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父親
溫嶺西是從警察口中得知徐靜娴的事的。
現場勘查表明,第一案發現場就是芭蕾舞教室。而舞蹈房的工作人員也證實,前一天晚上,徐靜娴包下教室一個人練習,還跟他們打過招呼,說會留到很晚。
當時江耀也在。
由于徐靜娴和舞蹈房老板是老朋友,因此工作人員把鑰匙留給她之後,就離開了舞蹈房。
監控提示,這段時間裏,整座舞蹈房沒有任何人出入。
也就是說,從工作人員下班離開,直到第二天早上發現屍體,這十幾個小時的時間裏,徐靜娴身邊只有江耀一個人。
按照常理來說,患有精神疾病的江耀,是嫌疑最大的人。
“不過具體情況還不好說。他身上沒有血跡,鞋底也很幹淨。而且以他的力氣和體型,應該做不出這種程度的暴力。”
前來詢問情況的女警察,恰好是溫嶺西認識的。他們當年一起參與過江耀的失蹤案——就是這位女警察,親手把江耀交到這位精神科醫生手裏。
因此他們關系還算不錯。
“更多的我就不能透露了。”女警察嘆了口氣,收起筆記本,“好了,謝謝你的配合,我問完了。”
溫嶺西點點頭,送她出門。
“他現在在哪裏?”溫嶺西問,“我能去探望他麽?”
“恐怕不能。”女警嘆息着搖頭,“對他的調查還沒結束……這個案子很怪,領導非常上心。”
“理解。”溫嶺西點點頭,“那他父親呢?”
“已經聯系過了,在從國外趕回來的路上。”女警又嘆了口氣,“江教授也是不容易。據說在學術大會上突然接到消息,整個人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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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嶺西能夠想象。
送走女警後,精神衛生中心的人紛紛湊過來,問他八卦。
溫嶺西搖頭,表示沒什麽好說的。
事情還未明了,他不想妄加議論。
接下來的兩天,江耀都是在刑偵大隊度過的。
倒不是警察審問他審問了這麽久,主要是江耀家裏沒有直系親屬,他本身又情況特殊,因此直到江耀的父親江一煥親自來接人,刑偵大隊才放他走。
問話當然沒什麽結果。江耀對于那晚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很早就睡着了。
那天,母親突然決定,要去老朋友的舞蹈房練練。據說是為了去省隊當教練做準備。
江耀在旁邊看着母親跳舞。母親身為前芭蕾舞團首席的功底還在,江耀看得目不轉睛。
大概到晚上九點多鐘,江耀困了。母親卻還一點不累。于是她就讓江耀在外面的長凳上睡覺。
反正舞蹈房的大門已經關了。鑰匙在徐靜娴自己手裏,她不用擔心外面有人來。
江耀裹着母親的外套,在長凳上安心睡下。
再醒來時,就看到了舞蹈房裏一屋子的血。
……
告別儀式在兩天後舉行。
江一煥是個妥帖周到的學者。做學術是這樣,為妻子操辦喪事也是這樣。
這個四十出頭的男人,一向注重禮節。哪怕回國後已經48個小時沒有合眼,他還是仔細布置了告別儀式,一切都恰到好處,讓妻子安詳、漂亮,風風光光地走完最後一程。
沒有人敢在告別儀式上議論那場離奇的兇殺案,哪怕是江耀捧着母親的遺像出現在衆人面前時。
然而當儀式結束,衆人陸續離場之後,在自己的私家車裏,在茶餘飯後的閑聊裏,所有人都難免好奇,興奮地讨論着這次事件。
“江耀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他就在那麽近的地方……居然一點聲音都沒聽到?”
