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弟弟
一艘豪華飛艇漂浮于偏僻的星際航道之中, 漆黑的飛艇外表光潔,如流光的黑曜石。
舷窗之內,晶瑩的酒杯倒入清澈酒液, 酒汁是琥珀般的淡金色, 帶着微醺的甜香。
天鵝絨地毯整齊鋪開,考究的真皮沙發上,衣着精致的老人舉止優雅,淺嘗一口杯中的酒。
随即, 他稀疏的眉毛糾在一起:“他媽的, 甜死了。”
“這可是麥玖莊園的珍藏, 一共不過十瓶。”老人對面,一位衣着同樣考究的男人輕晃手中的酒杯, 細嗅那絲甜香,臉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真是酒香沁人, 未嘗先醉。”
他看起來不過中年,兩鬓的頭發卻已花白。而和他相比, 老人雖然面容蒼老,卻還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黑發。
聽到中年男人的話, 老人不屑一顧:“這種甜膩膩的飲料也配叫酒?也就你這種不着調的人喜歡。”
中年男人笑而不語, 過了一會, 忽然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凱瑟琳也喜歡。”
老人閉上了嘴。
中年男人若有所思:“再過不久,就是凱瑟琳當初離開的日子吧。”
老人沉默無言。
男人喃喃念着“凱瑟琳”的名字,眼神放空:“找了這麽多年,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
老人臉龐無端抖動, 數秒後, 擠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哼, 誰叫我們的陛下寬厚慈悲,知恩圖報,是一等一的大善人。”
仿佛觸及一段傷懷的往事,兩人一時無言。
忽然,中年男人餘光瞥見什麽,轉向舷窗之外。
“那是什麽?”
——
爆炸,火焰,滾滾的煙塵。
視線被燒灼,劇痛穿透全身,意識沉沉墜入深淵,一道模糊的聲音如垂落的一縷蛛絲,艱難而缥缈地牽連着他。
“蘇瀾……”
“蘇瀾……”
“蘇瀾,活下去。”
低沉微啞的嗓音清晰地回響于腦海,仿佛古鐘嗡鳴,瞬間驅散大腦的混沌。
荒星之上,黑煙滾滾的逃生艙嵌入龜裂的地面,堅硬的外殼直接凹陷大半,艙門迸裂,碎片飛濺。
片刻後,一只修長染血的手伸出,扒住破碎的艙門。
艙門尖銳的碎片刺破手掌,那只手卻毫無動搖,蒼白指節筋骨暴起,似乎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帶動着裏面的人逃離出去。
紀眠從逃生艙內爬出,倒在地上。
鮮血浸透衣衫,和冷汗混合在一起,他竭力睜眼,濕淋淋的眼睫之下,世界天旋地轉,晦暗不清。
耳邊爆炸般嗡鳴震動,這一刻,他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
楚時野……
一個名字,如心髒間剛剛烙下的滾燙痕印,清晰而又疼痛鑽心。
楚時野……現在還好嗎?
紀眠捂住喉嚨,張嘴想要喊出那個名字,但是喉間嘶啞生澀,充斥着撕裂般的血腥味。
盡管如此,他依然竭盡全力地想要出聲,想要确認那個人的存在——最終卻只是不受控制地劇烈咳嗽,喉嚨如被灌入生鐵般劇痛,無力爬起,脊背微微顫抖。
仿佛要嘔出心肺的咳聲之中,紀眠的手指緊攥,深深沒入地面。
私人飛艇遇襲,但那場襲擊并不只針對一艘飛艇,而是針對……整個星際港口。
楚時野……
凱恩,納托,肖樟,賽琳娜……那些E-13星球的人……
他們都在襲擊的覆蓋之下。
紀眠目眦欲裂,吐出一口血。
鮮紅的血液在地面滴落刺目的血花,而後,越來越多。
紀眠眼睛緊閉,幾欲暈厥。但搖搖欲墜的意識依然強行繃緊,腦海中,一幕幕畫面清晰閃過。
襲擊他們的人,是救濟會。
一切發生的那一刻,私人飛艇啓動最高級警戒模式,座椅瞬間改造為小型的逃生艙,想要護送他們逃離。
只是,這艘私人飛艇的防禦力太低,甚至不如他當初離開首都星所搭乘的那艘。逃生艙尚未脫離,飛艇已然于白光中湮滅。
紀眠知道那種白光是什麽。
星際武器,達摩克利斯光束,軍隊和星盜最常用的對飛艇武器。
熾烈的光束引起星際亂流,撕裂開一個随機躍遷點,他和楚時野都被卷入其中,僅僅一瞬,就再也見不到彼此。
他們甚至來不及說最後一句話。
唯一留下的……只有逃生艙不受控制地封鎖的那一刻,楚時野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對他說,蘇瀾,活下去。
大片大片的血從紀眠嘴裏咳出,鮮血浸潤指間,鮮紅刺目,仿佛心頭之血。
紀眠勉強睜開的眼底,赤紅一片,偶爾閃爍紊亂的銀藍微光。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楚時野……他真正的名字。
他所答應他的,都未曾實現。
紀眠踉跄着想要從地上爬起,又重重跌回泥濘中。
他的傷太重,不知多少骨頭斷裂,身上沒有一處不在滲血……如果換成沒有精神力的普通人,恐怕在逃生艙墜地的那一刻,就當場死亡。
只是此刻,他的狀态也不會比那樣的普通人好多少。
也許是因為失血過多,身上很冷,寒涼一點一點滲進骨髓,凍結血液,麻木神經與四肢。
紀眠的眼皮沉重,仿佛墜着千斤的重量。意識沉沉墜下,他很想就這麽睡過去……又在恍惚中意識到,如果真的閉上眼睛,也許,再也不會睜開。
