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陸執

江耀的身體檢查下來沒有問題,但江一煥還是不放心。因此為他預約了第二天溫嶺西的門診。

翌日一大早,江耀就被江一煥帶到了精神衛生中心。大概因為是星期一的關系,停車場裏滿是空位,就連分診臺護士也姍姍來遲。

“咦,溫醫生昨天晚上還接待了一個病人……”分診臺護士認識江耀,之前還一起吃過麻辣燙,因此一看到江耀父子,她連護士服都沒來得及換,直接在前臺翻閱簽到本。

精神衛生中心畢竟不同于普通醫院,有些患者不希望別人知道自己來這裏,更不希望撞見熟人。這裏的門診嚴格執行預約制,需要在前臺簽到登記後一個個進入。

離開時也會作記錄,免得前一位患者還沒走,後一位患者就不小心闖進來,打斷或者影響治療。

護士查看簽到簿是為了确認診室裏現在是否有患者。畢竟精神病患者都很敏感,如果正在關鍵的治療中,即便只是敲門詢問,都有可能刺激到他們。

簽到簿上最後一個記錄就是溫嶺西昨天晚上的患者。肯定已經走了。

而護士剛剛在停車場看到了溫嶺西的車。大概是溫嶺西知道江耀要來,所以也提前來上班了。

“你是今天的第一個哦。”護士笑眯眯地,她也很喜歡這個安靜乖巧的男孩子,“進去吧,溫醫生已經在裏面等你啦!”

江耀點點頭,朝溫嶺西的診室走。

江一煥留在前臺替江耀簽到,一邊随口和護士聊着天。

話題自然而然地就來到了最近鬧得風風火火的紅油麻辣燙事件上。

“哎,外賣衛生問題真的太恐怖了……”護士心有餘悸,“新聞爆出來的時候我真的吓了一跳,這家生意這麽好,我們周圍所有人都吃過啊……太可怕了。我連夜拉着小姐妹一起排隊做檢查,醫院那個隊伍長得喲……”

“查下來沒事吧?”江一煥關心道。

“沒事沒事,不過還是領了藥回來乖乖地吃了。”護士露出一臉分享八卦的表情,“不過我聽說有人查下來不太好,當場就收進去住院了。那個醫院好奇怪,叫什麽什麽療養院,聽都沒聽說過……”

“療養院?”江一煥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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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脈極廣,朋友圈子裏也不乏醫生。這次紅油麻辣燙事件算是一個重大公共衛生安全事件,當地衛生系統上下都很重視,立即制定了一整套應急方案。

照理來說,治療這種消化道疾病,最好的醫院是宜江大學附屬第一人民醫院。就算患者數量太大,第一人民醫院無法全部接收,那至少也應該去附二院、附三院之類的大型三甲醫院。

怎麽會直接送去療養院呢?

除非這種疾病有傳染性……

江一煥心頭一跳。

他知道郊區有一座療養院,名為療養,實際上是傳染病隔離醫院。

外賣衛生問題引發的傳染病?嚴重到需要隔離?

不會是霍亂吧……

江一煥畢竟不是醫學專業人士,在這種事情上也不好妄加評論。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眼兒子。

江耀站在溫嶺西的診室門口,正在敲門。

篤篤篤。

沒有人開。

江耀很有禮貌。等了一會兒,又敲了幾下。

篤篤篤。

還是沒有人。

“怎麽了?”江一煥朝兒子走去,“溫醫生還沒來嗎?”

“哦,可能是在休息室吃早飯。”護士從前臺探出腦袋,張望着,“沒事,你直接進去好了,我去後面幫你叫他。”

江耀來這麽多次了,跟所有人都很熟。特別是跟溫醫生。

溫醫生甚至在周末休息時間帶他去動物園玩過,兩個人可以說關系非常好了。

因此江一煥也說:“好,那就先進去吧。”

按照溫醫生的看診習慣,每次都會先和病人單獨聊一會兒,然後再和家屬溝通,讨論病情。

于是江一煥就坐回了候診區。

江耀擡手,按上了門把手。

咔噠。

門沒上鎖,是開着的。

……可是推門的時候卻遇到了阻力。

江耀一開始沒用力,門只打開了一條縫就不動了。

與此同時頭上還響起一個奇怪的聲響。

咔啦。

像久坐辦公室的人在電腦桌前活動身體,轉轉脖子扭扭腰,所發出的脊椎活動聲。

溫醫生在裏面嗎?

