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誰人都好,幾人都好,怎麽做都好

鄒翎做了個久遠的夢。

夢裏全是白羽。

他最初參加的萬仙大會是在劍魂山,那已經過去了許多許多年。那時他不在受邀名單裏,只能蒙着面紗悄悄地去,因查探到劍魂山有個名叫蘭衡的至陽爐鼎。

他隐匿着氣息潛行,沒找到蘭衡,反而撞入一個仗劍欺淩的少年團,欺淩圈的中心是個比他小得多的小家夥,他忍不住多管閑事,稀裏糊塗便被摁去當成被欺負的一員。

他挨了一記推搡,趔趄着栽入欺淩的狹窄小圈,那抱頭蹲在地上忍受拳打腳踢的小少年忽而擡頭,鄒翎只來得及看見一雙明亮的眼睛,随即就被小少年撈起來抱住遮住,一副小身軀擋住了大拳腳。

待沉悶的毆打和尖酸的謾罵消停遠去,小少年才松開了他,愣了愣:“顫抖成這個樣子,你怎麽比我害怕?怕就不要逞英雄,下次看見記得繞道走啊。”

鄒翎雖知道宿命惡意,卻不曾受過周圍近在咫尺的惡意,他在逍遙宗壓根沒見過類似如此的事,他确實怕,還覺得自己既天真蠢笨,又怯懦不敢反擊,着實無能至極。十來個施暴的少年都制止不了,想什麽空大的反抗宿命?

正這麽自暴自棄地想着,那小少年蹲到身邊來拍他腦袋:“你怎麽還哭了?”

他擡頭看着那鼻青臉腫如豬頭的小家夥,也不知該說什麽,低落地止不住嗚嗚。

“又慫又笨又弱,還想跑來路見不平,真是可惜啊漂亮師兄,我看你爹娘只光顧着傳給你好看眉眼,反而忘了把一半腦子傳給你了。”

少年聲音青澀裏帶着點變聲的嘶啞,言語刻薄裏帶着點滑稽的寬慰,他直接捏着鄒翎的一角面紗給他擦拭淚痕,像個認認真真的小大人。

“不哭啊,師兄你叫什麽名字?今日我弱小也能罩你,來日強大時更能罩你。”

鄒翎不明白他挨了胖揍為何一點都不見生氣難過,他越發不在乎:“不過是一群嫉妒使人面目醜陋的烏合之衆,有什麽值得生氣的。是他們怕我,才要趁着沒人喊上其他蠢蛋一起來圍毆,也就這點出息了。這也不值得難過,我又不是孤家寡人,有的是朋友,改天正大光明揍回去不就好了。我今天還認識了師兄你,你叫什麽呢?”

鄒翎道卑賤之人無名無姓,唯有一個序號叫小六,說着就問起他姓名。

小少年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片刻後才随手撿了根枯枝在地上寫字。一低頭,因受傷,鼻血便掉了出來,他一邊滿不在乎地擦,一邊在狼狽裏自信滿滿地自我介紹:“誰告訴師兄你卑不卑賤的?真是瘸了腦子。你很好,我也很不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歸許,去年剛引氣入道,現在已經榮升內門弟子吊車尾,來年勢必登頂內門。到那時,小六師兄,有誰欺負你,你只管來找我——”

“我還如今日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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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情節如在當下,如此清晰明刻,他仿佛回到和白羽相遇的每一個節點,恍然模糊了一切界限。

鄒翎慢慢睜開眼睛,第一眼确實看到白羽罩着自己,相逢猶覺是夢中,便朝他小聲喃喃道:“其實我有名有姓,可我不敢告訴你……”

這夜太長,白羽摩挲過他眉端,指尖,發梢,看他像漫山遍野的桃花,像淺海癡纏的風浪。鄒翎勾着他要求濡沫,他便給了,鄒翎看着他說夢話,他便也應了:“知道,你是鄒翎,是不離,我的道侶。”

鄒翎眼神慢慢清明,意識到眼前人已不再是那個被衆人欺淩的豬頭小少年,神智瞬間回籠,缱绻悵惘瞬間消失殆盡,成了大驚失色,沒輕沒重就想爬起來躲一躲。

豈料這一掙,兩人都倒吸了氣,白羽直接掐住他,忍得鬓邊都出汗了,鄒翎也戰栗着扭頭咬熟悉的枕巾,各自覺得太深和太緊,不好受裏盡是滅頂的舒适。

欲在弦上,不得不發,夢散去,悲遠去,夜色抵着月色大弄特弄攪了個淋漓盡致。

鄒翎原本便扛不住,生理性淚水滑落幾滴,酣暢還沒結束,便在欲的餘燼裏淌落連線的情感性淚水,只覺自己當真是卑賤。他趕在白羽前頭主動和離,便是想留着一點剩餘的尊嚴,先斷絕掉食髓知味的軀體聯系,再切斷藕斷絲連的情意,這樣才能平靜從容地奔赴死亡。可是他剛剛回來,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就再次和他覆在了一張被褥上,白羽不喜他,再入欲海只可能是自己驅着本能,又恬不知恥地放浪纏他。他怎麽就生就這樣一副難耐饑與渴的身軀,實在是太不堪,太卑賤了。

胡思亂想間,白羽的手按在了他肩膀上,一下一下摩挲着殘留的傷疤,聲音透着危險:“誰咬的你?”

