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蝸牛
“你心裏那個聲音,最近還在對你說話嗎?”
精神衛生中心,某間獨立診室內,身穿白大褂的醫生一邊翻看病歷,一邊詢問。
坐在診療桌另一邊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安靜,乖巧。毫無攻擊性。
這是他給人的第一印象。
而年輕人的視線,也停留在窗臺邊,那一盆綠植上。
那是一盆綠蘿。被養護得很好,長長的枝條從窗邊垂落下來。
風一吹,陽光在綠葉上跳舞。
“……江耀?”
溫嶺西醫生從病歷裏擡起頭。
意識到自己的患者又分散了注意力,溫醫生無奈地笑了笑。
篤篤。
溫醫生在江耀面前的桌子上,輕輕敲了敲。
然而這份試圖喚回患者注意力的努力是徒勞的。
江耀的視線凝在那盆綠植上,連眼睛都忘了眨。
令人不禁好奇,那盆平平無奇的綠蘿,到底有什麽好看的,竟然讓他如此目不轉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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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耀始終注視着綠植。
溫醫生也默默地觀察着他。
在數次呼喚未果之後,溫醫生嘆了口氣,開始在病歷上記錄。
江耀,21歲。被确診為自閉症已經20年了。
出生的時候,他和別的孩子并沒有什麽不一樣。父母也欣喜地迎接着這個小生命的到來。
可漸漸地,他們就發現不對。
起初是眼神。
嬰兒時期的江耀,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對世界充滿好奇。
無論是亮閃閃的小玩具,還是故意發出聲響來吸引注意,江耀都很少回應父母的目光。
他永遠只看自己想看的東西。
他到底對什麽東西有興趣?沒人知道。
因為他不會說話。
這也是父母決定帶他去看醫生的原因。
江耀的聽覺器官和發聲器官,都發育正常,沒有任何疾病。可他就是不肯開口。
父母抱着一歲多的江耀,去看醫生。醫生聽完病史後,委婉地建議他們,去篩查一下自閉症。
自閉症,又稱孤獨症。
當時,江耀的父母并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疾病。
直到診斷書下來,他們才知道,原來這是一種很難治愈的精神疾病。
患有自閉症的孩子,會遇到較為嚴重的發育性障礙。
主要表現為:社交困難、言語發育遲緩,以及具有刻板的儀式性·行為。
這就是為什麽,年僅一歲的江耀,不願意和他們目光交流,不回應他們的呼喚。
自閉症的孩子,像生活在一個玻璃罩子裏。
他無法理解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也無法理解他。
大多數患兒都有學習障礙。嚴重的,甚至無法學會吃飯、排洩。
更糟糕的是,這是一種很難治愈的疾病。
只有通過不斷的治療和訓練,才能勉強讓患者擁有自主生活能力。
至于進入社會當一個正常人?那簡直難于登天。
江耀才一歲多,就被确診為自閉症,這對他的父母來說,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
周圍的親朋好友也都勸他們:趁還年輕,趕緊再生一個。
這個孩子已經治不好了,不如給他生個弟弟,将來等你們老了,也有人能幫你們照顧他。
江耀的父母考慮了很久,終究沒有接受別人的建議。
而是傾盡全力,給江耀治病。
他們不想放棄這個孩子,他只是病了,他什麽都沒有做錯。
他們也不願意再生一個孩子,讓第二個孩子還沒出生就背上負擔。那樣不公平。
因此,江耀從一歲多開始,就被父母抱着,出入各大醫院。
在父母的不懈努力下,江耀漸漸學會了吃飯、穿衣,等等簡單的自主生活技能。
同時,他們也驚喜地發現——江耀雖然很難跟人溝通,但他擁有許多令人驚嘆的天賦。
比如,他能過目不忘。即便是幾個月前看過一眼的報紙,他也能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