維持清醒……冷靜下來。
紀眠咬緊牙關,顫抖的手指沒入地面,強撐着支起身體。
他還沒找到楚時野,不能被困在這裏。
一切還有希望,他能從随機躍遷點中活下來,說明楚時野也能。
也許,楚時野和他一起墜落在了這顆星球上,也許,是附近的其他星球。
他要去找他。
他要去找回他。
紀眠一點一點地從地上爬起,拖着沉重的身軀,疲憊地靠在逃生艙上。
僅僅是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耗盡他全部的力氣。
不知是血還是冷汗浸濕眼前的視野,濕潤的墨發貼在蒼白到毫無血色的肌膚間,紀眠阖眼,沉默地忍受身上猶如被鈍刀一刀一刀刮過的痛苦。
治愈能力,無法使用。
他只能等待自己的身體緩慢自愈,精神力一點一點地恢複。
這是個并不短暫的過程,至少現在的他,根本無法釋放自己的精神體。
但是,他絕不能死在這裏。
不知過去多久,吹來的風,裹挾一絲涼意。
太陽逐漸西沉,天要黑了。
不能待在這裏……至少,要找個有掩體的地方。
紀眠咬緊牙關,嘗到嘴裏的血腥,發抖的手臂再次支撐着自己站起。
破損的逃生艙,碎片四濺。
紀眠拾起其中一枚尖銳狹長的碎片,用來防身,又撿起一根逃生艙裏掉落的鐵管,作為支撐。
鐵管很長,一頭因為重力而被壓癟,勉強算是個拐杖的形狀。
他撐着這根“拐杖”,環顧一圈。
視野被籠上一層模糊的血光,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紀眠耐心地凝神遠眺,數秒後,終于隐約望見荒野前方,有一片綿延的森林。
也許森林裏面同樣危險,但是……總比這片沒有躲避物的荒野好。
紀眠向前走了一步。
雙腿像是被割掉血肉,只剩兩根細瘦的骨架。才一步,他差點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好在,還有拐杖支撐住了他。
紀眠依附着拐杖,輕吸一口氣——立刻,胸腔如被烈火灼燒,幾乎令他無法喘.息。
他已經習慣了,情緒并沒有什麽波動。只是默默地撐着拐杖停在原地,默默地忍受。
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坐下。
一旦坐下……也許他就站不起來了。
數分鐘後,紀眠以拐杖作為支點,再度踏出一步。
盡管這一步很緩慢,卻依然穩穩地踩在了地面。
他睜開眼,墨色眸底如冰封的寒湖,堅定而無波瀾。
就這樣,紀眠開始慢慢地、慢慢地向那片森林移動。
視線一直很模糊,他全神貫注地觀察四周——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的注意力從身上的疼痛中稍稍移開些許。
鐵管被壓扁的邊角尖銳,紮得手掌生疼,似乎還割破了皮膚。
紀眠沒有去管,反正,也不在乎多這麽一點傷。
從墜落的荒野到那片森林,并不遠。
普通人可能二十分鐘就能跑過去,但紀眠卻走了整整兩個小時。
摸到森林邊緣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無邊綿延的皓夜長空,星光微弱閃爍。
紀眠知道,自己還不能休息。
夜間的溫度低涼,要想個辦法生火,否則,他可能熬不過這個晚上。
紀眠沒有停留,沒入森林之中。
高大的樹木撐開林葉,樹冠遮蔽夜空。四周的溫度,好像一瞬間低了不少。
寒意如附骨之疽,徘徊不去。盡管紀眠一直在活動,身上卻越來越涼,手指仿佛結滿冰霜,指尖生冷的疼。
這時,他又聽見了什麽聲音。
啪嗒,啪嗒。
下雨了。
一滴,兩滴。
一開始的雨還很小,輕薄的雨絲灑落,都被林葉遮擋。
但是很快,雨變大了。
仿佛潑天的珍珠滾落,噼裏啪啦打在林葉上,葉片被壓彎,狂風灌進,卷動傾盆的雨水。
枝葉晃動,狂風呼嘯。
這是一場暴雨。
不過數秒,紀眠身上已然濕透,整個人像剛剛從河裏撈出來,衣衫浸透了水,混着血液,濕淋淋地往下滴。
然而,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目光筆直地落在前方,毫無動搖。
森林寬廣無邊,暴雨呼嘯之中,紀眠捕捉到什麽聲音。
咔嚓。
像是某種重物踩在地上,踩斷了一根樹枝。
是嗅到血腥味的野獸,還是……
聲音從背後傳來,紀眠停下腳步,一動不動。
他冰涼的手指,摸到那枚尖銳的碎片。
咔嚓。
聲音一點一點靠近,越來越近,直到……
紀眠驟然回身,手中碎片如利刃橫斬——
如果是平時的他,這一刀下去,必然見血。
可惜現在,這一下并沒有中。
“啊!”
一聲驚叫,那人為了躲開攻擊而狼狽地摔在地上,吃痛仰起臉,氣憤的罵詞已經湧到嘴邊。
“你——”
忽然間,他的話音一滞,仿佛被堵住了嘴,再也說不出半個詞。
紀眠早在發現對方是人的時候就收了手,剛剛那一下爆發幾乎耗盡他積攢的全部力氣,此刻依靠在樹幹間,輕輕喘.息。
然後,他聽見對面那人顫抖地吐出一個字:“……哥?”
“哥!”
轟隆——
驚雷劈落,一瞬間的白晝之間,紀眠看清那人的臉。
……紀橙。
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紀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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