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

落日已盡,暮霭漸合,李府下人點起燈籠,卻遲遲未見楚國公府前來相迎的馬車。

崔氏安撫李妩:“彥之才将回來,許是府裏有事絆住了。我看坊門也快關了,不若今日再在家裏住一晚,明日再說?”

姑嫂倆心知肚明,他能有何事絆住,八成是趙氏攔着不讓來——

世間像趙氏這般的婆母并不少,兒子沒娶媳婦愛催,兒子娶到媳婦又嫌這嫌那,總覺得旁人家的女兒是與自己搶兒子的仇敵,明明同為女人,卻恨不得媳婦做牛做馬伺候着一家老小,還不許有半句怨言。

每每想到小姑子的婚姻,崔氏心下總是唏噓不已。

猶記她初登李府,小姑子一襲竹月色夏衫,姿态慵懶地倚着碧荷開遍的涼亭,一截雪白皓腕悠悠朝欄杆外伸去,饒有興致喂着池中的魚兒。

“那是我小女兒,阿妩。”李夫人隔着池塘介紹,又朝那涼亭喊:“阿妩,快來見客。”

亭中之人聽得喚聲,緩緩擡眸,恰好一縷清風拂過,荷葉連綿成波,豆蔻少女額發輕亂,露出一雙新月似的眉,再往下那雙靈潤烏眸淺淺彎起,軟聲應道:“欸,這就來。”

崔氏至今還記得那時的感覺,就好似池裏芙蕖成了精靈,正踏風踩月袅袅而來,夏日燥熱被她驅散,耳目頓感清靈,又如吃了一碗冰塊湃過的荔枝凍,甜絲絲,涼沁沁,心曠神怡。

她一眼就喜歡上這個氣質清雅的小姑娘,後來又打心眼覺得,唯有太子那等龍章鳳姿的人物才能配上自家小姑子。

每回見着倆人站在一塊兒,畫一般賞心悅目,飯都能多吃兩碗——

誰能想到,仙子般風雅的小姑子,最後花落楚國公府,嫁了個平庸颟顸之輩。

也不是說楚明誠不好,只是與太子相較,落差太大,何況還攤上個難纏婆母……

崔氏輕嘆口氣,再看李妩魂不守舍的模樣,又喚了聲:“阿妩,你聽到了麽?”

李妩回神,面上擠出一抹淺笑:“他既已經回府,我也該回去了,省得多生是非。”

得知楚明誠回來那一刻,她就心慌得厲害,總覺有什麽不好的事發生——盡管和離的确算不上什麽好事。

冷靜下來再想,遲早都是要面對的,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區別?

見小姑子打定主意回國公府,崔氏也不好攔着,趁着坊門還未關,忙命人去套馬車。

暮色沉沉,倦鳥歸林,長安街市也逐漸清冷安靜下來。

李府馬車到達國公府時,天邊最後一抹凝紫霞光也被黑暗吞沒,公府門前兩盞燈籠亮着黃澄澄的光,風一吹,光影輕晃。

見着是世子妃回來了,門房忙不疊上前:“恭迎世子妃回府。”

李妩在婢女攙扶下緩步下了馬車,待雙腳站定,淡淡問道:“可知世子爺這會兒在哪?”

門房答道:“世子爺回院裏換了身衣衫,便往春藹堂與夫人請安了。”

稍頓,看了看天色:“這會兒應當是在夫人院裏用飯吧。”

李妩想來也是,于是邊往府裏去,邊吩咐身後丫鬟:“素筝,你帶着行李先回栖梧院。音書,你随我去春藹堂。”

兩婢異口同聲應了聲。

也不知是李妩心裏懸着事,還是又要與趙氏同席用飯,越往春藹堂走,李妩胸間越是悶堵得慌,眼皮也不安直跳。

離春藹堂還有一段路時,那份快要喘不上氣的悶堵叫她停住步子。

“主子?”提着燈籠的音書疑惑看她。

李妩看向不遠處那座燈火通明的院子,深深吸了兩口氣,才道:“無事,走吧。”