鄒翎想起拜別的娘親紅渡,淚水滾得越發多,想擡手推開他,卻累得手指頭都不便擡一下,只能扭過臉閉上眼,嘶聲道:“你能不能去別處,我想一個人睡覺。”

白羽愣了愣,撥去他沾到眼角的汗濕的發:“你……清醒了?不離,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說着他急切地撈起鄒翎腿腳便往腰身上架,希冀他雙腿能如前半夜那樣靈活地纏上來,然而沒有,只換來鄒翎霎時通紅又慘白的臉。

他哆嗦着掙紮:“白羽,你放開!”

白羽捏着不放,失控地捏出個紅印,只顧着死死盯着他:“前半夜,你雙腿還能動能夾,現在為什麽不行了?兩個月前,你主動跑來纏住我,夜裏說了多少句喜歡我,睡完卻又忘得一幹二淨,又做個事不關己的笑臉虛僞人,就像現在這樣。你什麽都知道,卻偏偏什麽都不告訴我,只嚷嚷着讓我放開——憑什麽?鄒翎,你是不是打算着到死都不告訴我你身體的劇變,留下一張和離書就想逃之夭夭?”

鄒翎本就推不動他,聽到他劈頭蓋臉的一番話,不詳的預感籠罩全身,渾身都冰涼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知道。”白羽摁住他雙手,近在咫尺地罩住他,就像初見時那樣,“我也知道了,你還想瞞我到幾時?你一聲不吭離開我的這些天裏,我去了一趟魔族,見到了懷瑾同母異父的弟弟,在他口中,我聽了九天九夜關于你的事跡!”

鄒翎腦海中緊繃的弦斷開。

腦中只餘一個念頭,怎麽能讓他知道我的不堪呢?神啊,就不能讓我只留些好的給他嗎?

“我知道你有一半的魔血,你為殺妖王報仇激發了魔血,可你早已壓制不住魔性,你……”

鄒翎雙眼通紅,握緊左手不要命地召喚出那把搖鈴,攥在手中倉惶地一個勁搖動:“歸許,忘了這一切,都忘了,好不好?”

鈴聲急促銳利,白羽怔怔看向他手中的搖鈴,眼神在安魂鈴的操控裏渙散,剩下難以言喻的無措。

鄒翎知道白羽難以操控,他只有這一次機會,他将靈核壓迫到透支,攥安魂鈴的指尖泛了白:“歸許,不管笑千秋和你說了什麽,那些都是謊言,不要相信他,忘卻他的謊話,相信我。”

鈴聲與人聲相疊,他感覺到魔氣逐漸由雙膝向上覆蓋,仍撐着繼續下令:“你記住,鄒翎是你曾經的道侶,是逍遙宗收養的純粹人族,只因百年前大戰受懷瑾侵蝕,身體才沾染上魔氣,絕非……”

他還沒說完,白羽忽然在鈴聲裏扣住他的左手,指尖也泛白:“原來這就是你的第二把靈武,你真的,煉化了一把魔族的靈武。”

鄒翎嘶啞的聲音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這麽快就恢複過來的白羽。

“你不是用離休刀殺的妖王,是用它殺的,是嗎?”白羽的聲音越來越輕,“為了用搖鈴控制別人,你把一半魅魔的魅惑魔性催化到了極致,是嗎?”

鄒翎不想聽,只想逃,可是白羽罩着他,他掙不出一分一毫,只能聽着他的審判。

“殺了妖王之後,那一半的魔性再也無法壓制回去,是嗎?”

白羽記起他當初去接回他的畫面,那時鄒翎坐在血與火裏,分明還有餘力逃脫,可他就那樣安靜地坐着,像一幅安靜的遠山畫,一幅靜靜等待被燒滅的畫。

他松開鄒翎的手,輕輕摩挲鄒翎無知覺的腳踝,注視着他的眼睛布滿血絲:“現在一心想着逃避我的是為人的鄒翎,兩月前,一月前,前半夜,一心想着撲在我身上求歡的是暫時變成魅魔的鄒翎,是嗎?”

“一半的魔血不停沸騰,此刻覆蓋到了雙膝,等到沸騰到這兒,這兒。”白羽指尖游移到鄒翎的心髒,額頭,指尖控制不住地發抖,“等沸騰到盡頭,為人的鄒翎就會全部消失,是嗎?”

白羽沒有再出聲,鄒翎等了許久也等不到最後的審判,他便自己開了口:“是。”

漫長的夜袅袅婷婷地結束,洞府外,暮春的太陽升起,日出沐浴了百花。

“然後,剩下一個只知道索歡的低等魅魔,一個誰人都好,幾人都好,怎麽做都好,只要給他的鄒翎。”

日出照不到洞府內,唯有凜冬籠罩。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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