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08

08

葉夕一夜未睡,天剛露白便打發玉湖去問文疏的情況,玉湖雖然詫異平時日升三竿也不起的二少爺突然變勤快了,也詫異總是自己跑過去找三少爺的二少爺一反常态變懶了,還是什麽都沒說盡責得去問了。

聽到玉湖說文疏還沒醒過來,葉夕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憑什麽自己一夜輾轉,他卻一夜好眠?!跳起來,也不穿外衣,就直奔拜丘院,管他什麽病人最大,他非把他揪起來打他一拳不可!可是半路,他卻被急急跑來的管家截住了,說是宮裏一早傳話,讓葉夕今天陪同開府儀同三司一起上朝入宮面聖。

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雖然是夏天,可是清晨還是有點涼飕飕的,葉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如擂鼓,呆立當地。皇上,是什麽意思?

往拜丘院的方向看了一眼,葉夕默默轉身回了流觞閣。

當葉家父子三人一起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時候,訝異、傾羨,竊竊私語者有之,請安問好者有之,與葉夕敘舊者有之,想結識攀談者亦有之,葉夕如往常般一一微笑回應,游刃有餘,八面玲珑。他的意氣風發和葉辰的沉着穩重以及葉遷的冷淡疏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乍一看,他倒是最好相與的。

大姬長安宮由外至內共有乾、元、亨、利貞、屯五道宮門,外朝的官員此時都只在元門外等候,葉夕雖是由皇上召見,但也不便入內,因此葉辰便示意他留在了此處,然後和葉遷繼續往裏走去,亨門安臨殿便是內朝議事所在。

葉夕雖然心中有事,但是臉上仍是笑容不改,一一和前來搭話的人寒暄着,大約過了一刻鐘,便聽到了卯時鐘鼓敲響的聲音,大家突然都噤了聲,默默排成了兩排肅立,葉夕一看傻眼了,此時衣袖卻被人輕拽了一下,回頭見正是剛才和自己說話的太中大夫葛大人,卻聽他小聲道:“三少爺先到後面略站一站,估計聖上一會就要召見的。”葉夕點點頭道聲謝,便走到隊伍最後站着了。

果然只站了一會,便遠遠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一個尖細的聲音宣道:“宣葉夕觐見。”葉夕雖是向來處變不驚的,但是上朝這種事情卻真真是第一次,雖知在皇上面前禮節繁瑣規矩多,卻沒想到竟然如此循規蹈矩到令他窒息。一邊心裏腹诽着真不知爹和大哥一天天是怎麽忍受下來的,葉夕一邊跟着那傳口谕的公公走了進去。

感嘆着皇宮真是宏大,葉夕看到了安臨殿的匾額,饒是他向來灑脫,此時卻也不知把手腳往哪裏放了。葉家雖是世代為官,自有家規,但是在自己家裏父子爺孫之間卻沒有那跪來跪去的禮節,頂多是過年過節的給長輩磕個頭罷了,所以雖然葉夕老早就知道見了皇上要磕頭,但是真正實行起來心裏還是有些勉強的。然而不錯的反射神經幫了他的忙,一聽尖細的嗓音低低對他說:“快進去給皇上磕頭”,葉夕兩步邁進殿門二話不說就跪下了,低頭道:“草民葉夕叩見皇上。”眼角只看到了左右黑漆漆的幾雙朝靴。

“起來說話。”這四個不疾不徐的話從頭頂上傳來,葉夕未待多想已經自發站了起來,擡頭朝前看去,看到了金燦燦的臺階,視線上移,看到了遠遠的高高在上的明晃晃的皇帝。雖然是遙遙相對,但是葉夕眼神好,從頭到腳連皇上的發絲都看了個清楚,看完後一直激動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除去身上的衣飾,皇上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人。

皇上年逾五十,微髯已白,身子稍有發福,他微微斜靠在龍椅上,雖是乍看氣勢逼人,眼中卻帶着疲意。

“夕兒,不得無禮。”葉遷清冷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不高不低響起,葉夕才回過神來,趕緊收回打量皇上的視線,偷偷瞟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葉遷和左丞相徐景并肩站在右側最前排,葉夕只看到了他清瘦的左肩,和官帽下的發梢,恍惚間,仿佛是第一次認識戴着官帽的父親,他模模糊糊有些明白了“在朝為官”的含義。

“葉家世代出人才,果然如此。”高高在上顯得有些空靈的聲音再次響起,向來伶牙俐齒的葉夕卻不知道如何應對,他倒是不怕這萬人之上的皇帝,他就怕說錯了話葉遷再訓他。因此便低着頭沉默了。卻聽皇上笑了一下,又道:“朕倒是不明白為什麽愛卿遲遲不肯讓他入朝了。”

葉夕雖然知道皇上說的是自己的父親葉遷,但是不知為什麽卻感覺有些怪異。葉遷沒有回話,衆大臣都噤若寒蟬,葉夕心裏不高興,微微擡眼在第四排葉遷斜後方找到了自己的大哥葉辰,他離他近些,葉夕能看到他一向嚴肅的側臉,此時他靜靜站在那裏,臉上沒有一絲波動。葉夕又往四處一掃,覺得大家都很怪異,或許是心理作祟,他覺得在一片灰暗中,只有父親和大哥身上帶着明亮的光。

沒有聽到葉遷的回答,皇上又道:“和愛卿長得如此相似,朕幾年前去葉府倒是沒有看出來。”葉遷仍舊沒有接話,皇上又不緊不慢道:“如今看來,大有青出于藍勝于藍的氣勢,朕甚為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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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說笑了。”葉遷的聲音仍舊是清清冷冷不卑不亢的,葉夕聽了卻覺得有些別扭,此時應該說“皇上謬贊了”之類的吧?