音書觑着她的臉色,心頭擔憂,也不敢多問,只小心翼翼照着青石板路:“主子,慢些。”

待主仆倆走到春藹堂門前,卻見迎面幾道身影匆匆忙忙走來。

李妩停步,定睛再看,那幾人都是熟面孔,一位是趙氏身旁的晚秋嬷嬷,另一位是常來府上請脈的松鶴堂陳大夫,他身後站着個背着藥箱的小童兒。

兩撥人在院門撞了個正着,燈籠光在面前一晃,看清李妩之後,晚秋嬷嬷霎時見了鬼般:“世子妃!您…您如何回來了?”

“這問的什麽話,我不該回來?”李妩蹙眉,又瞥過神色略慌的陳大夫:“府上是誰病了,這麽晚還請大夫。”

晚秋嬷嬷磕磕巴巴:“這…這……”

陳大夫察覺到情況不對,悻悻道:“是、是世子爺身體抱恙,老夫已開過藥方,照着方子吃上幾日便無礙了。”

楚明誠抱恙?李妩心下一沉,難道裴青玄出爾反爾,對他使了什麽手段?

她擰眉問:“他是哪兒不舒服?”

陳大夫愈窘,眼角掃着晚秋嬷嬷,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開口。

李妩見狀,心下愈發擔憂,剛想再問,只聽院內西側的廂房忽傳來一陣噼裏啪啦砸東西響動,混亂間好似還夾雜着女子的哭聲、趙氏的喊叫,以及楚明誠的怒吼。

李妩眼睫猛顫兩下,也不問陳大夫了,提着裙擺就匆匆往裏走去。

“哎呀,彥之,麗嘉我的兒,你別這樣!”

“來人啊,快攔住他!”

“都放開我!我要殺了這賤婢!”

“夫人…夫人,您救救奴婢……”

“咻——”

李妩一只腳剛邁進西廂,一只茶杯就從裏飛出,直直砸在她身前半步。

音書急忙上前護住李妩:“主子小心!”

釉色細膩的瓷杯嘩啦一聲摔得四分五裂,李妩心口猛跳,再看眼前一幕,面上表情頓時僵住。

只見燈光昏暗,甜香靡靡的屋內,桌椅板凳東倒西歪,地上也是一片破碎混亂,那張挂着紅羅帳子的床榻淩亂不堪,楚明誠衣衫不整地被兩個男仆攔腰抱着,一張清秀俊臉此刻因憤怒漲得通紅,印象中李妩極少見過楚明誠發脾氣,更別提現下這副焦躁不堪嚷嚷着要殺人的可怖模樣。

長柱旁,一個僅穿鵝黃色兜衣,披着條薄薄輕紗的嬌美女子正瑟瑟發抖躲在趙氏身後,清麗面龐淚光楚楚:“夫人,這可怎麽辦啊……”

此情此景,李妩還有什麽不懂,畢竟去年中秋那回,與現下情況大差不差。

同樣的招數,時隔半年,趙氏又來了一回。

不知為何,心下倒無多少憤怒,更多是濃濃的厭煩疲憊,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惡心。

音書方才那一嗓子,也叫屋內鬧得雞飛狗跳的幾人注意到了門口。

霎時間,屋內打罵聲、哭聲、砸東西聲統統都停住,靜可聞針。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楚明誠,如同一個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他慌張無措地看着李妩,臉上一陣紅一陣青:“阿妩……阿妩,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趙氏見到李妩的一剎也有些心虛,轉念再想,這天底下哪有婆婆怕兒媳婦的,況且她又沒犯法,只是給兒子送個女人罷了。這般想着,那點子心虛蕩然無存,她拿帕子掖了掖鼻子,故作從容道:“李氏,你回來的正好,勸彥之冷靜一些,這大黑天的打打殺殺多不像話。”

李妩看着這張堪比城牆厚的老臉,心下只覺荒唐,腳步定定站在原地,不言不語。

趙氏見她不出聲,只面無表情盯着自己看,不由咽了下口水,虛張聲勢般拔高語調:“怎麽?如今我還叫不動你怎麽了?是,我是自作主張給彥之塞了個女人,可這又算不得什麽大事,你們倆口子有必要一個兩個要吃人的模樣?”

