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這日夜裏,李妩失眠了。

躺在溫暖靜谧的床榻間,腦海中不停地想着那人的話,想着這些時日他的作為,還有他那雙長着凍瘡紅腫的手,時不時就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

為何過去這些年,他仍是這般執拗?

他倒是無怨無悔,甘之如饴,可她該怎麽辦?

或許該徹底狠下心腸,就如她嘴上說的那樣,管他去死去活,哪怕他摔死在外,雙手凍得潰爛流膿,也不多看一眼。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卻很難。

李妩十分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緒被裴青玄裹挾了。而造成這一點的根本原因,雖她不想承認,卻無法否認——她還在乎他。或者說,她內心深處從始至終都存着一份獨屬于他的感情。

哪怕那份感情已千瘡百孔,不複當初純粹無暇,摻雜太多其他因素,可裴青玄于她而言,仍是那個特殊的、無法抹滅、更無法代替的存在。

哪怕楚明誠再溫柔再體貼,哪怕他們順遂無憂終老一生,若在閉眼前有小輩問她,你這一生最快樂最美好的時光是何時。毫無疑問,腦中第一反應便是少年時與裴青玄相知相許、共同度過的時光。

少男少女間熱忱真摯的愛意,盛夏陽光熾熱,冬日白雪純淨,又如高山月明,皎潔澄澈,無可比拟。

卻也正是曾經的那份愛,叫她前些年無法釋懷,意志消沉,只想求個解脫……

思及此處,李妩心神俱疲,擡手遮住眼,心下不由自嘲,她定是上輩子欠了他,這輩子才與他糾纏不休。

算了,反正年後就要往江南去。

從前惹不起躲不掉,現在起碼能躲掉,那便躲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糊裏糊塗地過吧。

當竊藍色錦繡幔帳外映入淡淡微光,李妩才在疲累間沉沉睡去。

然而才過了一日,裴青玄再次來到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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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還帶來兩大箱油光水滑的好皮子。

其中最為上品的兩件,一件白狐皮,一件火狐皮,毛色鮮豔細膩,沒有半分雜毛,他都替李妩計劃好了:“這件白的做成大氅,裏頭縫淡藍或是雪青的料子做底。阿妩膚色白,這條紅的做成氈帽或圍脖,你戴着定然好看……”

先前在宮裏,他也是這般,有什麽好東西都第一時間往永樂宮送,李妩已記不清她有多少件氅衣、氈帽、圍脖,随便拿出去一件都是難得上品,是以現下看着這些,她心裏也沒多少感覺,只捧着茶盞淺啜,語氣淡淡:“上回不是已經與你說清楚,叫你不必再來了……”

他倒好,非但不聽,還來得更勤,只隔了一天就來,也不嫌冷。

裴青玄好似看懂她的腹诽,笑了笑:“你都要去江南了,山高水遠,朕以後想見你都難。可不得趁你還在長安,多見幾面。”

李妩微怔,思忖片刻,将信将疑地乜向他:“你真的不會攔着我去江南?”

“朕答應過,不會再束縛你。從前是朕糊塗,一心只想将你留在身邊,做了許多錯事。謝恒之說得對,不該以愛的名義束縛你、傷害你,你不得快活,朕也不得快活。”

裴青玄神情認真說着,又朝她微微一笑:“阿妩,你想去江南便去,朕會派暗影衛保護你,不叫你再被什麽地痞惡霸驚擾。待朕能尋出空,便去江南拜訪你,到時還請阿妩發發好心,舍朕一杯茶水喝。”

他一副輕松玩笑的口吻,李妩卻笑不出來,喉頭莫名發哽,忍不住扣緊了掌心杯盞,冷聲哼道:“誰要舍你茶水,你自去茶樓買。”

“也行。”

裴青玄看着她壓低的眉眼,嗓音磁沉:“只要能見着你一面,是否喝茶也不重要。”

這話很輕,落到李妩耳中,一顆心卻不由顫了兩下,擡眼見廳堂內還站着奴仆們,盡管他們一個個都垂着腦袋眼觀鼻鼻觀心,但當着下人的面說這些話,李妩薄薄的面皮後知後覺燒了起來。

将手中杯盞擱置一旁,她以拳抵唇,低低咳了一聲:“現下天色不早,陛下也該回了。”