可是皇上卻不僅沒有在意,反而順着他的話道:“朕,說的是真心話。”葉遷這次沒有再說什麽,皇上卻突然擡高了聲音道:“葉夕聽旨。”

葉夕心裏一咯噔,暗道不妙,但還是乖乖跪下道:“草民在。”

“即日起擢葉夕為太子洗馬,暫在內朝學習議事,務必兢兢恪業,假以時日随侍太子左右,勤勉勸谏,輔佐太子,不得有誤。”

雖然在聽到“入朝面聖”這四個字的時候就知道會有這個結局,但是葉夕還是抱着一點點僥幸的,此刻木即将成舟,葉夕卻突然想反抗一下,他擡頭看向葉遷,葉遷仍舊筆直地站着,甚至連垂在身側的手的姿勢都沒有一點改變,葉夕于是突然像被紮破洞的皮球一樣洩了氣。太子洗馬,本無資格參與內朝議事,破例讓他在這裏,也是因為他生來便是葉家人嗎?他甚至未參加任何恩科!呵,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榮光!葉夕低下頭恭恭敬敬地回答:“臣遵旨,謝主隆恩。”

皇上似乎很滿意,葉夕本以為如此一來皇上便會放過他,讓他起來,可是皇上卻又不緊不慢點名:“葉侍郎。”

“臣在。”葉辰從隊中走了出來,葉夕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若是皇上喚:“葉愛卿”的話,到底要怎麽分辨他是叫的誰呢?可是他還來不及搞清答案,就被皇上的話提起了心吊起了膽。皇上問:“成親的吉日定下了嗎?”

葉夕跪在地上擡頭看到葉辰微低了颀長的身子,慢慢一施禮道:“回皇上,禮佛當日二弟遇襲,三弟為救二弟身受重傷,禮佛被迫中斷,臣心想或是天意如此,不好定奪,因此欲擇日重新禮佛,以求天佑。”

“哦?侍郎意思是身為天子的朕竟然不察天意嗎?”

葉夕還未來得及為葉辰的話叫好,突聽皇上此言,不禁心裏咯噔一下,真正是伴君如伴虎,一句出錯,便會惹禍上身。皇上的話可大可小,若是他給葉辰安個欲圖謀反的罪名的話,葉辰也有理說不清。葉夕正搜腸刮肚想為葉辰開脫,卻聽葉辰道:“臣不敢。臣意思是行刺之人竟然膽敢逆天而行,讓順應天意的禮佛這般喜事見了血光,若不先抓住這些逆天之賊給予懲罰,也無法跟上蒼交代。”

葉夕被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這還是那個寡言少語的大哥嗎?!大哥這麽能言善辯,葉夕忍不住心裏高興了起來。

皇上靜默了,良久沒有說話,朝堂之上落針可聞。葉夕跪得膝蓋發疼了,暗自腹诽着這個陰沉的皇帝,他剛想悄悄動一下,卻聽皇上問道:“葉太子洗馬,你也這麽認為嗎?”葉夕趕緊回道:“是的。”

皇上卻微微笑了一下,帶着些微的冷意:“怕是除此之外,你心中還有別的想法吧?比如答應了別人什麽的。”葉夕心裏一突,沒敢接話。皇上自顧自接着道:“聽說你跟朕那聰明的侄兒自小要好,好到同床共寝的地步,可有此事?”

葉夕手心裏漸漸滲出汗來:皇上竟然知道了他答應文疏不娶餘碧瑤的事情,當時房內只有四人,雖然不排除元信和那大夫告密的可能性,但是也能證明一個可怕的事實:皇上的耳目無所不在。

皇上的話分明是在試探他會不會為了文疏而公然違背聖意。

葉夕心裏一陣厭惡,但他極力控制住了自己,開口是極為溫馴的口氣:“臣與文疏年齡相仿又同處一府關系自是親密些,但是也沒有坊間傳說的那麽要好,古人雲‘至親至疏夫妻’,若是成親之後,自是會和妻子更親些。大哥娶了大嫂之後便甚少與我一起嬉戲了,當時還頗有怨氣,現在倒是能理解大哥了。禮佛當日一見餘小姐驚為天人,臣當時還怕餘小姐不肯上香,直到此時仍然甚為忐忑,因此雖然期待着,卻是不敢重提禮佛之事,唯恐被拒絕,以致顏面無存。”

一口氣說到這裏,葉夕自己都以為自己說的是真心話了。

皇上聽完,然後點點頭,似乎極想做這個媒人:“餘愛卿,你可知令愛心意?”

“回皇上,小女只恐不能配得上葉大人,萬分感激葉大人當日舍身相救之恩。”

“既是如此,便是兩情相悅了。愛卿,你認為呢?”

“聖上金口玉言。”葉遷的聲音沒有任何波動,仿佛只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恍若那在大殿中央一跪一站的兩人不是他的兒子。

皇上似乎突然興致高昂起來:“李愛卿,什麽時候宜婚嫁?”

禮部侍郎李由突然被點名,立刻穩住心神道:“回禀皇上,五月二十日正是大吉之日。”

“還有五天時間,餘愛卿,是否太過倉促?”

“一切聽憑聖上做主。”餘晉回答得規規矩矩。皇上又轉向葉遷:“愛卿覺得呢?”

葉夕心裏一顫,他明白為什麽之前自己覺得怪異了。只有在喊葉遷的時候,皇上才會只喊“愛卿”兩個字,而且語氣卻又和別的“餘愛卿”“李愛卿”什麽的略有不同:“愛”字微微拖長了一點點,“卿”字結尾輕柔。葉夕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升起一股憤怒,父親,不該被皇上這樣稱呼!

可是沒有人知道他的憤怒,他也不能讓別人知道。他聽到葉遷說:“臣以為非常倉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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