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香料

江耀聽到王阿姨的慘叫聲時,窗外正好打了個響雷。

雪白閃電劃過窗戶,照亮了整個客廳。江耀匆匆下樓,還沒看到王阿姨,就先見到了一條肉紅色的蛇。

那蛇飛快地從他眼前竄過,然後爬進沙發底下。

長長的尾巴拖在後面。有種顧頭不顧尾的意味。

江耀順着蛇尾往後看,與此同時聽到王阿姨凄厲的慘叫聲。

“救救我……小江!救救我!”

王阿姨的樣子很奇怪。

她趴在地上,褲子後面全是血。腰上像是長出了一條肉紅色的尾巴。

尾巴嬌嫩柔軟,像剝了皮的鴿子,露出濕潤水滑的肉。

江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沙發底下一眼。

王阿姨的尾巴就是那條蛇。

【腸子。】

心裏的聲音提醒道。

【站遠一點。】

江耀很聽話地往後退了兩步,站回到樓梯上。

王阿姨絕望地趴在地上,拼命朝江耀伸出手,希望江耀拉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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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耀直接打了個120。

“您好。我這裏有人受傷。”江耀按照心裏的人教他的,一字不落地複述,“她的腸子掉出來了。”

地上的肉蛇——或者說腸子——仍在快速爬行。

它似乎在尋找什麽。

江耀打完電話,好奇地看着那條腸子。

腸子另一頭仍然連在王阿姨身上,但腸子正在變得越來越長。

【人類的大腸有1.5米,小腸大概是5米。】

心裏的聲音說。

江耀目不轉睛,盯着那條滿屋子亂竄的肉蛇。

确實。靠近蛇頭的地方比較粗,到後面某一段就突然變細,變得彎彎繞繞。

長度已經有5米了。

“救我……救救我……”

王阿姨還在哭喊。

江耀問:“怎麽救呢?”

王阿姨臉上血淚橫流,聞言一呆,緊接着急迫道:“我的腸子!幫我抓住,別讓它跑了!把它——啊!”

話音為落,腸子最後一段忽然從王阿姨腰後脫落。

整根腸子都徹底逃離了主人。

王阿姨再也說不出話來,連呼救的手都擡不起來。

她脫力地趴在地上,臉色慘白,整個人只剩出的氣。

江耀轉過頭,目光追逐着那根六米多長的腸子。

“哦。”江耀應了一聲。

腸子确實應該在肚子裏,而不是滿屋子亂竄。

就像古董木雕應該在聖伯納的櫃子裏,而不是王阿姨的口袋裏。

江耀希望物品都回到原來的位置。

于是他下樓,去追那條腸子。

腸子在屋裏已經打轉了無數圈,像個兢兢業業的油漆工,把整個地板牆面天花板全都抹上了血紅。

它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滑不溜秋,又軟,如魚得水地在客廳裏游着。江耀根本捉不住。

