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愛恨

“你說這是陸執的字?”

秦無味立刻引起了警覺。

然而接下來無論他怎麽問,江耀都不說話。

他像是浸泡在一個盛滿淚水的缸子裏,再一次失去了和外界的關聯。

秦無味盯着他。

許久,還是決定先把他帶回去。

秦無味感到十分疑惑。

首先,樹皮上刻的那個字,是“直”而不是“執”。這是為什麽?

其次,那明顯出自孩童之手的筆記,那歷經歲月風霜的刻痕,如果真是陸執刻的,那也應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應該是七歲的小陸執失蹤之前的事。

江耀又怎麽會知道?

……不管怎麽說,目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江耀和陸執之間,一定曾經發生過什麽。

這讓秦無味愈發疑惑。

從江耀的表現來看,他似乎對陸執抱有某種強烈的、特殊的感情。

但從“陸執”做的事情來看……那位“陸執”對江耀的态度,應該是另一種強烈而特殊的感情。

恨。

秦無味感到不可思議。

他無法想象,江耀這麽一個安靜無害還有自閉症的孩子,是做了什麽能讓別人恨他到這種程度——恨到在他面前弄死他父親,恨到借他的手殺掉他唯一的朋友溫嶺西。

因此這裏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那就是。

真兇并不是“陸執”。

真兇,只是想把“陸執”這個名字,這個身份,送到江耀面前。

這樣就合理多了。

根據秦無味對江耀的觀察,在這些事件之前,江耀一直處于懵懂無知的狀态。

既不知道“陸執”的存在,也不記得自己曾經經歷過什麽。

在至親和好友接連離世後,在見到太陽石和福利院的大樹後,江耀對陸執的記憶開始一點點蘇醒。

這不就像是在提醒他嗎?

用各種激烈的手段,用物證,清楚而粗暴地提醒江耀:陸執,陸執,陸執……

為什麽?

為什麽要這樣做?

做出這種事的人,又到底是誰?

秦無味感到江耀身上的謎團越來越多。

那種令人煩躁、令人不安的陰郁感,也像旋渦一樣,越積越深。

……

江耀站在庭院裏。

他看着庭院裏熟悉的一切:葡萄藤開始長出果實,沉甸甸地盤繞在木架上。久未打掃的落葉散落一地,被風吹拂時摩擦地面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是秋天了。

他記得他失蹤的時候是夏天。

江耀回到房子裏,噔噔噔地跑上了三樓。

二樓是父母生前居住的主卧,三樓是次卧。

父母離世這麽久,江耀還是習慣住在自己位于三樓的次卧。

他去換了一身衣服。

夏天的,短袖短褲。

他在庭院裏搭起架子,張開畫布。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很笨拙,很茫然。很努力地回想着當年母親為他做這一切時的步驟和動作。

這應該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但他做得并不是很好。

畫布不夠平,邊角固定得不夠穩定。

江耀試圖磨平畫布上的褶皺,卻發現那是徒勞的。

然後,手就自己動起來了。

江耀坐在畫架前面。鴉睫之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地盯着自己的手。

那雙手在他沒有主動控制的情況下,開始調整畫布四周的釘夾。

畫布很快就變成了漂亮平整的樣子。

可以畫畫了。

江耀在調色板上擠出顏料,抓着畫筆,随意塗抹。

蕭瑟秋風吹拂着他短袖下的皮膚,毫不留情地帶走熱度。他的體表溫度在自然規則下出現輕微的下降。

但他不在乎。

他仿佛對外界無知無覺。

只是專注于眼前的畫架。

很快地,他松開手。

啪。

沾滿顏料的畫筆,啪嗒一下,掉到了腳邊。

江耀彎腰去撿。

畫筆掉進草叢裏,顏料濺到腳踝上。

他看到自己腳踝上豔麗濃稠的顏料,身體忽又一震。

他丢下畫筆,丢下畫架,很快地又跑回房子裏。

噠噠噠。

尚未幹涸的油畫顏料順着腳踝往下淌,像一只肥大油膩的蟲子往他鞋子裏鑽。

噠噠噠。

他跑過父母曾住的二樓,去三樓自己的房間換褲子。

是長褲。

他記得是一條白色的,很柔軟舒适的長褲。

是家居褲嗎?

是家居褲吧。所以是淺色的,不耐髒,很寬松很舒服。

所以明黃色的顏料濺上去的時候非常明顯。

……是黃,還是紅?