“是警察隐瞞了線索吧。懸疑劇裏不都這麽拍嘛,為了不讓殺人犯知道警方掌握了多少信息,也為了避免出現模仿犯……”
“聽說江耀有雙重人格耶。你們說會不會是……”
“啊?不會吧?就算是雙重人格,可那畢竟是他親媽……”
……
妻子雖然已經下葬,家中卻還有許多事務需要處理。
從墓地回家的路上,江一煥一邊開車,一邊想着接下來要做的事。
要把丈母娘和老丈人接到家裏住,免得兩位老人家傷心過度,發生什麽意外。
花滑省隊那邊也要去打招呼。說抱歉,去不了了。說很感謝省隊給這樣的機會。
要确認兒子的複診時間。應該是在一個月以後?據說上次複診的結果很好。江一煥還記得妻子在視頻裏跟他說這件事時那歡欣雀躍的笑容。
要和保姆聊聊。保姆似乎也受了很大的刺激,不想在他們家繼續做了。這種時候換一個陌生的新保姆,江耀恐怕會不适應。如果可以,最好還是讓保姆阿姨再堅持一段時間。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件事。
不那麽急,但也得做。
“還記得媽媽的車停在哪裏嗎?”江一煥回過頭,問後排座上的江耀。
江耀望過來,鴉羽般的睫毛眨了眨。
“記得。”
“好,那我們去給媽媽取車。”
那天晚上,徐靜娴是開車去的。那輛白色轎車至今還停在芭蕾舞房的地下停車場。
在江耀的帶領下,江一煥很快在那個巨大的地下停車場找到了妻子的車。
白色車身幹淨得不染纖塵,車裏也整潔,撒着一點清新淡雅的香水。
妻子一向很愛惜日常所用的事物。無關價格,那是一種對生活的尊重。
江一煥坐進車裏,第一件事是調整椅座。
咔啦一聲,他把駕駛座往後調了一大格。
他的體型比妻子大上好一圈。妻子畢竟是芭蕾舞者,即便已經退役,仍然保持着高度自律,始終保持着完美身材。
至于他自己,婚後自然發胖,早已不是年輕時候的瘦高個。
妻子總是笑他,兒子說得沒錯,你真像個聖伯納。胖胖的,憨憨的。
江一煥側過身,給副駕駛上的兒子系安全帶。
和坐父親的車不同的是,江耀坐母親的車,會坐在副駕駛,而不是後排。
這是因為,江一煥工作忙,平常大多是妻子一個人帶兒子。所以江耀習慣坐母親的副駕駛。
而如果是坐父親江一煥的車,江耀就會自動坐到後排去。畢竟只要江一煥在的時候,他們都會是一家三口,一同出行。
咔噠。安全帶系好。
江一煥深吸一口氣,把車開出地下車庫。
車子開上地面的時候,夕陽斜斜的陽光照過來。
江耀下意識地擡起手,遮擋直射瞳孔的光線。
車子開了一段,在閘口處停下了。
橫杆邊的計價器上,顯示出昂貴的停車費用。
足有兩百多。
“怎麽停了這麽久?!”收費亭裏的保安一看計價器上的天價停車費,眉頭立馬皺起來了。他從窗口裏探出身子,責備而嚴厲地敲了敲收費亭外的牌子,“不許過夜!這個停車場不許過夜的!這麽大的字看不到啊!”
“……”
駕駛座上的敦厚男人,原本已經掏出手機準備付錢,聽到保安的斥責後,竟忽然情緒失控。
他趴在方向盤上大哭起來。
江一煥是個很有自制力,從不肯将情緒外露的人。
他在國外的學術會議上接到妻子的死訊時沒有哭,匆匆回國從刑偵大隊審訊室裏把兒子接回來時沒有哭。
就連和殡儀館斂容師協商如何為只剩上半身的妻子整理遺容時都沒有哭。
他像一個鐵人一樣,把失去愛妻的哀痛,用鐵皮圍擋,遮蓋。
他覺得作為男人,作為父親,這種時候他沒有選擇。
他必須堅強。
可是現在,停車場保安不過問了句“怎麽停了這麽久”,江一煥忽然心肝欲裂。
一直以來克制着的情緒,潰然決堤。
“……哎?你怎麽了?不是,至于嘛你就哭了?大男人的,說你兩句你還哭起來了……”保安這下直接驚呆了,沒想到這麽個四十來歲的大男人,居然說哭就哭了。
男人趴在方向盤上痛哭,厚實的肩膀一拱一拱,哭聲卻埋在胳膊裏,悶而沉重。
副駕駛座上,江耀看着他。
【他很悲傷。】
內心的聲音忽然響起。
【拍拍他的背吧。】
江耀很聽話。
他伸出手,在那個嚎啕大哭的男人後背上,輕輕拍了拍。
他的動作太輕,像植物用葉片輕輕撫摸小蟲。
但痛哭中的男人卻察覺到了。
江一煥猛然擡起頭,紅腫的眼睛裏滿是不敢置信。
“兒子……?”
江一煥不敢相信,已經罹患自閉症二十多年,無法和人正常溝通的兒子,竟然會安慰他。
江一煥再也忍不住。這個敦厚穩重的學者終于抛下一切自尊與克制,在崗亭保安瞠目結舌的注視下,一把抱住兒子,坐在車裏失聲痛哭。
……哭聲好大。
江耀被父親緊緊抱在懷裏,感覺耳朵裏塞滿了哭聲,震得疼。
保安無奈地看着這對父子。幸好這會兒不是停車場出入高峰期,車子停在這兒,一時半會兒倒也不要緊。
說起來……
保安看了眼這輛車的入場時間,心裏一跳,忽然間明白了什麽。
保安嘆了口氣,不再詢問。而是擅自做主,把停車費用取消。
拉起橫杆讓他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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