“母親!你做出這等腌臜事,如何還開得了口!”楚明誠揚聲呵斥一句,轉臉再看李妩那張慘白木然的臉龐,既羞愧又自責,連忙掙脫仆人的束縛,跌跌撞撞地朝李妩走去:“阿妩,阿妩……”

“別過來。”

李妩腳步往後連退了兩步,在楚明誠驚愕傷懷的目光裏,她啞着聲音道:“你先別過來。”

楚明誠一貫最聽她的話,雙腳停在原地,只紅着眼眶巴巴望着她:“阿妩,我…我不想的,是母親往茶裏下了藥……”

“好了。”李妩眸光閃了閃,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間諸般情緒,語氣冷靜:“你先把衣衫穿好。”

稍頓,又瞥過趙氏以及她身後那個躲躲閃閃的女子:“都把衣衫穿好,到正房再說。”

語畢,她再不看這混亂場面,轉身就往外走去。

一出西廂,春日夜晚料峭的寒風拂面而來,吹散在屋裏沾染的靡靡香氣,也叫她混亂紛雜的腦子愈發冷靜。

“他們怎麽能這樣,趁着主子您不在府中,竟然……可惡,實在是可惡。”音書在旁憤怒地直跺腳,見身側之人始終沒有聲響,她擔憂看去:“主子,您…您也別太生氣。看方才那景象,世子爺他并不知情……對了,他說夫人給他下藥了。這世上如何會有這樣的母親,竟然會給自己的孩子下藥。”

尤其行此等龌龊事的并非鄉野那些無知粗鄙的農婦,而是有诰命在身、堂堂國公府的夫人!音書越想越覺得荒唐。

相較于音書的激烈反應,李妩覺得她此刻冷靜得簡直過于無情——

或許是這段時日,她對突發事件的承受能力被裴青玄鍛煉出來,亦或是這七日她一直在做和離的準備,對于将才那幕,除卻第一時間視覺沖擊帶來的驚愕外,她并沒有多麽惱怒、亦沒多麽悲傷。

甚至現在離了那亂糟糟的屋子,心上竟還有一絲詭異的放松。

這些日她絞盡腦汁去想如何提和離,現下,這和離的理由不就來了麽。

也是可笑,她與趙氏鬥法三年多,沒想到臨了,卻是趙庡氏“幫”了她一把。

嫣紅嘴角勾起一抹嘲諷弧度,李妩仰臉看着黑沉無光的天穹,晚風吹動耳畔碎發,她恍惚地想,這樣也好,以後再不用來這個連吃飯都食之無味的院子了。

約莫一炷香後,穿戴齊整的楚明誠、趙氏、以及那位美貌嬌娜的女子,一同到了正房。

楚國公也聞訊趕來,板着張臉,一聲不吭坐在上首那把老紫檀雕龍太師椅。

趙氏屏退左右下人,單留了晚秋嬷嬷,李妩則是留下音書在旁作陪。

正房房門甫一阖上,靜谧空氣逐漸變得焦灼。

楚明誠的臉色依舊難看,一只手緊緊抓着圈椅扶手,迫不及待與李妩解釋:“阿妩,我不想做對不起你的事。午後回來,我本想着給母親請了安,即刻就去李府接你回來,沒想到母親竟往我的茶裏下了藥!”