見她下了逐客令,裴青玄也不多留,颔首說好。

如今她待他的态度較之先前已客氣不少,他雖想更進一步,又怕操之過急,反倒招她反感。現下這般,每回來靜園能與她見一面,說上兩句話,已是很好。

讓下人将廳中兩箱皮毛收起,李妩撐着桌子起身,送裴青玄出門。

外頭天色已然灰暗,刺骨寒風迎面吹來,凍得李妩打了個寒顫,不禁攏了攏身上青蓮絨的灰鼠鬥篷,心裏暗罵一聲鬼天氣凍死人。

裴青玄披着件烏雲豹氅衣,頭戴朱墨色氈帽,本就身量高大,這般一穿戴更如巍峨高山般,轉身看李妩時,如一團暗影将李妩兜頭籠住。狹眸掃過她微微泛紅的臉,他道:“外頭冷,不必送了。”

“也不算送你。”李妩紅唇輕抿:“我回院子也要走這條路。”

裴青玄便也沒多說,并肩走她身旁,漫不經心問:“冬日嚴寒,阿妩可想去骊山泡溫泉?”

先前每年的冬天,他們都會去骊山溫泉行宮避寒。

可現下自己與他這般不清不楚,随他去骊山像什麽話?

李妩牢牢捧着袖中的銅沉手:“不去。”

稍頓,她擡眸看他一眼:“你若去的話,可将琏兒帶上。”

溫泉行宮暖意融融,冬日泡溫湯也是件渾身舒坦的樂事,她雖無法去體會,叫孩子去享受享受還是行的。

“你都不去,他去作甚。”裴青玄面色淡然:“那朕也不去了。”

“……”

垂了垂眼睫,李妩平靜道:“随便你。”

不多時,行至岔路口,往前是去大門,往東是李妩的院落。

“便送到這裏吧。”

裴青玄止住腳步,視線落在她小巧鼻尖被風吹得泛紅,指尖動了動,下意識想伸手替她捂一捂臉頰,然而對上她明澈如溪的美眸,還是按下那個念頭,只道:“這兩日可能會下雪,你就在屋裏待着,別貪玩跑出來。若想堆雪人,下回朕來替你堆。”

李妩輕輕嗯了聲,沒有多說。

裴青玄又看她一眼,知道是該走了,但每次分別時總有不舍,想再多看看她,多與她待上一會兒。

“那朕走了。”

“騎馬慢些,看清路,別又摔了。”

“……好。”

裴青玄轉過身,忽又想起什麽:“對了,朕與老師商量好,年前便會對外恢複你的身份。前陣子貴妃喪儀,耽誤了些時日。”

“沒事,避開些也好。”李妩理解地點了點頭。

“嗯。”

裴青玄颔首,默了片刻,薄唇微啓:“那朕真走了。”

壓低的嗓音好似帶着綿綿無盡的缱绻,李妩眼波微動,垂下頭:“恭送陛下。”

裴青玄這才收回視線,再次轉身。

忽的一陣凜冽寒風起,枯枝沙沙作響,不遠處隐隐傳來奴仆的驚呼:“呀,下雪了!”

青石板的岔道上一幹人也都愣了愣。

“主子,真的下雪了!”身後的素筝驚喜道。

李妩微微擡起臉,果真瞧見灰蒙蒙的天空裏那一片片随風旋轉而落的白雪,天女散花般,紛紛揚揚。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臉頰,微微的冰涼,又很快被融化。

她擡手擦過頰邊小小的水漬,再看眼前的男人,他止住腳步,一只手伸出,也有兩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

“阿妩,下雪了。”

他回過身,清嘉眉眼間染上純粹笑意,将掌心的雪花遞到李妩眼下:“看,今年的第一場雪。”

李妩順着他的手看去,小小的雪花在他寬大的掌心,很快融成水,又很快有新的雪花落下。

“是啊,下雪了。”她輕聲喃喃。

再次擡起眼,她望着面前的男人,雪花落在墨色的氈帽與氅衣上格外的明顯,他說話間的氣息在晦暗光線裏氤氲成霧,朦胧了深邃的輪廓。

倆人靜靜伫立看了一會兒雪,眼見雪越下越大,裴青玄斂眸:“朕得回了。”