江耀感到疑惑。

他又試着推了一下門。門上傳來一種軟軟的阻力。

很奇怪。那個阻力并不大,稍微用力就可以把門推開。手上反饋過來的觸感甚至帶着一點點彈性。

更奇怪的是那個聲響。

咔啦啦啦啦……

骨頭能發出這種聲音的人,頸椎病一定很嚴重了。

江耀沒用多少力氣,門就開了。

咔啦啦啦啦的響動戛然而止。

與此同時,有什麽東西從門上面掉下來。

【小心!】

心裏的聲音急聲提醒。

江耀下意識地擡頭,伸手。

噗噠。

正好接住了那個東西。

一個沉重的,濕熱的,手感很怪異的球狀物。

江耀低頭。

和一顆人頭對上了目光。

……

精神衛生中心外拉起了警戒黃線。

最近的出勤頻率未免也太高了……

而且,怎麽又跟姓江的這個小子有關?!

方警官疲憊地呼出一口氣,指揮下屬們緊張而有序地開展調查。自己則是坐在另一間診室裏,向江耀問話。

“所以說,你是今天第一個進入診室的……你進來的時候診室裏沒有其他人,只有溫嶺西,呃,溫嶺西的……嗯……”

方警官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定義溫嶺西當時的狀态。

死反正是沒有死,但活肯定也是活不成了。

江耀坐在柔軟的沙發椅上,頭埋得低低的。看着自己垂放在膝蓋上的雙手。

雙手仍然保持着攤開的姿勢,仿佛那裏仍然盛放着一顆人頭。

那是一種讓人很難忘記的手感。

【但你應該忘記。】

有些刺刺的部分是頭發,隔着頭發可以感覺到柔軟頭皮包裹着堅硬的後腦勺。

那本該是和對方無比親昵時才會感受到的觸感。

他和溫醫生确實很親近。溫醫生是陪伴他最久的醫生,之前的其他醫生無論多麽有名,都只會對他搖頭,說他的情況已經沒有辦法改善,說他已經成年了這種病恐怕不會再好,說建議去找其他醫生再嘗試一下……

只有溫醫生會送小蟲給他。

【別再想了。不是你的錯。】

可是他把門推開了。

門的頂上懸挂着溫醫生的身體。溫醫生那個時候還活着的。

太粗心了。當時應該注意到的,那個咔啦啦的聲音,是溫醫生的頸椎。

雖然脖子周圍的肌肉全都被撕開了,但是頸椎,神經,血管全部還連着的。

【那不是你的錯。別再責怪自己。】

溫醫生那個時候還活着的。

是他推開了門,所以溫醫生的頭掉下來了。

如果不是他急着推門,而是讓護士從另一邊的醫護人員通道裏進去的話,溫醫生的頭就不會掉下來。掉進他手裏。

他太沒有禮貌了。他不應該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時候就推門進去。

他應該在外面等着的。他敲完門就應該在外面好好等着,等溫醫生來開門,叫他進去他才可以進去。他太沒有禮貌了,他不應該推門,他不應該用力……

【……江耀!】

心裏的人提高了聲音。

江耀渾身一震,猛然擡頭。

瞳孔微微震顫着。

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方警官被江耀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立刻問:“怎麽了,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

而江耀只是睜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眼神很空,仿佛不是看着他,而是透過他,看着他後面的什麽東西。

方警官心裏毛毛的,不由回頭,看了眼醫護通道。

精神衛生中心所有診室的構造都是一樣的。前門連接着患者等待區,後門則是醫護人員通道。

案發現場就在對面的另一個診室。

即便隔開了這麽遠的距離,還是能聽到警察和法醫們緊張有序地勘查現場的動靜。

房門對聲音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阻斷,但那種繁雜的腳步聲,讨論聲,取證塑料袋窸窣摩擦聲,還是令人心煩意亂。