【別拿手去碰!別用手!!!】

內心的聲音竟然有一絲驚慌。

【髒!髒!】

江耀停下腳步。

轉身去廚房裏拿了阿姨洗碗用的長手套。戴好手套走回來。

想繼續捉腸子的時候,卻聽到哐當!一聲巨響。

腸子的頭部撞碎了窗戶。

外面還在下雨。肉紅色的長蛇從破洞裏滴溜溜地爬走,細密雨絲從破洞裏漏進來。像一種奇異的等價交換。

江耀快步走過來,一把捉住腸子尾巴。随即就皺起眉。

太滑了。

戴着手套根本捉不住。腸子會立刻像泥鳅一樣滑掉。

江耀想開門追出去,卻發現門上鎖了。

他擰開重重門鎖,走出房子的時候腸子已經爬出去很遠。

迎面吹來冰涼雨絲,細細密密,像一塊冰涼的綢。

【傘】。

心裏的聲音提醒道。

于是江耀又轉身拿傘。

腸子爬得很快。是需要小跑才能跟上的速度。

江耀撐着傘,拿手機手電筒照着,跟随那條腸子。他很快來到街上。

此時已經是晚上十二點多。街上的店鋪幾乎全關了,只剩街口那家紅油麻辣燙還開着。而且居然還有好幾個人在排隊。

麻辣香氣混合着濕冷雨水,飄進鼻子裏有種怪異的不适感。

腸子在積水和污泥裏爬行,早已變得黑乎乎。看上去和肮髒地面融為一體。

江耀眉頭皺得更深。

放回肚子之前應該把它好好洗洗。他想。

麻辣燙店鋪前排隊的路人們聽到江耀啪嚓啪嚓踩水塘的聲音,都轉過身來,好奇地看他。

江耀頭也不回地從麻辣燙店前跑過,追着腸子,拐了個彎。

跑進麻辣燙後面的小巷裏,不見了。

排隊中的顧客們疑惑地對視一眼。

店鋪裏的老板仍然窩在那個小小的廚房間裏,像個不知疲倦的敬業機器,一盆接一盆的麻辣燙煮出來。

顧客們拿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份夜宵,深嗅一口,在饞嘴和迫不及待中,一邊咽着口水一邊鑽回私家車裏。

大家都急着回去吃麻辣燙,也就沒有人去管那個深夜跑過大街的少年了。

……

腸子鑽進一個房子,不見了。

江耀撐着傘,拿手機燈光照着,仰起頭看這座房子。

這似乎是某個店鋪的後門。門翕開一條縫,隐約可見後廚裏的燈光。

一個高大健壯的身影正在竈臺前忙碌。江耀鼻子一動,感覺麻辣燙香氣格外濃郁。

他不由得咽了一下唾沫。

江耀伸出手指,輕輕推了一下門。

門開了。

江耀拎着雨傘,輕輕走進來。廚房裏的人背對着這裏,并沒有注意到不請自來的這個人。

這裏好像是個小倉庫。

江耀環顧四周,看着地上那一大筐一大筐的麻辣燙食材,還有麻袋裝着的不知道什麽東西。

其中有個麻袋已經開封了。江耀走過去,拎起麻袋口朝裏看。

是辣椒粉。

江耀感覺鼻頭一癢,有種打噴嚏的沖動。

但是對着人家的調料打噴嚏很不衛生,所以他忍住了。

【地下室。】

心裏的聲音低低提醒。

江耀轉過頭,發現角落裏果然有個木板。木板微微掀開一條縫,中間沾着一塊血糊糊的污泥。

肯定是那條腸子。

王阿姨的腸子鑽到人家的地下室,這樣既不衛生也不禮貌。

江耀決定下去把它捉回來。

【小心,慢一點。】

江耀擡起那塊木板,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木板下面是木頭臺階,看上去不太結實的樣子。需要很小心才能在踩上去的時候不發出聲音。

上面那個倉庫裏堆滿調料,已經很香了。可是這個地下室,味道更重。

簡直像掉進了調料缸裏。

江耀拿手機燈光照着,努力忍着打噴嚏的沖動,看到空氣中飄浮着許多細微的粉末。

地下室很大。

一條條香腸從房梁上垂下來,很有北方過年的氣氛。又像一道香噴噴的簾子,遮住了地下室深處的景象。

仔細看的話,那些香腸都在動。

蛇一樣地蜿蜒扭動。

江耀很好奇它們這樣扭,為什麽不會從房梁上掉下來。于是他摸索着找到了電燈開關。

啪。

地下室亮起來。

整個場景映入眼簾。

房梁上高高垂挂下來的腸子,都有種風幹臘腸般的紅白花紋。裏面鼓鼓囊囊,被某種東西填充滿。

所有腸子都在緩慢蠕動着,卻始終懸挂在梁上。

擡起頭,原來梁上有釘子。腸子們身上都被打了好幾個釘子,分段固定。因此無論懸挂下來的部分怎麽動,怎麽扭,腸子都不會從房梁上掉下來。

……原來是吃撐了。

江耀恍然大悟。

腸子裏塞滿了東西,一定是撐得難受,所以一直在蠕動。

江耀上前,睜大眼睛,仔細觀察那些腸子。

腸子裏面塞着的,好像也是某種調料。圓圓的,一顆一顆的。

江耀疑惑:“花椒?”