再比如,他喜歡畫畫。雖然無法接受正規的繪畫課程,但他随手塗抹的作品,竟有種奇幻瑰麗的美感。已經無數次驚豔網友,甚至還上過熱搜。
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江耀的父母欣慰地想着:至少,通過畫畫,他能夠養活自己。
然後變故就發生了。
即便是今天,也沒有人能夠解釋,那場變故到底是如何發生的。
——在江耀20歲的這一年,他忽然失蹤了。
那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日子。風和日麗,江耀的母親架起畫板,讓他在院子裏畫畫。
一不小心,顏料掉到地上。濃麗顏料弄髒了江耀的褲腿。
母親進屋,去拿布來擦。
就這麽一轉身的工夫,江耀不見了。
院子裏沒有門。圍牆有兩米多高。
通往外界唯一的路,是母親所在的走廊。
可是,當母親拿着布回來,卻只看到畫架靜靜地立在葡萄藤架下。
地上還殘留着顏料潑翻的痕跡。
椅子卻空了。
自閉症天才畫家神秘消失,全網震驚。
事件過于離奇,警方迅速立案偵查,網民也自發尋人。
可江耀始終下落不明。
就像傳說中的“神隐”。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在自家院子的葡萄藤架前,他被神明帶走了。
警察已經無能為力,就連父母都快要在絕望中放棄。
然而一年後,如同他的神秘消失一般,江耀又突然出現了。
他是突然出現在自己家門口的。
渾身赤裸,身上有血。
整個人像被從血池子裏撈起來。
卻沒有傷。
警方起初懷疑,那是他與綁架犯搏鬥後留下的痕跡,是犯人的血液。
可是提取那些血跡的DNA後,卻無法與現存任何犯人的DNA對上。
這也沒有辦法。國內的DNA數據庫還是以有犯罪前科的人為主。如果綁架犯沒有前科的話,數據庫裏不會有他的DNA。
警方轉而把調查目标轉向受害者本人。
所有人都想知道,江耀失蹤的那一年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可江耀卻失憶了。
記憶仿佛從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開始斷片。
江耀記得顏料打翻,豔麗濃稠的油畫顏料濺到褲子上。
然後呢?
然後,就是聽到周圍有人尖叫。他赤裸渾身是血地站在家門口。
中間發生了什麽?
整整一年,難道一丁點事情都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
他的記憶像是被整個剪斷了。整整一年的記憶被人拿走,然後把頭尾重新粘連。
他仿佛是前一秒還坐在院子裏,後一秒就渾身是血地站在了家門口。
這一年,去了哪裏?做了什麽?身上那巨量到足以致死的血跡是誰的?為什麽會赤裸地回來?
全都不記得。
無處追尋。
這個詭異的失蹤案,起初引起了全國網民的熱切關注。關于他失蹤又出現的讨論,占據了好幾天的熱搜頭條。
可是誰都無法解釋這一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猜測,每個猜測裏又都有漏洞,無法完全用科學解釋。
警察和醫生用盡所有辦法,也始終得不到合理解答。
只能不了了之。
至于父母這邊,兒子只要回來了就好。
非但平安回來,甚至病情還有了好轉。
回到家的江耀,突然願意說話了。
會哭,會笑,會表達“我想要”。
父母對此大喜過望,問他怎會願意交流。
江耀看着鏡子,說:
“我心裏有個聲音,不斷告訴我:世界很美好,讓我好好活。”
或許是那一年裏,他經歷了什麽,以至于産生了第二人格。
江耀的精神科主治醫師,溫醫生告訴江耀的父母。
失蹤前的江耀,像一棵植物。安靜,乖巧,不會表達自己的心情,甚至受了傷都不會說痛。
回到家的江耀,盡管仍然沉默寡言,卻已經接近于正常人。
父母重新看到希望,卻還是不放心,因此仍然定期送他來做檢查。
這也就是為什麽,江耀會出現在這間獨立診室。
“……”在數次呼喚無果之後,溫醫生又嘆了口氣,在病歷本上記錄這次的失敗診療。
病情可能有反複。建議家屬密切觀察。不建議患者獨立生活。
溫醫生低頭,書寫這樣的評語。
