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小六

“我被休了的事,不許走漏風聲”

見聞石閃着光,投放着昔年場景。

鄒翎發帶下系着一小簇紅狐毛,他向沈淨屈膝低頭請求,笑意卻風情萬種。他伸手揪住面前沈淨的衣擺,那紅狐毛如狡猾尾巴搖晃,撩撥,輕浮。

“這樣一個人,貪嗔癡,惡淫劣,投生在以逍遙二字為名的宗派裏,不得不說是莫大的諷刺。”

沈淨看也不看見聞石投放出來的畫面,側首想對白羽說些勸告,卻見那人冷峻淡漠地從袖裏捏出半截随意得不能再随意的樹枝,然後當空一劃,無形的風刃将見聞石、連同沈淨洞府的牆壁劈開,切豆腐一樣切成了兩半。

呆呆的春風穿縫而入,吹了又吹裏頭的兩個帥哥。

“……賠錢。”

白羽把手裏的半截樹枝扔在桌上:“賠?沈兄,丹羿宗賺得盆滿缽滿,逍遙宗兩袖清風,我有心想讓你賠鄒翎百年聲譽,你能先賠?”

白羽說着話,有點茫然于自己在說些什麽,只是自然而然地用修為,用氣場去威懾沈淨:“沈兄,別讓我再看到修真界中有關于鄒翎的胡編亂造話本,以後我見一次,就劈一次丹羿宗。”

沈淨難以置信地看向他,神情先是“你竟會維護他”的震驚,繼而是“你也被蠱惑了”的了然和同情。

“鄒翎過往如何,我不在意,我只知道這三百年來他是我的道侶,以後也是,他與逍遙宗之名,還由不得外人置喙。”

白羽冷冷地說完話,轉身便禦風離開丹羿宗。

禦行在白雲間,白雲蒼狗,他的腦子裏不斷回放着見聞石投出的鄒翎。

他想起了鄒翎以前曾經一直系着的那簇紅狐毛。在他們雙修的某個晚上,他情不自禁地抱起溺水一樣的鄒翎,手按在他後腦勺上,外洩的靈力沒有克制住,把紅狐毛震成了碎粉。

後來鄒翎沒有再系。

白羽恍然想,當年鄒翎是不是走投無路到求了很多人,除了求他結契,又去求了沈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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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空落落地在天上飄了半天,舉目無親,最後先飛回了劍魂山。

故土廢墟上,蘭衡正在研究怎麽種田,先要種出一派生機,再想想門派是否需要振興。見到白羽,他擡手招呼:“師兄!找到鄒宗師了嗎?”

白羽落了地,滿眼都是茫然:“找不到,倒是聽到了別人說他的往事。”

蘭衡伸手在他面前比劃:“說什麽了?你臉色也忒差了。”

白羽沉默地去挖了蘭衡三月前剛埋下的酒,邊喝邊把沈淨所說轉述。

他在凜冽懊悔中茫然,渾然沒意識到一旁蘭衡青白交加的莫測神情。

“他說的什麽婚約我不信,我就是在想,那時逍遙宗孤立無援,他求了多少牛鬼蛇神?”

蘭衡捂着臉出神半晌,忽然用力敲了敲腦袋,拉他進洞府去:“師兄,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

“鄒宗師的婚約恐怕是真的,但他們的關系像一團霧。”蘭衡進了洞府後迅速關好結界,神情晦暗地合攏雙手,“丹羿宗有兩個內門弟子确實和他定過婚約,大的叫沈墨,小的叫蘇絮,我都想起來了。”

白羽驚異:“你怎麽知道?”

蘭衡雙手攏得更緊:“在魔族時,那魔頭幾乎收集了所有仙門的消息。他有時無聊,就在我面前胡言亂語地說些八卦,我還以為是假的。”

白羽噤聲。

他知道,“那魔頭”,就是強迫了蘭衡三百年的混賬。

“那魔頭嘴裏常念念叨叨地說‘小六’,那時我不知道這說的是誰,現在仔細回想,魔頭和懷瑾私交甚好,小六說的只可能是鄒宗師了。”蘭衡聲音繃得如斷弦,“他說過不少次,小六對不起沈墨,懷瑾對不起蘇絮,可是不是逍遙宗對不起丹羿宗,是人世龌龊,幹淨的人活該被吞噬,之後便是一堆毫無邏輯的話。”

