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人偶
江沉月說到做到,仿佛是在刻意測試江耀的身體極限,當天就拉着他爆騎七小時。
江耀也順水推舟,江沉月想看他的極限,他就給她看他的極限。
——第二天就請了病假。
江沉月對此十分滿意,殷切地把他送進醫療部,和王慧伊萬諾維奇紅塵——不,病房作伴。
【奇怪的勝負欲。】
心裏響起低笑。
結果檢查下來,江耀身體沒事,只是疲勞過度。
“我想回家。”江耀說。
醫生的意見也是一樣。沒必要住院,在家休養即可。
江沉月于是又愉快地把他送回了家,在門口小徑上朝他揮手:“好好休息哦!三天後我來接你!”
病假只有三天。
江耀目送着江沉月離去。
三天,足夠了。
……
又是一個深夜。
孫佳玉已經不記得自己多久沒見過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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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畏畏縮縮地蜷縮在牆根,不敢讓路燈照到自己。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可怕,所以覺得不能被人看到。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對甜食的極度依賴。
一切都順理成章。
游戲公測,翻倍的工作量。新人徐薇薇的加入,為了拉近關系,整個工作室一起點下午茶……
太累了,用腦過度,仿佛不喝奶茶不吃蛋糕就活不下去,連敲鍵盤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很早就意識到自己開始對甜食上瘾,但并沒有當做一回事。
甜食,誰不愛呢?
更何況她只是上班太累的時候會吃這麽多。
等這一段忙完,等下次想要減肥的時候……
她一定能控制住的。
可惜,她并沒有機會等到那一天。
她的身上開始長出奇怪的東西。
像猴頭菇,但卻是粉紅色的。濕潤柔軟,戳一下還會彈起來。
更可怕的是,那東西仿佛與她神經相連。
戳刺之時,她能感覺到大腦深處的顫抖。
她驚恐地用衣物遮住,想抽時間去看醫生。
可哪有時間啊。
游戲剛剛公測,開服前十天,一大堆活動。整個工作室都神經緊繃,生怕出什麽大問題。
皮膚病的話,拖個十天也不要緊吧?
皮膚病,不是一般都長得很慢麽?
她這樣想着,小心翼翼地把衣領拉緊,遮住鎖骨上的粉紅贅生物。
贅生物在瘋長。
她時常覺得頭暈,腦袋裏有奇怪的聲響。不知是耳鳴,還是來自深淵的呼喚。
身體上的贅生物越來越多,形狀也越來越像……腦子。
粉紅色、肉呼呼的腦子。
她已經可以肯定,那些東西和她的大腦相連。
因為,她的身體裏,已經不止一個“她”了。
好餓。
腦子們在瘋狂叫嚣着,通過神經向這具身體發出信號。
好餓,快去吃東西。
想吃甜食。
蛋糕奶茶冰淇淋,想吃甜的甜的甜的。
這些不夠。還要更多。
一個人吃多無聊啊。和大家一起吃吧。
新人一個人坐在那裏不會寂寞嗎?邀請她吧。
和她一起和她一起和她一起。
好快樂。好快樂啊。進食。
大家一起進化吧。
……!