李妩唇瓣動了動,終是沉默,只靜靜看着漫天飛舞的雪。

倒是素筝沒忍住,見皇帝轉身離去,湊到自家主子身側:“主子,下雪路滑,不然……”

李妩眸光輕閃了閃,捧着銅沉手的手指倏地收緊,她朝那道在風雪間模糊的高大背影喊了聲:“裴青玄——”

聲音不算大,夾雜在風雪裏,轉瞬便被吞沒般。

半明半昧的天光下,那抹墨色身影微微一頓,而後男人緩過身來,沉靜的視線隔着風雪遙遙落在她的身上。

李妩喉間無端有些發緊,咬了咬唇,才沉下一口氣:“今日留下來住吧。”

話音落下,男人一貫平靜的神情起了漣漪,須臾,他不可置信地快步走上前。

待在她面前站定,語氣間也難掩愉意:“你要朕留下了?”

李妩對上他噙笑的鳳眸,忽有些難為情,偏過臉低低道:“你可別多想,我是看下了雪……上次起霧你命大,只摔了一身泥。若是今日冒着風雪趕回去,摔斷了胳膊折了腿,那樣大的罪過我可擔不起。”

裴青玄聞言,也沒說話,只笑意溫潤地看着李妩。

那漆黑狹眸間無盡的溫柔,滿得快要溢出來,看得李妩渾不自在,忙避開目光:“素筝,帶他去客房。”

撂下這句話,她也不再多留,急急抱着手爐快步離開。

入了夜,雪越下越大,敲打在窗戶上簌簌作響。

在院裏用過膳食,李妩随便看了會兒賬冊,便帶着裴琏上床歇息。

裴琏縮在暖洋洋的被子裏,照往常習慣,與李妩講着今日都跟着外祖父學了些什麽。

李妩靜靜聽罷,剛要誇他兩句,便見被子裏的小家夥咕隆起身,一雙黑黝黝大眼睛滿是好奇地望着她:“阿娘,你今日願意留父皇在家裏住了,是不是說明你不讨厭他了啊?”

李妩被問得一愣,眉心輕蹙:“我記得我先前與你說過,我并不讨厭他。”

“真的不讨厭嗎?”黑眸撲閃撲閃眨了兩下,他道:“我以為阿娘在騙我。”

“我騙你作甚?”

“反正我一直覺得阿娘讨厭父皇,只有讨厭一個人,才會那樣那樣……”

李妩蹙眉失笑:“那樣是哪樣?”

“唔……”裴琏低下小腦袋,支支吾吾。

他其實很想說,父皇每回趕路過來很辛苦,而且凍成那個模樣,他瞧着很心疼,可阿娘總是一副冷冷淡淡愛答不理的模樣。上回附近村子的村長過來送些土産,阿娘對別人都那樣客氣,又是叫坐下喝茶,完了還回了些禮。

父皇可是皇帝,為何在阿娘這裏的待遇連個鄉下村長都不如?裴琏替自家父皇委屈。

見孩子耷拉着腦袋半晌不說話,李妩也意識到什麽。

沉吟片刻,她擡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我與你父皇之間從前有些不愉快,所以有時我待他的态度的确不那麽客氣。但阿娘可以明确告訴你,我并不讨厭他……當然,也不那麽喜歡他就是。”

“啊?”裴琏一臉不解,小孩子的世界總是黑白分明,在他看來,不喜歡就是讨厭,不讨厭就是喜歡,可阿娘這既不喜歡又不讨厭,這算怎麽回事?

“大人的世間很複雜,等你長大就明白了。”李妩扯唇笑了笑,也沒打算與他說太多,只溫聲道:“已經不早了,快些閉上眼睛睡覺,明早還得去書房呢。”

“好吧。”裴琏聳了聳肩,抓着被子重新躺下。

忽然,外頭傳來一陣敲門聲,咚咚咚,在雪天夜晚格外清晰。

正準備睡下的母子倆皆是一陣,對視一眼,李妩按着裴琏的肩膀:“你乖乖躺好。”

又掀開簾子,朝外問道:“何事?”

屋外響起素筝有些無措的聲音:“主子…陛下,陛下說有事尋你商量。”

這深更半夜大雪天,有什麽事非得現在商量?

