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2)

眼神又飄過皇帝衣領那片褶皺,越看越像是被人的揪出來的。默了兩息,終究沒忍住開了口:“劉進忠說你方才去藏書閣了,怎麽沒見你帶書回來。”

裴青玄仍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模樣:“并未尋到合心意的書,是以空手而歸。”

許太後盯着這張如玉清俊的臉,心下郁結,瞧瞧,他如今對着親生母親說謊眼睛都不眨一下了,這還是她肚子裏出來的孩兒麽?

“你如今大了,也不把我放在眼中,可以随意诓我了。”許太後凄然扯了下嘴角:“你要是嫌我管得多,那我也随你父皇一樣,搬去興慶宮頤養天年罷了。”

裴青玄垂下眼,語氣恭敬:“母後這話實在折煞兒子了。”

“那我再問你一遍,你一上午真的是去藏書閣了?”許太後握着白玉珠串,一錯不錯盯着他。

裴青玄眉心微動,緘默不語。

許太後眸光顫了顫,呼吸也急促起來:“你去找阿妩了?”

對座仍是沉默,而這沉默已然表明一切。

這下許太後再按捺不住心頭怒意,擡手就将腕間珠串照着皇帝的面門砸去:“你…你這個混賬!我先前與你說的,你都當耳旁風麽!”

裴青玄并未閃躲,生生受下這一擊。

珠串自他額上滾落在玉色袍擺,他長睫低垂,面上如春日靜水般平靜溫和:“母後消消氣。”

他撚起那串白玉佛珠,起身走向許太後,猶如仁善孝子般,毫無愠色地将珠串雙手捧遞給她:“高僧加持過的佛珠,砸壞了可惜。”

他這般淡然溫和的模樣,叫許太後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再看他額上被砸出微紅,心下又有些不忍。諸般情緒在胸口翻滾幾輪,她板着面孔:“莫要在我跟前惺惺作态,你若真想叫我順氣,就不該又去糾纏她!”

許太後不接那珠串,裴青玄也不惱,靜靜将珠串放在桌幾上,自顧自坐回去:“那是朕與她的事,母後不必費心。”

“阿妩都被你逼得走投無路,求到我面前了,我如何還能袖手旁觀?”許太後難掩怒意,再看眼前從容自若的兒子,又有些頹然,他如今是皇帝了,翅膀硬了,自己哪還管得住他。

深緩幾口氣,她壓着情緒,試圖與他講理:“我知你心有不甘,可她已覓得歸宿,你又何必插足旁人姻緣?”

“插足?”那張清風朗月般的平靜面龐總算有了一絲波瀾。

裴青玄掀眸,好似聽到什麽極大的笑話:“母後糊塗了,明明是朕與她相識相知在前,若論插足,也是那厚顏無恥的楚明誠。”

許太後一噎,而後苦口婆心勸道:“是,的确是你與阿妩相識在先,但感情這事,只講究緣分,不講究先後。我知道你心中喜愛阿妩,從前就心心念念想娶她為妻。我又何嘗不是,一直盼着她及笄,好叫她成為我的兒媳。然世事無常,你與阿妩有緣卻無份……現下她已尋到她的歸宿,你又何苦為過去之事不肯釋懷?阿玄,事到如今,放下過去,朝前看才是正途。”

她這邊絮絮說着道理,皇帝靜坐着,颀長身形猶如高山巋然不動。

直到許太後嘴巴都說幹了,見他仍無反應,不由拔高音調:“你有沒有在聽?”

裴青玄這才看她,幽邃眸光如潭影空寂,默了兩息,才沉沉道:“可是母後,我過不去。”

許太後心頭先是湧上怒意,有許多教訓的話想說,然而對上皇帝寂靜到幾近孤冷的目光,那些話驀得又卡在嘴邊。

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她如何不知,心愛之人琵琶別抱,他心頭的委屈與傷懷。

母子倆相視無言,良久,許太後嘆了口氣,拿過案幾上的白玉珠串緩緩起身。

皇帝欲起身送她,她卻上前按住他的肩,語氣悵惘又感慨:“人生本就這般,哪能事事圓滿?阿玄,聽母後一句勸,過不去,也得叫它過去,再不舍,該放下時還是得放,不然害人害己,得不償失。”

作為母親,她要說的話也說盡了,至于其他的事,她也愛莫能助。

許太後一身遺憾離開這座莊嚴靜谧的宮殿,轉暗的日光透過雕花木窗灑在榻邊,帝王那身剪裁和度的玉色錦袍猶如琉璃畫布般,被光影勾勒出一棱又一棱的斑駁,那張如玉清嘉的臉龐也被襯得愈發冷寂,好似高臺之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君。

良久,他低垂黑眸,修長指尖扯住腕間那條紅繩,似要扯開這份“甜蜜的禁锢”。

下一刻,還是停了手。

若人生注定無法圓滿,為何相愛時兩人歡喜,不愛了就他一人困在原地,不得圓滿?

他盯着腕間那枚紅豆,眼前又浮現那瑩白肌膚間的鮮豔紅痕,狹眸間暗戾愈濃——

害人害己,得不償失又如何,總強過從未得到,還得故作大度放她與旁人情深愛濃。

她既做得背信毀諾的小人,那他也不介意當個強占臣妻的昏君,便是後世史書工筆,也有她陪他一起,遺臭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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