說到這裏,楚明誠又憤怒起來,扭頭怨怪地看了趙氏一眼,咬牙道:“那藥……藥把我吃糊塗了,我…我難受的很……”

下了那種虎狼藥,他當時就如喝醉般,頭暈目眩,身子卻又燥熱難當。

迷迷糊糊裏,趙氏扶着他,說送他回房間休息。他哪想過在自家府邸,自家母親會設套害他。

進了房間,只見床上躺着一抹俏影,身上穿着妻子的月白裙衫,發髻也梳成妻子的樣式,他喜不自勝,以為是妻子從娘家回來了。跌跌撞撞走到床邊,從後摸了上去,嘴裏喊着“阿妩,我好難受”,見她沒有反抗,手伸去前頭解她衣裳。

那藥效讓他渾身火燒火燎,就算懷中之人如何都不願意轉過身來,他也無暇多想,就在提槍上陣緊要關口時,才猛地意識到不對勁。

再将人掰過來,看着那張與妻子幾分相似的面孔,他大驚失色将人踢下了床,又急急披了衣服往外跑。

身上藥效雖如萬千螞蟻啃噬般難受,但想到阿妩當初嫁他時,他親口保證過不納二色,便絕不肯回頭去看那苦苦挽留糾纏的女子,而是跳進院中那口灌滿水的大缸裏——初春的冷水冰寒刺骨,泡在其間雖然有所緩解,然藥效太強,仍是繃脹得好似要裂體而亡。

“之後我也不知發生了什麽,我在那口缸裏暈了過去,再次醒來,陳大夫給我紮針……”楚明誠一臉委屈悲憤地看向李妩:“阿妩,你相信我,我絕不想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這次、這次是我大意,是我太蠢……”

他邊說邊痛苦地擡手砸向自己的腦袋:“我怎能這麽大意,又着了道!”

他這般砰砰砰地打着,看得趙氏心疼不已,連忙去攔:“兒啊,你別這樣!”

“不要過來!”楚明誠卻不讓她碰,那雙眼睛望着她憤怒得發紅,若眼前之人不是自己的生母,他真想一拳頭掄上去。

誰能想到啊,他在外辛勞半月好不容易回家了,卻在自己生母的院子中了圈套!楚明誠這顆心怄得,直要怄出血來。

趙氏也被兒子這副兇狠樣子吓到了,僵在原地,視線無措地掃過屋內其他人,楚國公黑着臉不看她,李妩冷着一張臉默不作聲,唯一出點聲音的是那個與李妩模樣三分相似的瘦馬楚楚,人如其名,正楚楚可憐地望着她。

趙氏頓覺一陣衆叛親離之感,可她做錯了什麽?她不過是給兒子房裏塞給女人,這種事別府的夫人又不是沒做過?哪家王孫公子院裏就一個妻房的?憑何自家兒子非得給李妩守着!

“天爺菩薩啊,我是作了什麽孽啊。”趙氏悲從中來,只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捶着胸口哭了起來:“我懷胎十月,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的兒子啊,今日竟如仇人般兇瞪我。我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費神費力給你尋個美人兒送你身邊,我圖什麽?還不是想早點抱個孫子,好給我們國公府添丁進口,繼承香火?我錯哪裏了?一個兩個都是沒良心的白眼狼!”

她哭嚎起來,屋內衆人都皺起眉頭,最後還是楚國公看不過眼,沉聲吩咐晚秋嬷嬷:“扶夫人坐下。”

“是。”晚秋嬷嬷極是心疼趙氏,也抹了把眼淚:“夫人您消消氣,坐下吧。”

趙氏自是順杆子下,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邊坐回去,邊偷偷瞅着楚國公。

楚國公沒好氣乜了她一眼,而後正了正神色,看向下首小夫妻:“彥之,阿妩,雖說此事你們母親的做法不對,但她本意是好的……”

“父親。”楚明誠咬牙切齒地打斷:“本意如何為好?兒子已多次明白告訴母親,我此生只守着阿妩一人過,房扆崋中再不要其他女人。她明知我不願,卻還用這種……這種不堪的手段對付我,她哪是想為我好,我看她壓根就不想讓我好過!”

“混賬!”楚國公重重拍了下桌子,虎目圓瞪:“長輩說話,豈容你随意打斷?且你母親就算再不對,也是你母親,豈容你這般忤逆?這些年的禮儀孝道都讀去狗肚子裏不成!”