【不是花椒。】

果然,當江耀拎起一截腸子,想仔細觀察時,腸子裏面的內容物忽然一動。

那些圓圓的一顆顆的東西忽然轉動過來,變成無數顆圓不溜秋的眼睛。

所有眼睛都盯着他。

江耀皺起眉。

隔着橡膠洗碗手套,他捏了捏腸子。感覺裏面的眼睛都很軟。

有幾顆還被他捏爆了。

腸子瘋狂掙紮起來。

江耀被吓了一跳,松開手,後退:“對不起。”

亂動別人的東西不禮貌,亂捏人家的眼球也不禮貌。

江耀很認真地向腸子們道歉,并說:“我是來找王阿姨的腸子的,它跟你們不一樣,它沒有吃飽,是粉紅色的。你們看到它了嗎?”

房梁上無數條花斑紋腸子都掙紮蠕動着,并沒有誰長了嘴可以跟江耀說話。

只有無數雙黑漆漆的眼睛,隔着肥厚的腸壁,直勾勾地盯着他。

花斑紋腸子無法回答他。江耀只好繞過這片肉簾,去後面找。

地上散亂堆放着黃色麻袋。從敞開的袋口可以看到,裏面裝的是八角茴香花椒等等香料。

卻沒有辣椒粉。

空氣已經變得像香料調和成的一鍋粥,江耀感覺很餓很餓。地面上也散落着香料粉末,王阿姨的腸子一定來過這裏,因為地上殘留着一條濕漉泥濘的痕跡。

江耀跟随着那道濕痕,像跟随某種指引。漸漸地他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再又走過一個拐角後,他終于見到了王阿姨的腸子。

不對。他其實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王阿姨的腸子,或者說王阿姨的腸子在不在裏面。

因為他看到了好多腸子。

好多好多,肉紅色的,長蛇般的腸子,繞着一個紅色粉末堆成的小山盤旋。

小山其實也不小了,堆起來比江耀還高,幾乎要碰到天花板。

腸子們在裏面鑽營盤旋,進進出出。像神話裏盤踞在世界樹樹根裏的毒蛇。

粉末堆裏混雜着許多圓圓的、一顆顆的東西。

江耀起初以為那是眼睛,走近一看,原來那并不是眼睛。

是一種藍灰色的腐菌。

江耀從來沒見過這種腐菌,叫不出它的名字。

藍灰色的菌傘,中間是一圈圓形黑斑。黑斑層層疊疊,扣着腐菌藍灰色的底,看上去就像一顆顆青灰慘白的死人眼。

原來那些腸子,是在這裏吃辣椒面啊。

還是發黴變質長出蘑菇的辣椒面。

江耀靜了一瞬。

突然不餓了。

肉紅色的腸子窸窸窣窣地在辣椒面山裏穿梭,吞食灰眼腐菌。等它們吃飽,大概就會像外面房梁上挂着的那些一樣,變成花斑紋。

江耀認不出哪條是王阿姨的腸子。他環顧四周,想找個麻袋把這些腸子都套回去,讓王阿姨自己認。

忽然。

【有人來了。】

心裏的聲音低而急促。

【快躲起來。】

江耀轉頭一看,牆邊有個生鏽的鐵櫃子。吱呀一聲,他拉開櫃門躲進去。

外面有腳步聲傳來。

嘎——吱——嘎——吱——

很重很重。踩在木頭樓梯上的聲音。

随後是嘎啦——

很奇怪,很重的響聲。像是厚實的木頭被掰斷。

這是什麽?

地下室的光線透過生鏽櫃門照在江耀眼睛上。

江耀透過櫃門縫隙朝外看。

啪。

燈光忽然滅了。

江耀瞳孔微微擴張。

然而無論怎麽努力,瞳孔畢竟無法适應驟然降臨的黑暗。

江耀在黑暗中努力睜大眼睛,試圖捕捉細微的光線,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

他仿佛不是躲在狹小逼仄的生鏽鐵櫃裏。

而是荒野。

他像個靶子,立在廣闊空曠,毫無遮擋的黑暗荒野。

——江耀忽然想起,在他來之前,地下室是沒開燈的。

真菌喜歡陰暗潮濕的環境,不喜歡光。

所以地下室不開燈。

所以……

江耀的心跳一瞬間加速。

下一秒。

轟隆!

鐵皮櫃門被人一把拉開。

一股濃郁至極的辛辣臭氣,狂烈刺激,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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