這一天,蘭衡摳着手回憶了漫長的三百年,語不停歇地倒出了很多魔頭當初說過的內容,每多說一分就多一分痛苦,也多一分解脫。

白羽始終不發一言,安靜地傾聽着,不管他聽到多麽震驚的情報,都沒有打斷。

他記憶裏的師弟是個心志剛強的人,蘭衡被魔族搶走後,他無數次從夢中驚醒,既怕他在魔族受盡折辱,又怕他因為不堪其辱選擇自戕。

百年前他殺了魔王,翻遍了魔族每一寸土地都沒有找到他,他以為蘭衡早已不在世間,卻沒想到百年後,他孤身一人回到了劍魂山。

對白羽而言,蘭衡還健全活着,是這三百年裏最值得慶賀的一件事。可他高興歸高興,卻又不敢提及任何過往,怕不經意碰到蘭衡心裏任何一點血肉模糊的創口。

這三百年,誰都憋狠了。

天地間盡是親故亡魂,憋狠憋傷了的人不願說創傷,也無處說。

“恨一個人時常常會把他說過的話視若塵埃,即便他說的有很多合理。”

說了一整個下午,蘭衡終于說完了魔頭說過的話,整個人如釋重負。

“在魔族裏時,有很多時候我都察覺到那種合理的不對勁,比如至純爐鼎,比如懷瑾背叛,世間不對勁,宿命也不對勁——這些有很多都是那魔頭胡亂言語給我的感覺。四個月前我的身體逃出了魔族,心魂卻還沒有,現在才終于解脫了,一變成局外人,才能旁觀者清。師兄,我總覺得,仙門和魔族藏着許多秘密,但我不敢去深挖了。那些秘密似乎在鄒宗師身上錯綜複雜地連接着,也許……也許師兄你弄懂之後,就能找到真正的鄒翎。”

“真正的鄒翎。”白羽不由自主地重複了一遍,眼裏亮光大作,就是這個。

結契的這三百年來,他把最真實的惡劣面貌呈現給了鄒翎,鄒翎卻只把好的一面給了自己,從前還有複仇、振興的擔子壓着所以不至和離,可現在太平了,是以鄒翎不要他了。

“我想明白了,我這就悄悄去一趟魔族,先挖出懷瑾當年為什麽背叛仙門。”白羽嚯的站起,“找逍遙宗當年仇怨,找鄒翎當年的隐瞞,了解來龍去脈,然後複婚!”

蘭衡原本滿心解脫的蒼涼,聽到最後一句話又不滄桑了,內心的求知欲熊熊燃燒:“你們離了?師兄你不是說鄒宗師只是沒和你打招呼就跑出去游歷了嗎?怎麽離了?真的離了??為什麽???”

白羽冷着個臉扭頭就飛出去了,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蘭衡設下的層層結界彈了個稀碎,蘭衡想追出去問兩句都趕不上。

他有些無語地往回走,豈料一陣風又刮過來,踩着片葉子禦劍的白羽又倒回來嚴肅地囑咐:“我被休了的事,不許走漏風聲。”

然後又一陣風似地不見了。

蘭衡:“……”

鄒翎在狐丘裏住了五天,白天時他站起來,帶着小狐貍們趟溪水滾草地,捉野雞叼野果,站不住時灰狼小寶就跑上前去給他當坐騎,不久小狐貍們也在灰狼身上蹦跶。

霍嚯沒去湊熱鬧,他迫切地想知道鄒翎為何說自己命不久矣,但當事人不說,他只好試着和紅狐女說說話,還拘謹地稱呼她為姐姐。

紅狐女聽了眼睛一亮,突然幻化出大尾巴搭在霍嚯頭上:“小弟,小弟。”

霍嚯心想她真是熱情,幹笑着和她說起鄒翎,她當即得意得豎起尾巴,還驕傲地一巴掌拍到自己肚子上:“不離,我最漂亮的崽崽!我最漂亮最厲害,最聰明最幸福的骨肉!”

她整得一副鄒翎是她生的模樣,霍嚯撓撓頭,想了想便問:“那大姐你有其他崽崽嗎?不離有兄弟姐妹嗎?他看起來很孤單。”

紅狐女的笑容忽然僵住,她滿臉的幸福在一瞬間變成了滿眼的淚水。她低頭看自己空空的手,嗚嗚地哭了起來:“崽崽……我有很多崽崽的,可是養不起來,好快就沒氣了,不離有很多哥哥的,他不會孤單……”

霍嚯被她吓得慌,趕緊手忙腳亂地安慰:“诶是是是,姐你別哭啊,不離……不離不是還帶了那些小崽崽給你?”