李妩眉頭緊蹙,只覺莫名其妙,不耐煩道:“跟他說我睡下了,有事明早再說。”

屋外靜了兩息,随之響起一道熟悉的男聲:“阿妩,這事怕是等不到明早。”

他在門口?李妩面露錯愕。

不等她反應,倒是身旁的裴琏激動地要爬起:“父皇來了。”

李妩反手将他按住,又拿被子替他掖好,正色道:“亂動什麽,好不容易被窩暖和些,熱氣又要散了。”

裴琏立刻縮回去,一臉乖巧地“哦”了聲。

“我出去看看。”李妩掀被下床,盡管屋裏燒着地龍,但還是有點冷,随手拿過搭在屏風旁的銀白底色翠紋小襖披上,她快步走到門邊,心裏暗罵這男人真是麻煩精。

當打開門看到走廊燈籠下那抱着被子直愣愣站在門口的男人時,眼底劃過一抹詫色:“你這是?”

裴青玄看着她如瀑般烏發披散身後,小襖下只着單薄亵衣,隐約可見玲珑身姿,眸色暗了暗,面上卻不顯,只低低道:“客房冷,冰窖似的,睡不着。”

李妩:“……”

她如何從他這話裏聽出幾分可憐撒嬌的味道?

不過靜園之內的确只有她這處院子和李太傅的院子裝了地龍,客房那一片,前任主人在營造莊子時并未留出供暖的地道。當時買下這莊子時是秋日,李妩也沒注意到這個情況。不過就算前段時日知曉這點,她也沒太當回事,畢竟兩處院落有地龍,于她而言就已足夠了。

只是沒想到,大冬天會多出個裴青玄來。

李妩心頭讪讪,這人養尊處優的,大冬天在沒有地龍的屋裏住一晚,的确怪受罪。

剛想開口讓他去李太傅院裏将就一晚,話到嘴邊,想到自家父親若是知道皇帝要和他睡一院裏,定然會将院子讓出來給皇帝住,自個兒去睡客房。父親那把年紀,腿又瘸着,哪裏受得了客房裏的嚴寒?

“不然……”李妩輕咳一聲,正色看他:“我讓他們多給你加幾個炭盆。”

“阿妩,炭盆燒多了,容易中毒。”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麽就這麽事?餘光又瞥過他懷中抱着的被褥,李妩沒好氣腹诽,他這抱的哪是被子,分明是他心裏的算盤。

“阿娘,你和父皇說什麽呢?”

身後陡然傳來孩子噠噠噠的腳步聲,李妩回頭一看,便見裴琏只穿着單薄亵衣跑了出來,臉色不禁微變:“不是叫你在床上睡着麽,跑下來做什麽?萬一着涼了怎麽辦。”

“我見阿娘半天不回來,有點擔心。”裴琏仰起小臉,黑眸澄澈。

孩子體弱,門還敞開着,外頭寒風直灌。李妩忙回身抱住,又将他裹在自己的小襖裏:“我就出來一會兒,有什麽好擔心的。”

裴琏乖乖摟着她的脖子,又看向門口的裴青玄,軟軟喊了聲父皇,轉臉與李妩道:“阿娘,外頭好冷啊,你和父皇有話進屋裏說吧,別着涼了。”

李妩蹙了蹙眉,剛想開口,便見裴青玄抱着被子擠了進來:“是,外頭的确冷得很,雪也下的大,還是琏兒懂事,曉得心疼人。”

眼見這人厚顏無恥順杆爬地站進屋內,嘴上還煞有介事感嘆着:“冬日沒地龍實在難熬,還是這屋裏暖和,客房那邊冷得刺骨,阿妩也該叫人在那邊挖些地道才是。”

李妩只覺好氣又好笑,再看懷中的小家夥,他讨好地朝她擠出一個甜甜笑容,語氣無辜:“可外面真的很冷欸……”

行吧,現在人都在屋裏,再将人趕出去,沒得叫外人看笑話。

嫣色唇瓣抿了抿,李妩先将裴琏抱回床上,轉身看到緊跟上來的裴青玄,她冷下面孔:“不許過來。”

又伸出手指,指向寝屋窗邊那張長榻:“今夜你睡那邊。”

裴青玄順着她所指看了眼,神情微怔:“可朕就帶了一床被子。”

“你把你手上這床先墊上,我去櫃子裏再給你拿一床蓋。”李妩語氣不容置喙。

床上的裴琏接收到父皇投來的眼神,弱弱出聲:“阿娘,床很大,不如……”

“不如把你的被子抱過去,今夜你和你父皇一起睡榻?”李妩雙手抱胸,斜他一眼:“反正你那樣喜歡他。”

裴琏一聽,立刻躺進被子裏:“我要跟阿娘睡,父皇睡榻就好了!”