方警官不由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這次的案子,總算不再是密室殺人案。

非但不是密室,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說是……殺人案。

人是肯定已經死了。那個姓溫的醫生,整個人頭都從身體上斷下來,死得透透的,沒有任何搶救可能。

但這死法實在是太詭異了……比之前的【舞蹈房殺人案】、【腸子失蹤案】還要吊詭一百倍。

因為,這次的受害者,是在被人發現的同時,當場死亡的。

當時的情況應該是這樣:溫嶺西被人固定在診室前門上方的牆壁上,倒吊下來,腦袋靠在門背後。

他頸部的肌肉全部被撕扯開了,只留下維持生命必須的神經和血管。

至于頸部骨骼,其實也已經被暴力扯得松動。差不多是稍微一碰就會斷的程度。

所以,姓江的小子一推門,啪。

人頭就掉下來了。

嚴格意義上來說,當時溫嶺西還沒死,只是還勉強留着一口氣的瀕死狀态。

是江耀推門導致溫嶺西頸椎血管神經全部離斷,才直接引發的死亡。

但江耀是無辜的。

他并不知道溫嶺西是以這樣一個狀态懸挂在門上……開玩笑,誰能想到一個脖子快要斷了的人會把頭挂在門上呢!

方警官從個人角度,覺得江耀其實也是受害者。別說江耀了,就連他這個身經百戰的刑警隊長,看到這種場面也覺得後背瘋狂發毛。

不過這個案子真的太奇怪了……

比什麽雙腿粉碎性骨折、腸子溶解,都更讓方警官摸不着頭腦。

更要命的是,這位江耀同學,精神狀況還不太好。

據說原本就是自閉症,溫醫生是他為數不多的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現在好了,唯一的朋友腦袋被他搞下來了,江耀作為第一發現人兼第一推動力,精神上受到了巨大打擊。

方警官不太知道他們精神科醫生的專業術語是怎麽樣,反正要他來說,那就是——

人都傻了。

江耀被帶進這間診室已經十分鐘了。整整十分鐘他都處在恍惚狀态,低頭死死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手裏還捧着那個死人頭。

而現在,他突然擡起頭,好像被人敲了一悶棍似的。就連瞳孔都在微微顫抖。

方警官以為他是想起了什麽,耐心詢問。

然而江耀卻只恍恍惚惚地念叨起了一個詞。

“天鵝。”

方警官大感不解,只好把江耀的父親江一煥喊過來。

江一煥本來在隔壁診室接受詢問,一聽說兒子這邊的警官召喚,他立馬緊張地跑過來。

“天鵝?!”

萬萬沒想到,江一煥聽到這句話時,臉上也露出了被人打了一悶棍的震驚表情。

方警官的好奇心已經升到了頂點,皺着眉頭問:“天鵝到底是什麽意思?你兒子剛才就一直在念叨……”

江一煥轉過頭盯着兒子,眼圈漸漸泛了紅。

在江一煥的解釋下,方警官漸漸弄清楚了。

原來這個自閉症少年,對所有人的稱呼都是用的代號。

比方說父親是聖伯納,溫嶺西醫生是拉布拉多7。

而天鵝,則是指他那位死去的母親,徐靜娴。

也就是【舞蹈房殺人案】的受害者。

……事情越來越奇怪了。

江耀現在忽然提起“天鵝”,難道是覺得這兩件案子有什麽關聯性?

方警官還想進一步詢問,江耀卻像個壞掉的複讀機一樣,嘴裏不住喃喃自語。眼淚洶湧地劃過臉頰。

“天鵝……天鵝……”

