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心病
那天簡白照常在陽臺上練字,身邊只有一個李叔陪着。
這次簡白和景初冷戰,李叔既沒折騰什麽小動作又沒在簡白耳邊嚼舌根,對方只是一貫地保持沉默。
李叔畢竟是簡家兩代元老,服侍了老爺子幾十年同時又是看着簡白長大的。像這樣的老人肯定清楚很多外人所不知道的簡家秘聞,可這麽多年來李叔一直穩穩地坐在簡家管家的位置上,可見這人做事自有其一套獨特的方法——至少這個人很清楚他不能做簡白事後想起來會對他産生憎恨的事情。
這天的天氣不是很好,陽臺上吹了不小的風。大概是夏季暴雨即将來臨,天空陰沉沉的,就好像一個抑郁症患者壓抑得有些陰森的蒼白的臉。
簡白右手握着毛筆,把宣紙平鋪在一張巨大桌子上,他低頭對着白紙沉思。練字的時候簡白喜歡在事前就先想好字的每一筆每一劃該如何處理,而下筆後最重要的是寫字時瞬間的靈感和氣勢。
練字的時候最需要一個人心無旁骛,可簡白總是無法控制地想起景初,一會兒是這破小孩在他面前害羞臉紅的樣子,一會兒是這破小孩無理取鬧跟他發脾氣的樣子……他覺得腦子都要炸開了。
兩年前的景初并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小孩很乖巧懂事,對他也比較小心翼翼,甚至在他面前的時候總是非常局促而羞澀的。那時候的景初大概是真的非常在乎且害怕失去他,所以在他面前反而束手束腳。
相較而言簡白更喜歡現在的景初,偶爾炸毛偶爾乖巧偶爾懂事:就如一只名貴驕傲的貓,有時慵懶地躺在你懷裏,有時卻又在你心口撓一下,經常能讓人心癢難耐,恨不得一口一口把這小人兒吞進肚子裏。
可簡白卻不得不反思,他和景初這樣的相處模式是不是錯了?他把這孩子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稍微不如小孩意就大發脾氣,這樣的性格出了社會遲早要吃虧的吧?
這樣漫無邊際地想着,簡白反而更加無從下手了。他在心底對自己搖搖頭,勉強控制自己摒棄亂七八糟的念頭。後來他幹脆什麽都不想,提了一口氣,便直接下筆。
他寫得很快,幾乎一氣呵成,可寫最後那一勾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簡白心裏忽然沒了底,稍微遲疑了一下。但也就是這麽一下,簡白的心髒忽然一陣抽痛,他的手忽然一個不穩,毛筆就突兀地跌落到宣紙上。
胸口忽然之間像被巨石壓着一樣,逼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心髒仿佛被細細密密的針刺了一樣,痛得他連吸氣心髒都是疼痛難忍的。
簡白寫的是一個“靜”字,可最後一劃卻被狼亳上的黑墨水侵染成一大塊黑色的圓點。欲靜,卻終不成形。
“大少!”李叔見簡白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青白,甚至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痛苦的神情,頓時驚呼起來,慌忙地過去扶起簡白就近找了一張椅子坐下,然後拿對講機通知最近的下人趕快喊錢開過來。
簡白坐到椅子上的時候終于覺得自己好受了一點點,但還是有些虛弱無力地喘息着。他擡眼見到李叔大驚失色的模樣,不由得好笑。
真難得,他認識了李叔四十年,第一次看見對方驚慌失措的樣子——要知道當年有人拿着槍沖進老爺子辦公室的時候,李叔仍然氣定神閑地端着兩杯龍井慢慢走進辦公室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後默不作聲地退下,當年他知道這件事後還以為李叔這輩子無論碰到什麽事情都不會變臉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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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開五分鐘後終于趕到陽臺,他連實驗穿的白大褂都沒換,身上甚至彌漫着淡淡實驗藥水的味道,就提着一個小型藥箱火速沖過來了。
而在錢開身後跟着的是穿了一身睡衣的景初。他原本是躲在房間裏自我封閉的,但忽然聽到外面兵荒馬亂,下人們神色慌張地告訴他簡白出事,他一着急就連鞋子都沒穿就沖出來看簡白了,半路上碰到錢開于是跟着錢開一起火急缭繞地跑上陽臺。
錢開一到現場立馬沖到簡白身邊,把藥箱放在腳邊,半跪在簡白跟前一邊做簡單的檢查一邊問:“大少,哪裏不舒服?”