江耀一邊噠噠噠地在大房子裏跑,一邊認真地回想。

他穿上長褲,重新坐回到畫架前,調好顏料。

他想起來了。

他能夠很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顏色,當時的風,當時盛夏庭院裏植物茁壯生長的味道。

那個在水池邊接水,彎腰澆花的背影。

江耀嘶啦一聲,扯下原先那張畫布。

很快換上另一張。

這次,他的動作熟練一些,卻也粗暴很多。

他第一次對外界展現出明确的攻擊性,而攻擊性的對象是一張無辜的畫布。

要不是畫布質地結實,恐怕會在他粗魯的動作下破損。

江耀很快換好畫布。他抓起畫筆,在上面胡亂塗抹。

然後。啪。

他松開手,畫筆于是再次掉下來。

在同樣的位置同樣的角度,以同樣的速度同樣的力度,掉進草叢裏。

油畫顏料濺起。

明亮的橘黃濺滿他的褲腿,像一腳踩進向日葵花田。汁水四濺。

江耀彎下腰,伸手去撿畫筆。

——然後呢?

他的指尖觸碰到了畫筆。筆上還帶着一點點溫度。

他自己的體溫。

——然後呢?

江耀抓着畫筆,茫然地坐起身。

他環顧四周,像是不明白為何自己身在這裏。

為何自己仍在這裏。

他的畫筆掉了。他的褲子弄髒了。

他的媽媽匆匆忙忙地進屋去拿布給他擦。

……然後呢?

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

大大小小、字體各異的“然後呢”,像電腦系統崩潰般瘋狂砸進他的大腦裏。

江耀茫然地抓着畫筆,看着面前雜亂無章的畫布。

腦子裏被無數個“然後呢”填滿。

【江耀,不要再逼自己了。】

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聲音。

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

三個字組成的音調,聽得多了就覺得怪異。

各種各樣的字體,各種各樣的音調,不斷地大量地擠進大腦。像螞蟻進軍,像洪水奔湧。幸好腦容量巨大,僅僅是幾萬句“然後呢”還不至于撐破腦殼。

江耀坐在畫架前,緩慢地眨了眼睛。

啪。

畫筆再一次掉進草叢裏。

這一次的顏色不太一樣。明亮橘黃裏沾着幾根草莖。

江耀再一次地彎下腰去。

他撿起了畫筆。

他看到自己的褲腿濺上濃麗顏料。

缺了匆匆忙忙進屋去拿布來擦的人。

風裏的味道,太陽的溫度都不一樣,但那都沒有辦法。

然後呢?

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

江耀直起身子。

抓着畫筆,在髒兮兮的畫布上再次塗抹。

啪。

畫筆掉落。他彎腰撿起來。

啪。

啪。

啪。

……

【……江耀。】

【江耀!】

在第無數次彎腰撿起畫筆、想要重複這個過程時,江耀發現自己的右手生生頓住了。

他抓着畫筆的手,停頓在畫板上。像自行車被鎖住輪胎,他的關節卡死,無法再動。

江耀臉上漸漸露出一種疑惑的神情。

【江耀……】

【夠了……別再這樣……】

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個聲音。

是誰呢?聽不太清楚。

腦子裏太多聲音了。

無數個“然後呢”,像尖牙尖嘴的小人。高聲尖笑着在他腦子裏跳舞。

他被跳舞小人驅使着,和它們一起歌唱。

然後呢?

然後呢?

他試圖再一次扔下畫筆。

可是僵硬的手指卻無法張開。

江耀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

腦子裏第一次出現了另一個詞語。

為什麽?

然而這輕輕的一句疑問,很快又被大量的質問淹沒。

然後呢?

“然後呢”是一種很強烈的質問。帶着懷疑,不滿,帶着極度疲憊之下的暴躁和不耐煩。

他想起很多人的臉。

穿着警服的,扛着攝像機舉着麥克風的。

熟悉的鄰居的,不熟悉的無數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陌生人的。

那些人,上下兩個嘴皮一碰,吐出的都是同一個句子。

現在那些人都住進他的腦子裏了。

然後呢?

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

大人和小人一起跳舞,手拉着手踩着他的腦子盤旋。

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歡聲笑語。

尖利質問。

無數張臉湊到他的面前,露出尖牙,笑出尖叫。

無數個尖叫彙聚成滔天洪流,藍色的浪花裹挾着黑色的淩亂單字。

然、後、呢?

江耀緊緊攥着畫筆。

突然間,喉頭一酸。

他捂着喉嚨彎腰嘔吐起來。

……

當秦無味趕到的時候,畫架前的人,正彎着腰,用一塊潔白的紙巾,擦拭腳踝。

雪白紙巾沾染油畫顏料,大片大片的橘黃暈染開。像某種污染。

那不是江耀。

秦無味看到那個人的第一眼,就産生了無比清晰而強烈的認知。

——那不是江耀!

只見那個和江耀一模一樣的人,彎着腰,仔仔細細地擦淨了自己的腳踝。

腳踝上的顏料全部轉移到了紙巾上。

那個人直起身子,對上秦無味的眼神。

“你好,秦無味。”

那個人說。

“我是陸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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