當孫佳玉恢複意識時,她驚恐地發現,身邊所有人,都變得很奇怪。
像《千與千尋》裏偷吃食物的父母。不斷地吃,不斷地吃,像被蠱惑了一樣不斷地吃。
所有人都不在不斷進食。
眼球微微鼓出,喉嚨裏發出黏膩奶油混合全糖奶茶的吞咽聲。
咕咚咕咚咕咚……
工作室仿佛變成了甜食成瘾者的放縱派對。
沒有人工作了。
或者說,沒有人能在停下進食的時候工作。
“是你邀請他們的哦。”
某個腦子裏傳來這樣的聲音。
“是你邀請他們,加入甜食派對的哦。”
“一起狂歡。”
“一起進化吧。”
“進化。進化。進化。”
帶有蠱惑性質的、海妖歌聲的回響,不斷在腦中重複。
孫佳玉已經分不清這到底是從哪一個腦子裏冒出的念頭。
她絕望地拉開衣襟,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怪物。
無數顆神經元,從她的耳朵裏,肚臍裏,毛孔裏,鑽出來。彼此連結,彙集成人類最重要的器官。
人類最重要最脆弱的器官,大腦,在她身上已經長出了無數個。
粉紅色的腦質保持着濕潤狀态,鮮活,飽滿。
無數個念頭同時在她腦中回蕩,令她神智錯亂,痛不欲生。
“不……不要……”
她痛苦地捂住頭,從這裏逃離。
然而,剛回到家裏,她就在門口的穿衣鏡裏,看到了形狀可怖的自己。
那已經無法稱之為人類了。
盡管有衣物遮擋,渾身上下還是擠滿了鼓起的瘤體。
只要拉開衣服就會知道那不是腫瘤,而是一顆顆大腦。
絕對不可能在人類體表生長的大腦。
可是,為什麽呢?
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孫佳玉無法尋找答案。
她只是機械地在腦子裏那些聲音的指揮下,進食,進食,進食……
胃裏已經塞不下更多東西。
喉嚨已經被奶油膩得幹嘔。
身體逐漸撐破衣物,路過穿衣鏡時就會看到一座猙獰蠕動的粉紅肉山。
好可怕。
意識偶爾會恢複。
在短暫的清醒間隙,肉山裏的眼珠會流下淚水。
……
孫佳玉本以為她會就這樣迷失,直到某一天,一種強烈的危機感在心中震蕩。
逃!
逃!!!
在想明白這是什麽之前,孫佳玉的身體已經行動起來。
難以想象這座龐大的肉山竟然會有這麽靈活的動作。
也多虧身上囤積了大量脂肪,因此從高樓上跳下去的時候,她并沒有摔傷。
可是,現在是白天。
會被看到的。
不想被看到,太醜陋,太可怕。
已經變成怪物了,明明躲在家裏自生自滅就好了,為什麽要跑出來?
好惡心,好醜。
孫佳玉的內心在尖叫。
贅生于身體的無數大腦也跟着一起尖叫。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很奇異的,一路上,所有行人,竟然都別過頭去,不看這座可怕的肉山。
孫佳玉驚恐萬狀,在陽光下奔逃。直到跌跌撞撞跑進某個橋洞底下,她才有時間去想,剛剛的情況到底是怎麽回事。
……就像被催眠了一樣。
他們真的沒有看我。
這座橋洞太肮髒,惡臭熏天,連流浪漢都不會來。
孫佳玉發現,這裏有一個隐蔽的下水管道,在偷偷排放污水。
難怪會這麽臭。
太臭了,所以不會有人願意靠近。
這樣正好,不會有人看到我。
孫佳玉心安理得地在這裏住下。
她找到了合适的新住處,但進食仍然無法停下。
直到此時她才想起來,手機,鑰匙,甚至連衣服,她都沒有帶。
她已經抛棄了作為人類的一切。
很奇怪地,這樣的想法,并未在她心中引起多少波瀾。
她只是有些郁悶地想,啊,不能點外賣了啊。
只是兩個小時沒有進食,她就已經餓得發瘋。
渾身上下的腦子也都在尖叫,叫着好餓好餓,叫着要吃甜食。
她想安撫鬧着要出門的小狗狗一樣安撫那些腦子們。
終于熬到深夜。夜深人靜,她悄悄來到了以前常去的甜品店。
她知道這家店會把當天賣不掉的甜品全都扔掉。太浪費了。
太浪費了。不如給我吃。
給我吃。給我吃。
她看到一個店員在後廚忙碌。
孤零零的一個年輕男孩,看上去高中畢業不久。嘴裏卻很不幹淨,罵罵咧咧,一邊抱怨一邊擦桌子。
好年輕啊。是從外地過來打工的嗎?