多年官場浸淫之人自有一派莊重威嚴,他板着臉斥責時,楚明誠頓時卡住喉嚨般,讷讷難言。

一時無人作聲,屋內氣氛愈發沉重,唯獨趙氏好似尋到有人撐腰,拿起帕子掩了掩微翹的唇角。

“一個丫頭,收就收了,又不是什麽大事,值得你們大晚上鬧得雞飛狗跳、喊打喊殺的?”楚國公面色沉沉,視線掃過趙氏身旁那個嬌怯怯的女子,也認出她身上衣裙有些熟悉,仔細一想,好像兒媳婦曾經穿過,臉色霎時沉了沉——他這糊塗老妻,下藥也就罷了,怎還偷拿兒媳婦的衣服給丫頭穿,這不成心膈應人麽。

想到李家如今在朝堂上的風光,楚國公稍斂脾氣,看向始終一言不吭的李妩:“阿妩,此事……你婆母的确有不當之處,你放心,回頭我一定好好說她,再不許她插手你們夫妻之事。至于這個丫頭,事已至此,你就寬宏大量些,替彥之收了去。至于是當丫鬟使喚,還是給個妾侍名分,你是正妻,全憑你處置。”

楚國公覺得自己作為公爹,這番話已算十分委婉客氣了。

卻見那始終安靜不語的兒媳婦緩緩擡起臉,先是往上掃了一眼,而後落在那丫頭身上,像在打量。

楚國公輕咳一聲,給老妻遞了個眼色。

趙氏會意,連忙将那丫頭叫上前:“楚楚,還不趕緊給世子妃磕頭,求她容了你。”

楚楚現下也看出來了,求世子爺憐憫八成是求不到了,想要留下來的關竅就在這位宛若廣寒仙子的世子妃身上,于是她踉跄兩步,噗通跪在李妩跟前,邊砰砰磕頭邊哀哀哭求:“世子妃,求您可憐可憐妾身吧,妾身保管日後都聽您的,絕不給您惹事生分,只一心一意伺候您和世子。”

不等李妩開口,一旁的楚明誠滿臉嫌惡地搶白道:“我不收她!來人,把這個賤婢給我丢出府去,我再不想見到她——”

只要想到她冒充阿妩,還穿着阿妩的衣服,險些叫自己毀了清白,楚明誠就覺得無比惡心,他的阿妩豈是這個卑賤女子所能比的?

聽得這命令,楚楚花容失色,睜着一雙慌張淚眼去看李妩:“世子妃,世子妃求求您,就收了奴婢吧!”

李妩肩背筆挺地坐在圈椅之上,明明眼前這女子嘴裏是喚着她,她卻有種局外人看戲的感覺。

淡漠的視線掃過這張梨花帶雨的臉,臉型與嘴巴的确與她相似,穿上她的衣服、梳着她的發髻,就更像了。自己看了都有些恍惚,何況中了藥的楚明誠……

倒是難為她的“好”婆母,尋了這樣容色的女子,暗地裏又偷了她的衣裳,等來這麽一個她不在家的好時機——這一整套盤算下來,背後怕是費了不少心力吧。

漆黑眼眸愈發冷然,她攏緊手指,壓下胃裏翻湧的惡心,看向地上跪着的女子:“夫人何時買的你?”

那楚楚顯然沒想到她開口第一句竟是問這個,慌了慌神,下意識看向上首的趙氏。

趙氏面色閃過一抹窘迫,見李妩已投來視線,于是清了清嗓子,梗着脖道:“買了有一陣了,只是一直沒尋到合适機會與你們說。不過你放心,楚楚是淸倌兒,家世我也調查過,沒甚問題。若是将她收進房,日後生了孩子,也可脫籍給個良妾名分……”

瞥見兒子兒媳的臉色,趙氏抿了抿嘴,沒甚底氣地補了一句:“李氏,你放心,她雖是我送的,但進了你們房裏,你就是她主子。等她生了孩子麗嘉,孩子也認在你名下,由你撫養。”