李妩失笑,轉臉再看裴青玄,神情清冷:“你怎麽說?睡榻,還是回客房?”

裴青玄輕咳一聲:“朕這就去鋪被子。”

見這對父子倆還算服從管教,李妩大晚上被打擾的那點小郁悶也随之散去,提步走到靠牆那處黃花梨木雕花櫥櫃裏,抱出一床前幾日在太陽底下曬得暖烘烘的簇新被子,走到榻邊。

裴青玄那邊已将榻鋪好,見李妩嬌小身軀抱着那麽大一床被子,忙伸手去接。

手指不經意觸碰上,溫熱與冰涼交觸,倆人皆是一怔。

待回過神,李妩飛快抽回手,低頭盯着腳上豆綠色軟底睡鞋,低聲讷讷:“待會兒自己把燈滅了,明早走的時候別弄出動靜,擾人清夢。”

語畢,她快步往床邊走去。

暖色燭光下,纖腰如柳,雪膚如玉,很快都被拉下的幔帳遮住。

裴青玄收回視線,再看懷中這床厚實的錦被,濃眉輕皺。

方才只顧與阿妩說話,都沒注意這被子是韶粉色,被面還繡着精致的折枝玉蘭花。

湊近嗅着,還有淡雅的甜香氣。

不過這香氣,好似與阿妩身上一樣。

難道這被子她蓋過?

待寝屋燭光滅了大半,裴青玄躺在衾被間,身下長榻雖比不上紫宸宮龍床舒适寬敞,可身上蓋着的被子盈滿馨香,好似阿妩就躺在自己身側——若是撇開床與榻之間相隔的七八丈距離,勉強也算是重新與阿妩睡在一起了。

思及此處,他面向床的位置側躺,聽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心道,這場雪落得真好。

這一夜,在床帷間隐隐響起的細柔呼吸裏,裴青玄久違地睡了個好覺。

……

翌日,窗邊映入霧青色晨光,外頭風雪也初停。

一番穿戴,裴青玄正要離去,視線瞥過那逶逶垂下的幔帳,略一停頓。

沉吟片刻,他放輕腳步走去。

生着凍瘡的長指略略掀起幔帳一角,略顯晦暗的光線下,他屏息看着帳中熟睡的母子倆。

裴琏睡在裏頭,小腦袋靠着李妩的胳膊,格外安穩的環境,叫他還打着小呼嚕。李妩睡在外,柔順烏發随意堆在耳畔,瑩白臉龐因熟睡泛着淡紅,海棠春睡,嬌慵動人。

溫和的視線不疾不徐在那張柔婉的面上寸寸逡巡,從纖細黛眉,緊阖的雙眸,小巧瓊鼻,待落在那兩抹嬌嫩如櫻的唇瓣,裴青玄喉頭微滾。

晨間本就容易沖動,又太久沒嘗過這張唇瓣的香甜,待他回過神,腰背已然彎下,與那抹紅唇的距離也僅剩一掌之遙。

猶如幹渴許久的旅人尋見一條潺潺流動的清溪,那是一種本能的渴望,心底也好似有個聲音在不停叫嚣。

想親她,很想很想。

漆黑狹眸間那股濃烈的慾念不斷翻湧着,胸腔裏那顆心髒也鼓噪得厲害,就像少年時第一次想要偷親躲在樹下睡覺的小阿妩,他的呼吸都發緊。

就在薄唇即将碰上的一霎,他動作停下。

輪廓分明的側顏閃過一抹掙紮,終是直起腰,只伸出一根食指,克制地碰向那抹嫣色唇瓣,觸及那溫熱的柔,又貪婪地摩挲了兩下。

少傾,幔帳重新放下,腳步聲漸遠。

而光線昏朦的床帷間,李妩纖濃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顫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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