怎麽會高中剛剛畢業就出來打工。他的家境也很不好吧。
可是甜品店很好哦。
在甜品店你可以偷吃很多甜點。很好吃的,很快樂的。
孫佳玉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水。
即便如此,作為愛美的女孩子,她還是不願意自己渾身腦子的模樣被人看到。
于是她站在後巷的陰影裏,朝那個店員請求。
“給我……我好餓,給我……”
店員一開始根本沒注意到她的聲音。
大概是餓了太久,連說話都沒有力氣了吧。
她試着提高了一點聲音。
身上那一百多個同樣饑餓難耐的腦子,也和她發出了一樣的呼喚。
“給我吃……給我……”
年輕店員終于擡起了頭。
茫然而空洞的眼神,腦袋緩緩轉向這裏。
他保持着回頭的姿勢,身體卻仍然面向櫥櫃。
就這樣以一種近乎頸椎扭折的怪異姿态,一個接一個地,把賣剩下的蛋糕抓在手裏。
他抓得太急了。都沒有放進包裝盒。
甚至沒有戴手套。
不過不要緊,他拿了很多。他是個好人。
孫佳玉的感激情緒,在咬到蛋糕的第一口,就被愉悅感沖淡。
好甜!好香!好好吃!
好久沒有吃到這麽好吃的蛋糕!
好幸福!
她感覺自己喉嚨都被撐大了,幾乎以兩口一個的速度,瘋狂吞咽着切片蛋糕。
黏膩的奶油和齁甜的糖漿,沒有經過牙齒的碾磨,直接滑進胃裏。糖類特殊的生化性質使它快速地被消化,進入血液,為不斷思考的不斷生長的大腦提供至關重要的能量。
好吃。好吃。
好快樂。
一起進化吧。一起進化。一起進化……
孫佳玉不自覺地捧起對方的手,貪婪咀嚼,不斷吞咽。
進食帶來的極度愉悅,令她暈暈乎乎,如行雲端。
直到年輕店員的聲音将她喚回。
“這是我的手哦。”店員恍恍惚惚地道,“這不是手指餅幹哦。”
手指。
孫佳玉的動作頓住了。
她低下頭,看到自己正在啃食的東西。
不是店員雙手捧給她的蛋糕,而是店員的,血淋淋的雙手。
十個手指頭已經都被啃掉了。
外翻的皮肉,暴露的骨頭。混合着雪白的奶油和猩紅草莓糖漿,看上去就像惡搞的萬聖節翻糖蛋糕。
為什麽會這樣呢?
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
啊,那已經不能叫做眼角了吧。
整張臉都已經被肉紅色的腦質長滿,眼球也只不過是擠在一團瘤體中間的可憐小球而已。
在無數個大腦裏,隐約傳出嗚嗚嗚的哭泣聲。
“吃啊。吃啊。不要浪費。”
“還是很餓。繼續吃,繼續吃……”
“吃……吃……快逃!”
大腦中的重疊聲響忽然變調。
無數個回音都開始尖叫,強迫式的信號傳出神經。
快逃!快逃!
這一次,她看到了。
奇怪的景象出現在腦海。
一個白皙精致的、二十出頭的男生,獨自來到這個巷子裏。
他看到了那名店員。
看到之後也沒有害怕,只是拿出手機,撥打了120。
然後,他就以不可思議的輕盈動作,躍上了房頂。
像貓咪一樣無聲離去。
人類絕對無法做到那種程度。
那是什麽?他是什麽?是和我一樣的東西嗎?
“快逃!快逃!快逃!!!”
腦海中的聲音瘋狂尖叫着,像被人拎着頭皮拔出地裏的曼德拉草。
孫佳玉像個人偶,只不過牽引她的絲線,是那無數根從她大腦裏伸出來的神經。
她一邊狂奔,一邊恍恍惚惚地想。
啊,如果被找到就好了。
被找到,或許就能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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