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不必為我哭的,歸許。”
深夜, 半魔人格的鄒翎閉上眼睛,哼着小曲溜溜達達地潛入心海,邁進芳草萋萋的心海中心, 來到沉睡的主人格鄒翎面前。
他得意地哼着小曲看那主人格, 看着看着,手欠地過去給了自己一個耳刮子。
睡得好好的主人格果然被拍醒了,他醒來後看着半魔人格的自己臉上也有一個鮮紅的巴掌印, 陷入了一陣無語。
半魔鄒翎笑嘻嘻地撫摸自己的臉:“原來耳刮子是這種滋味。”
“叫醒我可以不用這麽粗魯。”主人格鄒翎起身坐好, 極其無語地揉着自己的臉。
“你之前說只給我三天自由行動的時間,現在三天快要到了, 我迫不及待想來跟你換班嘛。”半魔鄒翎撩起衣袍坐在主人格身邊, 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幸災樂禍, “你知道我這兩天幹了什麽精彩的事情嗎?我跟你說, 我捅了一個好大的簍子,換班後你可能沒法把場面收拾回來哦。”
主人格鄒翎揉臉的手一頓,皺着眉頭開始浏覽短短兩天內發生的事情, 然後——他被震到大腦一片空白。
“說不出話來了吧?我賊能幹的,我搞定了好幾件難題。”
半魔鄒翎拱了拱他, 靠在他肩膀上,拉住他的手, 掰着手指頭一件一樁地掰扯。
“第一件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鄒翎, 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堕魔不要緊, 可以重塑肉身哦!然後呢, 懷瑾大師兄老早就給我們想好了後路, 他創了一個歸兮陣讓我們可以借此剝離魔血, 只不過他的辦法我不太喜歡,時間漫長,元氣大傷,過程還痛的苦不堪言。所以我更傾向于用我自己想到的野路子來拯救自己,而且白羽在這其中至關重要,可以和他建立新的羁絆,這不失為絕佳的辦法,你說對不對?”
主人格鄒翎指尖發起抖來:“你想的辦法過于邪惡。”
“但是有效啊,還可以毀掉這具滿是業障的軀體,有什麽不好的?”
“但啓動這個辦法的契機是讓白羽、讓白羽……?”
“對啊!就是要讓他親手送我上路。”半魔鄒翎舔舔嘴唇,笑意怎麽也止不住,“我就是要讓他明明白白地意識到愛上我,再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失去我。”
主人格鄒翎搖頭:“在他心裏,鄒翎的分量沒有這樣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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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說有就是有,你這個慫蛋!不信的話就來試試好了!也許我們離別後再度相見時,他會大變其樣,再也做不回從前那個看似無情無欲的冷冰劍仙。怎麽樣,要不要來試一試?”半魔鄒翎氣呼呼地屈指敲他手背,“如果不用我這個辦法,那就得把自己關在歸兮陣裏,受幾百年的千刀萬剮。我可不要,我好怕疼的,我不是大師兄,我頂不住啊。”
主人格鄒翎拂開了他的手,輕聲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你撒謊,我一點也不想死,我還想多多茍且偷生呢。”半魔鄒翎大笑起來,“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們從一生下來就是禍害,就要活他個千年萬年!非人非魔又怎麽樣,一身血債又怎麽樣,命是我自己的,沈默拼死拼活讓我自由,師兄臨死都在挂念我安危,白羽好不容易讓我捂了個鐵樹開花,逍遙宗終于變成個不見陰霾的光明地,人間滄桑終于成太平清歡——凡此種種都是苦盡甘來,我還沒嘗幾口甜,我偏不死!我偏要求生!”
狂風拂過心海的花與葉,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鄒翎并肩坐,為柔的臨水照花,為剛的氣沖雲霄,這兩個極端似乎都有失偏頗。
但狂風逐漸弱為清風,花與葉相生,逐漸有合二為一的态勢。
主人格鄒翎仰天怔了片刻,眉頭依然緊蹙着:“即便如此,此事也可以和白羽仔細商量,何必這樣将他蒙在鼓裏,還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間,這對他……對他有些過分了。”
“可我就是要玩弄他。”半魔鄒翎嘿嘿笑,“這一招夠刺激,抵一抵他百年裏對我的苛刻不過分吧?還是說你覺得對于他會刺激過大,動搖他的道心?會惹得他殉情?”
“不會。”主人格鄒翎搖頭,他折了一枝花攏在掌心,“他的道一往無退,道心比誰都堅固,世間修士,誰都會動搖和崩潰,但是歸許不會的。”
“那就這樣說定了!”