楚楚此刻哪敢說旁的,自是順着趙氏的話,連連與李妩保證:“世子妃,您就當妾身是個玩意兒,求求您大發慈悲留下妾吧。”

“阿妩。”楚明誠滿面抗拒地朝李妩搖頭:“我不要,絕不要。”

李妩看着他的臉,心下升不起半分怒意與怨怪,相反,她鼻尖泛酸,更多是一種不舍與憐憫。有許多話湧到嘴邊,最後都咽回去,她只扭頭繼續看地上女子:“世子爺可要了你的身子?”

這話問的十分直白,莫說楚楚,就連上座的楚國公和趙氏都渾身不自在,尴尬地挪開眼。

楚楚望着眼前這位溫聲細語卻又清清冷冷不好接近的世子妃,心思轉了好幾輪。

她已被買回來,若留不下來,豈不是又要被送回老鸨手中?那不得被樓裏的姑娘笑死。何況這可是國公府啊,世子又這般年輕俊秀,便是現在不喜歡自己,時日一長,自己總能尋到機會勾搭上他。世子妃又生不出,若是自己能生出個一兒半女……她越想一顆心越是發燙,忙斂了眸,低頭哀聲道:“世子妃,妾身已非完璧了。”

“你胡說!我明明沒有……沒有!”楚明誠清隽面龐漲紅一片,直對李妩辯白:“沒有,我……反正就是沒有!”

叫他如何說出,他是摸了這女子之後才發現不對勁。這樣的話,叫他如何與阿妩說。

楚明誠只覺一陣挫敗頹唐,腦袋耷下,嘴裏讷讷重複着:“我沒想對不住你,真的……阿妩,我該如何辦,如何才能叫你原諒我……”

李妩聽罷倆人回答,心裏也有了數。

于是她拂袖起身,朝着上座的楚國公和趙氏一拜,語氣平靜而鎮定:“父親,母親,今日之事,兒媳已明。二老想含饴弄孫的心情,我也能夠理解,但母親此番行徑實在卑鄙無恥,恕我不敢茍同。”

趙氏急了:“李氏,你大膽!”

“母親。”李妩喊了聲,稍頓,又改口:“夫人還請稍安勿躁,待我把話說完。”

楚國公聽得這語氣,眉心皺了皺,給趙氏使了個眼神。

趙氏嘴角微撇,滿臉不虞地重新坐下。

李妩這邊繼續道:“至于此女,當着我與世子的面還敢撒謊,其心不正,不可留。”

這下楚楚急了,連忙喊着:“世子妃,妾身……”

李妩并不多聽,只冷着臉道:“我與二老說話,何時輪到你開口。音書,堵嘴。”

命令一下,饒是音書都愣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動作很是不熟練地掏出帕子去堵了楚楚的嘴。

屋內其餘人也都驚變臉色,今日的李妩好似格外的不同——不再溫柔和氣,如同綿密雪花被陽光融化露出底下的堅冰,凜冽而冷硬。

“夫人也別急着替這個女子辯駁,雖說娶妻要娶賢,納妾取其色。可世子溫厚老實,若是後院進了這樣的女子,恐怕日後家宅不寧。”李妩定定看向趙氏:“夫人以後給世子娶妻納妾,可千萬擦亮眼,家世其次,最主要是品行端正、心性純善,方為世子良配,能叫他餘生和睦安樂……”

聽到前面兩句,趙氏和楚國公心下既驚又喜,覺得這個李氏今日竟如此通情達理、大度容人?待聽到後面,夫妻倆逐漸意識到不對,何為“娶妻納妾”,何為“良配”?