而辦公桌的另一邊,江耀的視線仍然落在窗臺那一盆綠蘿上。
微風吹拂着窗簾,綠蘿長長的枝葉,随風搖動。
【很漂亮。】
江耀聽到心裏的聲音。
【回去路上,去昆蟲館逛逛吧。】
那個聲音說。
江耀聽到“昆蟲館”三個字,眉眼一彎。笑了。
“……你喜歡這個?”溫醫生終于注意到他的視線,伸手把盆栽拿過來,放到他面前,“喜歡的話,送給你吧。帶回去養。”
江耀撩起眼皮。看看他,又看看盆栽。
然後伸出手,撥開葉子。輕輕拈起綠蘿葉片上的一只瓢蟲。
紅色背板,黑色圓斑。
一只漂亮的七星瓢蟲。
【應該說什麽?】
心裏的聲音問。
江耀:“謝謝。”
他站起身,很鄭重地朝溫醫生說,“謝謝你。”
溫醫生愣住。
江耀小心翼翼地捧着瓢蟲,嘴角挂着笑容。
……他真的好像一棵植物。
溫順,無害,把小蟲從另一棵植物上,轉移到自己的手上。
并不是為了傷害它,只是喜歡它,所以希望它來到自己身上。
溫醫生失神片刻,再次翻開了病歷。
斟酌許久。他把那句“病情可能有反複”删掉,重新寫上一段話:
患者與外界溝通能力較前有所好轉。
治療方案暫無調整。繼續觀察。
……
溫醫生記錄完畢,起身開門,去把江耀的母親請進來。
這是他給人看病的習慣。先和患者本人交流,然後再與家屬溝通。
等待區裏坐着的,是一位穿着得體的女性。
一看到溫嶺西,她便立刻站起身,迎過來。
任何人都可以一望便知,這就是江耀的母親。因為在她身上,有着和江耀一樣溫和無害的氣質。
如果說,江耀的溫和無害,是來源于孤獨症患者天生的與世隔絕感,那麽他的母親徐靜娴,就是芭蕾舞者特有的輕盈與優雅。
眼角的細紋顯示出她已經上了些年紀,但這并不妨礙她的樣貌與身段。
她年輕時一定是個萬衆矚目的大美人。
而江耀完全繼承了母親的美貌。
溫嶺西領着徐靜娴進入診室的時候,忍不住側過頭,朝江耀瞥了一眼。
那孩子仍然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低頭注視着掌心的小蟲。
雪白的皮膚,點漆的眸子。長睫如鴉羽般低垂,緩慢眨動着,有種令人心驚的脆弱感。
分離性人格障礙——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就是“多重人格”。
這也正是江耀目前罹患的第二種疾病。
這種情況,在經歷過嚴重創傷的兒童身上十分多見。
有一種理論認為,兒童在受到生理或者心理上的嚴重創傷後,無法接受現實,不願意相信那些可怕的事情是發生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們幻想出另一個人,來代替自己承受苦痛。
江耀,在失蹤的那一年裏,到底經歷了什麽?
雖然警方聲稱,他身上沒有被暴力侵犯過的痕跡,但是這樣的孩子……這樣一個遇到任何危險都無力自保,偏偏又相貌如此出衆的孩子……
像一棵漂亮的沒有刺的植物。
你可以給他澆水,打開窗戶讓他沐浴陽光。
你也可以折斷他的莖條,撚拭他斷處淌下的汁液。
他都沒有辦法反抗的。
溫嶺西壓下心中的憐憫,轉而微笑,對着徐靜娴。
“他現在的情況,還算比較穩定。社交能力也在逐步提升。”溫嶺西道,“所以,關于人格融合……”
人格融合,即,把分離出來的人格,融合到原本的人格裏去。
這次的複診,比之前約定的時間早了很多。
而江耀的父母是一直希望他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的。
溫嶺西看出徐靜娴的心焦,正要為她詳細解釋人格融合的事,沒想到,徐靜娴卻打斷了他。
“不,溫醫生,我不是來帶他做人格融合的。”
溫嶺西疑惑地一挑眉毛,卻發現徐靜娴望着江耀的眼神裏,除了擔憂,竟還隐含着一絲不安。
像受驚的小鳥。縮着濕漉漉的翅膀,藏身在黑暗森林的樹枝中,瑟瑟發抖。
“他最近,開始說一些很奇怪的話……”
徐靜娴說得很慢,似乎在斟酌用詞。
溫嶺西身體微微前傾,表現出關注:“比如?”
徐靜娴深吸一口氣,聲音清晰,卻微微發抖。
“比如,他說,蝸牛住在他的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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