紅狐女還是嗚嗚,越哭越大聲,像個傻小孩一樣哇哇大哭,很快把身上挂滿小狐貍的鄒翎引來了。

“怎麽了?”

霍嚯急得結巴:“我我我不小心問她自己有沒有崽崽,她就、就這樣了!”

“這樣啊……原以為還能再拖延幾天,罷了,就現在施行罷。”

鄒翎輕嘆着,把身上狐貍摘下來,跪在痛哭流涕的紅狐女面前,溫柔抱住了她:“別哭,娘親,你的孩子們都在,沒有一個夭折。”

紅狐女大哭:“不離,我沒有崽崽!我沒有!”

鄒翎溫柔地輕拍她的脊背:“有的。”

“沒有!”紅狐女哭得獠牙冒出來,竟不受控制地一口咬在鄒翎肩上,瞬即見血,吓得小狐貍們團團圍在她身邊啼叫。

霍嚯大喝着要去拉開她,鄒翎抱着她制止:“不必,我的命是她給的,血肉骨髓都應該償還她的。”

霍嚯眼見着她發狂地咬,鮮血不住滾落,他甚至聽見了毛骨悚然的骨碎聲音。

“阿嚯,我來告訴你她的半生,她與妖王是三生子中的第二胎,可她是天生的殘缺癡兒。”鄒翎平靜地伸手撫摸她的半只狐耳,肩上被她啃咬得鮮血滾落,“她生過五個孩兒,每一個都是至純爐鼎,每一個都被妖王帶走了,死無全屍。我能保護她的生命,卻保護不了她的心魂,我只能送給她五只小狐貍,預備着哪一天自己要死了,篡改她的記憶。”

霍嚯直覺不妙:“你要幹什麽?”

鄒翎騰出左手,掌心忽然出現了那個鮮紅的搖鈴,他輕振一下,鈴聲和人聲夾雜:“抱歉,阿嚯,禦結界,閉耳。”

霍嚯擡手想把他從狐口下拽出來,卻不受控制地如他所命令,自禦結界隔絕聲潮。他把自己封在透明的罩子裏,只能幹瞪着眼看着鄒翎在前方驅動搖鈴,辨認他的口型,拼湊出無聲的訣別。

鄒翎抱着紅狐女一下又一下地振起搖鈴,背上長發無風揚起,魔氣湧流在眼睛裏,直到雙眼通紅。

“你無兄無弟,你夫君渡雷劫喪命,你前生凄苦不堪,但你如今有五個孩兒,他們健康無虞,你們一家安樂幸福。”

“你沒有生過任何一個至純爐鼎,你有五個孩兒,記住,牢牢地記住了,五個孩兒。他們每一個都是健康結實的小狐貍,從出生起就和你在一起,從來不曾分離。待他們長大,他們會保護你,就像你如今保護他們一樣。”

鄒翎松開她,在她的大狐貍尾巴上取下一簇毛,搖鈴振了最後一下,閉眼說了最後一句。

“小六鄒不離,和娘親拜別。”

傍晚,春風吹來茫茫草香,紅狐女悠悠睜開眼睛,看見了滿天漂亮的夕陽。

她一骨碌從草地上滾起來,從小一到小五挨個叫喚,不多時,五只毛絨絨的漂亮狐貍嗷嗚跑來,一個一個撞了她滿懷。

她抱着小狐貍們親熱地黏糊,大尾巴都冒出來了。

随後,她看見自己尾巴禿了一塊。

她挨個親小狐貍,豎着狐耳傻傻地笑罵:“好啊,是哪個漂亮崽崽薅了娘親的尾巴!是哪個?哪個?”

小狐貍們只會嗷嗷,她抱起他們哼哼唧唧回洞府去,開開心心地不見陰霾,嘴裏反複念叨着:“我有五個健康的漂亮崽崽。”

遠處半山腰,鄒翎坐在輪椅上眺望着狐丘,眺望許久,他把手裏的紅狐毛系成一簇蓬蓬的可愛發墜,擡起血肉模糊的肩膀将它綁在頭發上。

他晃晃紅狐毛,輕笑道:“她叫紅渡,渡娘。”

身後霍嚯遞來塊幹淨帕子。

“啊,謝謝。”鄒翎接過後捂在肩上的傷口,血肉模糊的好不駭人。

霍嚯又遞來一塊帕子:“這回是擦眼睛的。”

鄒翎頓了頓,接過握在掌心,低頭伏在毫無知覺上的膝蓋上。

任憑淚水多滾燙,雙膝也感受不到了。

作者有話說:

不離:揮揮手,everybody古德白

歸許:不許走!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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