楚明誠也聽出這話中深意,心下忽的慌亂起來,就好像屬于他的某部分要被抽離了,他忙起身走向李妩:“阿妩,莫要胡說。什麽娶妻納妾,什麽良配,我已有妻子,為何還要娶,妾侍我更是決不會要。你就是我的良配,餘生有你相伴便是我一生所求……”

李妩微仰臉,看着眼前端方忠厚的男人,眼眶驀得一陣酸脹。

強忍着喉間那尖刺深紮的痛意,她眨了眨眼,瑩白臉龐露出抹淺淺笑意:“彥之,你很好,我……”

“別說了!”楚明誠倉皇打斷她,強烈恐慌感籠上心頭,他顫抖着去攬李妩的肩:“阿妩,怪我,都怪我不夠謹慎。以後我再不會在母親院裏喝一滴水,吃一粒飯,阿妩,就當我求你……你別生我的氣,別不要我,好不好……”

說到後來,他眼眶通紅,嗓音都啞得厲害。

李妩一顆心也漲澀不已,烏眸氤氲起霧,咬了咬唇,她往後退,一直退出楚明誠溫暖的懷抱,朝他搖頭:“彥之,你我夫妻,緣分于今日已然盡了。”

指尖緊緊陷入掌心肉裏,她狠下心來,啞聲一字一頓道:“我們和離罷。”

轟隆——

輕飄飄一句話猶如劈天炸雷,頓時叫屋內所有人都震住了。

“和離?”楚國公最先反應過來,皺眉看向李妩:“李氏,你別胡鬧,如何就到了和離的地步?”

趙氏也如夢初醒般,連連附和:“是啊是啊,怎麽就和離,這話可不能随便說。不就是個妾侍麽,你既然不喜歡這個,那就把她送走,下次讓你自己挑,挑個你喜歡的。”

這話換來楚國公狠狠一記眼刀,這老太婆是越老越糊塗不成,都這個時候還提什麽選妾!

趙氏也後知後覺意識到這話不合時宜,悻悻地縮了下脖子,再看李妩,心下既氣恨這小賤人矯情,又擔心她真的和離——她雖不喜歡這個兒媳婦,但兒子卻是真心實意喜歡,若是李妩此番真跑了,日後兒子豈不是要恨死自己?更別提李家如今在朝堂上炙手可熱,李二郎五月都要娶郡主了!

李妩并不在意上首那兩人,她只憂心忡忡看向楚明誠。

她還記得,當初她答應嫁給他時,這張清俊臉龐是何等歡喜,他眼裏仿佛盛滿萬千星辰,望着她閃閃發亮。

可現下,他如抽了魂魄般,面色蒼白,雙眼通紅地望着她,猶如被主人抛棄的喪家之犬:“阿妩,你…當真不要我了?”

李妩心頭如被針紮,綿密苦痛肆意蔓延開來,她幾乎脫口而出“我要你的,可是我不能”,但理智叫她按捺住——

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長痛不如短痛。

淺緋色唇瓣翕動兩下,到底沒忍心将那句“我不要你了”說出口,只望着他,點了下頭:“是,我決意要與你和離,再不想當你楚家婦。”

猶如當頭棒喝,楚明誠高大的身子晃了兩晃,而後跌坐在圈椅裏,失魂落魄,有淚從他臉側滴落,濡濕新換的錦袍。

李妩再不忍看他,怕自己會心軟。

三年夫妻,她或許未曾愛過他,但彼此感情就如親人般,濃厚真切。

他真是一位十分好的夫婿,李妩也是真心想與他白頭偕老,過完這一生。

沉了沉情緒,她咽下喉中哽噎,擡眸看向上首倆人,彎腰拱手:“國公爺,夫人,李妩嫁入楚家三年有餘,卻始終無所出。彥之是公府獨子,身肩延續香火的重則,李妩卻是善妒之人,無法容忍夫君身側有其他女人,思慮再三,實在無顏再占着世子妃之位,不如讓賢。”

稍頓,她又看向趙氏:“且李妩性情不馴,與婆母素有不和。不孝君姑、無子、且善妒,七出之條我犯了三條,今日自請下堂,還請二老允準,日後再為世子覓得一位佳婦,結兩姓之好。至于二老是給休書,還是給和離書,明日我會請娘家兄長将兩份文書一道送來,無論二老給哪封,李妩都欣然受之,絕無怨言。”

語畢,她姿态端正朝上行了個禮,不再多留,轉身與音書道:“走吧。”

音書整個人做夢一般恍惚,聽得主子的吩咐,牽線傀儡般怔怔點頭:“是,是。”

“李氏,李氏你等等——”

“哪裏就到和離這步了!你回來,你站住!”趙氏也慌了,大喊着:“你坐下我們好好商量,這次是我做的不對,哎呀,你回來啊!”