他們這幾個被老爺子安排給簡白,那麽他們這幾個人除李叔外這輩子只能跟着簡白了。他們的前途命運都跟簡白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如果簡白忽然不在了,那他們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裏去,甚至老爺子在一怒之下把他們發配到世界那個艱難的角落,這輩子就永無出頭之日。
錢開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很小的時候就被簡家領養回來悉心培養。自從國外醫學院讀博回來後錢開一直擔任簡家的家庭醫生,而簡家對他的待遇不薄,最明顯的表現在無論是老爺子還是簡白,都從來沒有苛責過他每年巨額的醫藥學的研究經費,甚至給他劃了塊地方作實驗室——要知道他的實驗設備都是價值上百萬美元的外國貨。
錢開無法想象簡白要是真的倒下了,他是否還能分配到這樣悠閑的地方工作。
然而簡白對他的身體狀況卻仿佛毫不在意一般(這讓錢開很惱怒),忽然微微一笑,目光越過錢開的肩膀落在在景初身上。景初此刻臉上血色全無,怔怔的,仿佛不敢相信簡白有一天也會倒下來一樣,惶然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見此場景,簡白就知道這場冷戰到底是景初先輸了,景初這孩子輸就輸在心總是太過柔軟上。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簡白的胸口仿佛沒有那麽壓抑了,他看着景初微笑,漫不經心地對錢開描述他的病情說:“沒多大的事情,只不過心髒忽然間疼得厲害。”
錢開的神情似乎凝重了幾分,不敢有任何松懈,吩咐李叔趕緊下去拿杯溫水上來,然後低頭在簡易的藥箱裏找出幾小瓶藥,略微沉吟了一下,才把藥分好遞給給簡白。
錢開憂慮地擡起下巴盯着簡白蒼白如紙的臉色,忽然悠悠地長嘆了一口氣,說,“大少,切勿憂慮過重。”
自從錢開被安排到簡白身邊後,他就知道簡白的心髒似乎不太好。他知道這十年間簡白雖然已經從那個位置上退下來了,但依舊為簡氏家族的事務殚精竭力,尤其因為他們這一輩的人中實在找不到比簡白更好的接班人,所以簡白這麽多年來甚至比他當年在位的時候更忙碌。可往往,過勞死的人就是這麽産生的。從簡白二十三歲出來逐漸接管簡家事宜開始,這十七年的時間殚精力竭地操勞已經摧毀了簡白的健康。
錢開對此無能為力,他也只能以醫生的立場給簡白提出建議,可他知道這話簡白未必會放在心上。說完錢開便站起來,轉身把一直呆怔地站在他身後的景初拉到跟前,他知道景初最近正和簡白鬧脾氣,這會兒景初肯定拉不下臉走到簡白跟前。但他只能寄希望于景初這個孩子,或許簡白為了這個孩子能稍微把簡家的重擔完全地卸下來,精心養好身體,或許還能多活個二三十年。
“阿初,過來。”簡白笑着對景初招招手。
景初聽了卻遲疑了一下,當他看到簡白虛弱地坐在椅子上的時候才忽然想起來,一個月前老中醫說過簡白要保持心境平和,可這一次,他不知道簡白是不是因為他的無理取鬧才被刺激成這樣。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簡白,心裏很是愧疚。
然而錢開卻在他身後輕輕推了他一把,景初向前跌了幾步,正好被簡白拉住手。被簡白拉住的瞬間,景初心裏的那道高高築起的圍牆瞬間轟塌了,至于前幾天簡白沒經他同意就擅自把他們的照片發到網上,害得他家裏這兩天亂作一團的事情他也覺得無所謂。任何事情,在死亡威脅面前都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景初連忙半跪到簡白跟前緊緊地握住簡白的手,他的眼眶瞬間通紅,焦心得險些落淚,然而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眼淚也被生生吞回肚子裏。但臉上的憂慮和難過已經非常明顯了。
簡白亦不再說話,不過他們總算是和解了。
這時候李叔已經匆匆地端着一杯水跑上來,二話沒說就服侍簡白吃藥。
吃過藥後簡白在椅子上休息了十幾分鐘,他的臉才逐漸有了絲絲血色。
看着簡白終于好轉,所有人這才松了一口氣。他們陪着簡白又在原地休息了十分鐘左右,錢開估計簡白應該緩了過來可以自行走動了,就建議簡白回房間裏好好休息。簡白對醫囑一向不會有任何反對意見,就讓景初扶着他下樓了。
李叔見狀連忙向前幫忙,可還沒碰到簡白,卻被身後的錢開一把拉住。李叔猶豫了一下,便沒有再跟着簡白,轉過身一言不發地看着錢開。
錢開松手笑了笑,等景初扶着簡白走進屋內,完全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後,才轉身蹲在地上收拾藥箱。然後他說:“李叔,我對你們那些算計從來一點兒興趣都無。可如果老爺子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話,那就不要再折騰出這麽多事情。反正老爺子常年不在國內,他當不知道有阿初這個人不就好了嗎?”
李叔良久都沒有出生,直到最後,才說:“這一次的事情是大少自己折騰出來的,跟老爺子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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