半魔鄒翎開開心心地搶了主人格鄒翎手裏的花,摘下花瓣往嘴裏吧嗒吧嗒地嚼,大手一揮,列舉起了第二件事。
“第二件麻煩差事,關于丹羿宗那個偏執神經病,我已經想好怎麽治他了。”
半魔鄒翎躍躍欲試地搓搓手,眉飛色舞的和主人格暢談他的計劃,他歸結中心思想為冤有頭債有主,但主人格鄒翎聽完,總結為欺負陳簾啞巴吃黃連。
“反正必須扭轉沈淨那詭異的執着癡戀。”半魔鄒翎拍着手,“不然他就像一個随時會發癫的爆竹,炸不到我們,就會波及到與我們相關的其他無辜人事。爆竹配春‘簾’,就要丢給陳簾!至于怎麽執行嘛,反正後面就換班喽,交給你啦,我親愛的體面人不離。”
半魔鄒翎吧唧親了一大口主人格鄒翎。
“……”
突然之間不想換班了。
“第三件事,關于可大可小的蠢萌小寶。”半魔鄒翎眉眼之間柔和了不少,“不離,你說前世若太過于刻骨銘心,是不是即便輪回了、投入畜生道了,還是會牢牢地銘刻在骨子裏啊?它與生俱來地親近阿六,真是神奇,像是某種一脈相承的慣性。”
主人格鄒翎笑了笑,眼睛忽然濕潤起來。
鄒翎回想起找到灰狼小寶的記憶。
當發現曾經耀眼奪目的師哥轉世成了一只天生靈智受損的走獸時,他的內心拒絕過。尤其是當他找到蘇絮的轉世,兩廂對比,一個是俊秀少年,一個是蠢笨狼妖,他看着他們,有過衆多怨恨宿命、憎恨蒼天、悲望人世的不眠夜。
但到了後來,太平光陰催桃花,他在逍遙中曾經滿目瘡痍的土地上種開了百花,看着灰狼在花叢中翻滾、壓倒花枝,看着阿六在桃花下采露、埋桃花釀,聽着狼嚎一聲,人應一聲,一人一狼跑過欣欣向榮的春日。
歲月終于給予靜默的善待。
半魔鄒翎擡起左手笑着搖擺:“手上這個靈寵契,到時候轉移給阿六就好啦。到那時,我入歸許骨中,阿六寵小寶,小寶護阿六,歸許罩宗門——宇宙的盡頭是歸許!”
主人格鄒翎打趣:“歸許也許會哭哦。”
“哦,這個簡單!”半魔鄒翎把這個也想好了,神采飛揚地豎了個大拇指。
“假死之前答應他複婚——他就不會哭了!”
一夜漫長,一劍淚光照破曉。
白羽坐在床下,牽着鄒翎的紅色衣袖,無知無覺地看着他,看魔族的日出照到他的眼皮上時,看他濃密睫毛抖動,看他雙眼睜開,九霄雲外的魂魄方歸位。
“不離。”他扯了扯鄒翎的衣角,聲音沙啞還掉眼淚,“不離。”
鄒翎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後觸電似地抽回了衣角,身體也往回縮,看起來十分芥蒂他的觸碰一樣。
白羽胸腔中碎了滿地的玻璃心又被碾了一波,想再拉住他多貼幾分溫度,卻發現他的眼睛眸色變了。
不再是接近魔族的暗紅眼眸,而是屬于人族的溫潤黑瞳。
那個随心所欲、為非作歹、興風作浪的不離重新藏匿起來了,那個溫柔和煦、予取予求、無怨無悔的體面不離回來了。
鄒翎向他敞開三百年的善,卻只展露三天的惡。
白羽想要再喚一聲他的名字,眼淚滑到唇角,瞬間成了泣不成聲。
鄒翎大受震撼:“……”
他半信半疑地思考起半魔人格的那些話,那些言之鑿鑿的屬于白羽的隐晦愛意。
此刻看起來……似乎并不隐晦。
“不離……”白羽淚流滿面地捉住他的手,抵在眉心處緊貼。
鄒翎習慣了他三百年來的冷言相對,初次觸碰到了他灼燙的眼淚,只覺不可思議的幻滅,別扭地又把手抽回來了。
然後白羽哭得更傷心欲絕了。
“你、你別哭了。”鄒翎無所适從,想了想愈發心虛,小心翼翼地問道:“白羽,你是不是去問過笑千秋了?”
白羽突然一個猛子将他抱進懷裏,一發不可收拾,聲線都是抖的:“無妨,無妨的……不離,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會松開你。”
鄒翎一聽這話,心想完了,另一個自己捅的簍子真成真了——白羽真的相信他無藥可救了。
他一個頭兩個大,大腦瘋狂想着接下來要怎麽辦時,心海中的半魔人格得逞地哈哈大笑:“看吧看吧!我就說給我三天時間,昔日劍仙一去不複返!歸許要從大冰塊變成大哭包了!”