李妩纖瘦背脊筆直如竹,步履未有半分停滞。

“狂妄,真是狂妄之極!為了一個丫頭,開口閉口就以和離來威脅!”楚國公似也怒了:“夫人別喊了,就讓她去!明日我便親自去問問李太傅,他桃李遍天下,如何就教出這樣心氣高的女兒,竟是半點委屈都受不得了?哪家的媳婦當得如她這般!”

李妩仍是沒回頭,只在心間淡淡地想,男人為何總是這般自以為是?明明她已表現得足夠冷靜有條理,他們仍覺得她不過是在使小女子把戲,想借此換得他們的妥協。

可笑,他們妥協退讓了又如何,反正已與她再無幹系。

只是走出院門,身後響起踉跄腳步聲,以及那聲帶着哭腔的“阿妩”時,李妩心尖一顫,還是停了步。

在春寒料峭,無星也無月的漆黑天幕之下,她轉過身,看到她那總是愛望着她傻笑的夫君,此刻雙眼含淚,滿臉心碎地看着她:“別抛下我,求你。”

李妩眼眶熱意湧動,袖中攥緊的手指也在顫抖,良久,她朝他擠出一抹笑:“彥之,很感激你這三年對我的珍愛與包容,你很好,真的很好,好到我不能再耽誤你……你是獨子,是你家中唯一期望,日後偌大一個楚國公府要由你掌管,楚國公的爵位也會傳襲于你,你必須得承擔起這份責任。而我……”

捏了捏手指,她再次擡頭,眉眼間淚意稍斂,多了幾分涼薄:“你應當知道,我當初嫁你,并非出于喜歡你,而是想借你家的勢力,助我李家脫離困境。”

楚明誠眸光閃了閃,深深望着她:“我知道,我心甘情願。阿妩,從一開始我就與你說過,你願意接受我的幫助,我就很歡喜了……”

他那時所圖,不過是想離她近一些,能與她多說兩句話,光明正大看她兩眼,他就很滿足了。

“可是彥之,這不公平,對你很不公平。”

李妩含淚道:“我一直在利用你的喜歡,達到我的目的。而今,我李家複起,再無需要楚國公府之處。而我于楚國公府而言,也不是一位妥帖的世子妃。我無法為你誕育子嗣,無法讨婆母歡心,更狹隘到無法容忍妾侍,我知道你其實很喜歡孩子,每次見到安姐兒壽哥兒,你都歡喜得眼睛發亮。我也知道你夾在我與婆母之間,左右為難……她對我的種種刁難,我不是不能理解。只要我一日無子,她便會一直挑剔我,而你也會一直夾在其中受盡煎熬。彥之,我實在不想再這樣下去,我累了。”

“現下和離,于你,于我,都是解脫。”看着他眼下那滴要落不落的淚,李妩狠心閉了閉眼:“我心意已決,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罷。”

再次睜開眼,她朝他行了個大淵朝尋常男女見面之禮,轉身離開。

“阿妩,我不歡喜。”

身後傳來男人低低的嗓音,于寒風裏格外哀戚。

李妩肩背一僵,狠咬住下唇,頰邊劃過一滴晶瑩淚珠,很快沒入黑夜。

這次,她沒再回頭。

望着那道漸漸融于夜色的窈窕背影,楚明誠雙目凄惘,薄唇微動:“沒有你,如何還能歡喜。”

他怕是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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