他并沒有嚎啕或者抽噎,只是恍惚地流着眼淚。那副表情仍然像是在夢中,他的肉體和靈魂仿佛彼此隔絕,淚水洶湧,靈魂在無聲悲鳴,身體卻依舊渾渾噩噩,不知發生何事。

……怎麽回事。

方警官疑惑地看看江耀,又看看同樣淚流滿面的江一煥。

他把江一煥拉到一邊。

“我也沒問他關于他母親的事兒啊,怎麽突然哭成這樣?”方警官頗有些不好意思,感覺是自己不小心說錯了什麽把這年輕人弄哭的。

“他……他可能是……突然明白了。”江一煥也有些哽咽,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兒子身上,“他母親剛走的時候,他還不懂,不知道死亡是怎麽回事……可能是今天看到溫醫生……可能是今天剛剛明白,他母親是和溫醫生一樣,沒有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方警官明白了。

合着這自閉症少年,之前對于母親的死無動于衷,并不是不悲傷,而是無法理解。

現在溫嶺西一死,直接一整個人頭掉到他手上,他如此近距離地直接面對死亡,也就瞬間明白了死亡為何物。

死亡就是那個人再也不會動。

死亡就是那個人的身體從溫熱到冰冷,在你手裏一點點失去溫度。

死亡就是,今天之後,你再也見不到他。

死亡就是無能為力,無可挽回。

方警官長長嘆了口氣,對着從隔壁房間跟過來的同事擺了擺手,示意不要打擾這對父子,讓他們好好抱頭痛哭一場。

……說來也是很怪。

最近宜江市發生的這麽多起怪事,似乎或多或少,都和江耀有關……

出于刑警的直覺,方警官一邊皺眉思考着,一邊派人去調江耀的個人資料。

然而剛走出診室,他就在走廊上遇到了另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怎麽是你?”

方警官脫口而出。

“怎麽又是你。”

身穿黑色緊身皮衣的銀發青年,也不悅地皺起眉頭。

方警官被他這麽問,當場無語。

“你以為我想來?最近案子這麽多,手下人都忙得飛起,當然只能我親力親為啊!”

秦無味也很無奈。

“……我這邊也是。”

方警官:“什麽?”

秦無味:“缺人。只能自己上。”

方警官:“……”

雖然不知道這位秦隊長到底是哪個部門的,不過這麽神秘又這麽權勢滔天……居然還會缺人的嗎?!

以方警官對于“權力”的理解,這種級別的人物,應該随便擺擺手就能從其他地方調來幾百個幫手吧!

秦無味并沒有回答方警官探尋的目光。他徑直走向了診室。

“哎,等等,他們現在……”方警官想制止他。

“我去問話。”秦無味頭也不回。他腳步不停,皮靴在地磚上發出一連串響聲。

“問話?”方警官心裏閃過一抹陰影,不悅道,“不是吧,這個案子你也要搶?!你不是剛破完一個大案麽……上頭都不給你休息的嗎?!”

秦無味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仿佛在說:你不是也沒得休息嗎?

雖然同病相憐,但這一臉無語仿佛在看智障的表情……

也太讨厭了吧!

方警官擰起眉頭,快步上前攔住他。

“你先等會兒!問話也等會兒,裏面在哭呢!”

“哭?”秦無味皺眉,疑惑,“哭什麽?吓哭了?”

“姓江那小子跟受害者關系好。而且他……嗯……”方警官斟酌着措辭,畢竟他的發言很有可能會影響江耀的未來,“……他目擊第一現場的時候,精神上受了點刺激,想起了他媽媽的事……現在父子兩個在裏面抱頭痛哭呢,你別……”

方警官一句“你別打擾人家”還沒說完,就見秦無味揚了揚眉毛,表情微微一亮。

“哦,原來都是熟人。那我更要進去了。”

方警官:“?”

秦無味從方警官身邊強行擠過去,按下門把手的同時,揚了揚手裏的訪客登記簿。

“沒什麽,我就是問問,登記簿上這一位,溫嶺西最後見過的這一位——是不是也是江耀的熟人?”

方警官一聽,多年老刑警心中那根弦瞬間繃緊。

最後一名訪客,昨天晚上,冒着細雨,三更半夜也要來見溫嶺西的人。

溫嶺西死亡前最後一個見過的人。

訪客登記簿在眼前一晃而過。

方警官的目光銳利如瞄準鏡,一下子捕捉到了訪客登記簿上最後一個名字。

——陸執。

溫嶺西臨死前,最後一個見的人。

叫做,陸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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