鄒翎仿若戴了個痛苦面具,心道何苦這樣捉弄他,一時間想把實情告訴白羽,但就在此時,他發現了另一件讓他頭皮發麻的事——他想擡起左手拍一拍白羽的脊背,卻發現自己的左臂不太聽使喚了。
白羽崩潰得不行,幾乎想把鄒翎摁進自己的骨肉裏共生,又亂糟糟地想,就算不離堕為全魔又怎麽樣?變成只知索歡的魅魔又如何?不管他變成怎樣可怖的樣子,他都願意陪着他,做他的腳下狗,做他的身下奴。
“白羽……歸許,抱歉,可以先松開我麽?”
懷裏的人忽然繃緊聲線開口,白羽如遭雷擊,只覺自己又做錯了什麽事,慌不擇路地松開他:“你不需要道任何歉,是我對不起你,不離,你沒有錯,任何時候都沒有!”
鄒翎臉色蒼白地點點頭,有些僵硬地擡起右手,随後愣了片刻才回神來。
白羽被他細微的表情牽扯得六神無主:“不離,你怎麽了?”
鄒翎扯起個無力的笑來,柔聲道:“可以先幫我把小寶和阿六叫進來嗎?我有事情需要你幫忙牽線。”
莫說牽線,上刀山火海他也求之不得。
白羽當即照做,慌亂之下甚至沒有想,鄒翎為什麽不動動左手用靈寵契召喚小寶進來。
貼着阿六舒舒服服地趴了一夜的灰狼很快甩着大尾巴樂颠颠地進來,它依舊背着睡得像死豬的阿六,絲毫沒有起床氣,還高興的沖他們嚎叫了兩聲道早。
“小寶。”鄒翎伸出右手招灰狼過來,摸着它柔順的皮毛笑着問,“阿六還在昏睡麽?他昏睡了好久,我們先把他叫醒,好不好?我有事拜托他。”
灰狼疑惑地歪了腦袋,扭頭去看背上睡得極香的阿六,糾結地跺了跺爪子,最後悶悶不樂地點了腦袋。
“歸許,麻煩你用靈力溫柔地喚醒阿六。”
“好。”
白羽運起靈力,把手掌放在阿六的腦門上,然後大家就看到阿六像被雷劈了一樣,抽搐着醒過來,滿臉的痛苦。
“……”
“嗷!”
白羽恨不得就地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好酸痛啊……”阿六睡眼惺忪地嘀咕了兩句,蹭了兩下灰狼柔軟的皮毛,意識清醒了許多,“師尊……?師娘?小寶,大家怎麽都在這裏啊?”
鄒翎擡手摸摸他的腦袋,柔聲道:“時間有些緊迫,我來不及給你解釋前因後果。阿六,師尊現在想問你一句,你願不願意繼承我和小寶之間的靈寵契?”
白羽陷入恐懼,驚恐不定的看着他,灰狼也不解的豎起耳朵瞪着他。
鄒翎繼續柔聲細語:“你與小寶相伴百年,你們一起長大,互為依靠。往後你就如從前一樣照料它,只是你們之間多了一層親密無間的羁絆。”
阿六茫然的眨着眼睛,楞楞問道:“師尊……您為什麽要把小寶托付給我?您把它托付給我,那您自己呢?”
鄒翎溫和地笑起來:“師尊想去游歷四方,擔心照顧不上小寶而已。你先答應師尊,好嗎?”
阿六看看灰狼,迷茫的眼神逐漸堅定,用力地點頭。
鄒翎便看白羽:“歸許,麻煩你拉起我的左手,和阿六的左手貼在一起,用你的修為把我的靈寵契剝離出來,轉移到他的身上去。這回……下手記得輕一點。”
白羽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發着抖牽起鄒翎的左手,按照他所說的,将那百年相伴與庇佑的靈寵契抽離到阿六身上。
他發着抖傳聲給鄒翎:“為什麽這麽做?”
良久,鄒翎平靜的聲音傳給他:“因為我的左手好像不聽使喚了。”
“為什麽會這樣……”
“我體內的魔血會從下往上沸騰,從足底一直沸騰到心髒、頭顱,一點一點、不可逆地堕為魔。”鄒翎溫和地解釋,“先前是沸騰到膝彎,後來蔓延到腰身,現在已經開始蔓延到我的左臂。”
日出照在白羽的臉上,他只覺徹骨的寒冷。
“抱歉,歸許,趁着現在神智尚存,我想拜托你往後多多照顧小寶和阿六,多照看逍遙宗,那些俗世瑣事恐怕都要麻煩你了。”
鄒翎伸出右手把自己無知覺的左手扯回來,單手拍拍一人一狼的腦袋,眼裏滿是憐惜。
随即他拍拍白羽的手背,小心翼翼地擦去了他掉在手背上的熱淚,繼續傳聲安慰他。
“我大約會加快速度堕為全魔,你已經見過我身為半魔的樣子,不必擔心,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也不必為此傷心,我生來如此,從前恥辱自厭,如今我不在意了,這便是我,正因混血,這一生才有千種跌宕,萬種精彩。”
“所以……不必為我哭的,歸許。”
作者有話說:
(探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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