這,她于楚明誠懷中轉身,仰臉望着他:“夫君還記得王太醫麽?”

楚明誠把玩着她一縷發,嗯了聲:“怎麽了?”

李妩抿了抿唇,佯裝漫不經心提起:“也沒什麽,就是那王太醫說了,上次匆匆一面瞧着你氣色似有些不妥,若方便的話,他可替你診脈……”

“我能有什麽不好?每日吃好睡好,也沒哪處不舒坦的。”楚明誠皺眉:“他莫不是老眼昏花看錯了。”

李妩見他這般反應,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明白,只道:“他那般提了,咱請來把個平安脈,也不礙事……”

“好端端地看什麽禦醫?”楚明誠不願:“若是叫母親知道,又要啰嗦,我可不耐煩聽她念叨了。”

李妩一時凝噎,正思忖着到底該如何提及,便見身前之人俯下身,湊到她的耳邊低語:“何況我身子是否康健,旁人不清楚,阿妩難道不清楚?”

說着,雙臂收緊,将李妩打橫抱起,轉身就往床上去。

李妩一陣驚詫,見楚明誠看她的眼神發暗,明白他欲行那事。

許是才從皇宮回來,她至今心神還有些難安,腦中一會兒是與太後告狀的事,一會兒又想着如何勸楚明誠看大夫,過會兒又擔心屋外或許有裴青玄的眼線竊聽。

各種雜念堆在腦中,叫她對那檔子事提不起半分興致,于是偏頭避開楚明誠的親吻:“今日出門一趟,我有些累了……”

楚明誠微怔,撐着手臂望着身下冰肌玉骨的妻子,悶聲低語:“怎麽又是累了。”

他不過随口一句話,可落在李妩耳中,莫名有些心虛。

眼珠輕轉兩下,她擡手勾住他的脖頸,嬌聲道:“大概快來癸水了,今日腰背酸疼得很。”

說着她牽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夫君心疼心疼我,給我捏捏?”

果然她一撒嬌,楚明誠就拿她沒轍,躺坐在一側替她揉起腰。

過了一會兒,他忽的問了一句:“你今日入宮,就是去的慈寧宮吧?”

李妩背對着他,忽聞此話眉心一跳,稍定心緒,她回過頭,雙眸盈着無奈:“連送子觀音都帶回來了,你說呢?”

楚明誠一琢磨,也放下心來,又俯身在李妩臉上親了親,半點不掩飾他的醋意:“阿妩這樣好,我實在害怕旁人同我搶。”

“亂想什麽呢。”李妩擡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溫柔安撫:“我已是你的妻了。”

楚明誠愛聽她這話,抱着她又卿卿我我溫存一陣,便熄了燈,相擁而眠。

自打與太後告狀後,李妩便格外注意着宮裏的動向。

頭兩天外頭有個什麽響動,她都擔心是裴青玄派人上門抓她。待風平浪靜過了七八日,她的癸水都快走了,也沒見有什麽動靜,那顆七上八下的心才算落了地。

在她癸水最後一日,嘉寧郡主提着一壺今年新釀的春酒登了門。

“上元那日你與楚世子走了,剩下我和李成遠倆人逛,也不知被哪個嘴碎的瞧見了,說我還未過門,就和李成遠私下約見,于禮不合。我母親是個好面子的,就此将我拘在府裏學了好一陣規矩,這兩日才肯放我出來透透氣。”

嘉寧靠在鋪着柔軟淺灰色狐皮的紅酸枝鑲貝美人榻上,自顧自撚起一塊烤肉幹慢慢嚼着,忽的想到什麽,欲言又止地看着李妩。

李妩知道她是個藏不住事的性子,不緊不慢撥着鎏金香爐裏的香灰:“可是哪家又有了新鮮事?”

餌一抛魚兒就急着咬鈎,嘉寧坐直身子:“是宮裏的消息,陛下要選秀了!”

撥着香灰的手微微一頓,而後若無其事放在一側,李妩拿過帕子擦着手:“這是好事呢。”

嘉寧觑着眼前這張清雅姣美的側臉,試圖尋到一絲不同的神色,然而她如冰雪雕就般清清冷冷,仿佛皇帝選秀與她毫無幹系——盡管就目下的情況而言,的确沒什麽幹系。

但嘉寧幼時養在宮裏,曾親眼見證李妩與皇帝堂兄的過往,知道他倆從前那樣的般配。

那麽多年的感情,真的說放下就放下,說忘就忘了麽?

嘉寧心底響起一聲輕嘆,雖然她也不知自己因何而嘆。晃了晃腦袋,她繼續道:“昨日太後叫我母親入宮,說是陛下總算答應選秀,讓我母親幫着參謀參謀,還說二月裏天氣暖和,太後打算辦個春日宴,将長安與洛陽适齡未婚的貴女都邀進宮裏,大致看看。”

見嘉寧言之鑿鑿,李妩心下長舒了口氣。

看來與太後陳情的确有用,那人總算放下過往,朝前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上懸了多日的包袱總算卸下,李妩整個人松快起來,連帶眉眼間都多了份雲銷雨霁的朗闊。

待嘉寧從府中告辭,李妩便吩咐廚房做上一桌好菜,打算夜裏慶祝一番。

到了酉時,天色漸暗,楚國公府華燈初上,燈火通明。

楚明誠下值歸來,一邁進栖梧院就嗅到一陣誘人的燒肉香氣,挪步飯廳,便見那張黃花梨圓腿方桌上擺着一堆好菜,除卻三鮮筍炒鹌子、烙潤鸠子、石首魚、土步辣羹、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這些,正中那道以青瓷碟盤盛着的櫻桃肉,晶瑩剔透,色澤油潤——這可是八仙樓的招牌菜。

光嗅香氣,就叫人食指大動。

“夫君回來了。”

楚明誠擡眼,便見珠簾掀起,李妩穿着件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繡薄襖,配着條翠藍金枝綠葉百花曳地裙,長發挽作同心髻,許是心情好,瑩白雙頰未抹胭脂都泛着嬌麗的淺紅。

她緩步走來時,纖腰款款,耳垂上的赤金鑲月白石玉蘭花耳墜也随之輕晃着,直晃進楚明誠心坎裏,明明都還未吃酒,他就有些暈乎乎,覺着今日的妻子格外嬌美。

“你傻盯着我作甚?”李妩走到楚明誠面前,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下。

楚明誠怔怔回過神,難為情地摸了下鼻子:“你今日……很美。”

一旁的小丫鬟們都掩唇偷笑了,李妩也面露赧色,彎眸嗔了句“呆子”,擰身走到餐桌邊:“在外當值餓了吧,快些淨手用飯。”

“今日這麽多好菜。”楚明誠摘下官帽遞給小厮,笑吟吟走向李妩:“你如何知道有喜事?”

李妩微怔,掀眸看他:“喜事?”

“是啊。”楚明誠搭着她的肩,揚眉笑道:“周尚書派我去平陽辦差,回來我便能往上升一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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