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邱國公的靈柩擺在前院,院內不斷湧入人,雲安然不知所措地看着殿下。
但二皇子根本沒心思關注她,四周人流湧動,大皇子沉痛搖頭:“二弟,邱國公乃是你的親外祖,哪怕沒有這層血緣關系,邱國公也是我大津朝一代大儒,德高望重,他的喪儀萬般慎重都不為過,你怎可帶一女子在身側?!”
明明二皇子才是邱國公的外孫,但當下大皇子卻站在道德高處指責二皇子,将邱國公捧到了高處。
哪怕是邱皞都很難反駁大皇子的話。難道說,二皇子非是無意?
邱皞臉色難堪,剛得知這個消息時,他的怒意不比大皇子少一分。說到底,二皇子敢這麽做,是未曾真的敬重過國公府。
二皇子這是在折辱國公府啊!
大皇子話音甫落,在場不少人都搖了搖頭,哪怕二皇子陣營的人看向他的眼中都帶了些許失望,邱國公逝去,在儲君之争中二皇子本就處于弱勢,如今他如此色令智昏,如何擔得起大任!
蘇韶棠觑見在場有個人臉色鐵青,大皇子說話時若有似無地觑向他,四周人也都隐隐朝他瞥去一眼,和衆人不同,二皇子則是多有忌憚。
蘇韶棠好奇:“他是誰?”
沈玉案順着她的視線看去,輕聲:“禦史大夫。”
蘇韶棠穿書一年,也知道禦使大夫是何職務,禦史臺的一把手,正三品。
在這滿是王侯的京城,正三品聽着似乎官階不高,可重要的是,這位任職于禦史臺!
無需經六部,奏折直呈聖前。
蘇韶棠聽過他的名聲,并非在原文中,而是聽府中婢女談起過,她掩唇悄聲:“就是那位在金銮殿上撞柱死谏,險些命喪當場的範大人?”
沈玉案若無其事地看了她一眼,自家夫人傲氣,國公府也說罵就罵,這還是第一次聽她稱呼大人。
沈玉案沖她颔首。
蘇韶棠咂舌。
這位範大人可是連聖上都敢罵,二皇子在他眼皮子底下不遵禮法,今日估計是讨不得好了。
但蘇韶棠好奇,這位臉色瞧着難堪,但怎麽至今沒有動靜?
不僅是她不解,大皇子也快速地皺了下眉頭,難道範贠也背地裏投靠了二皇子?
就在衆人心中猜測不定時,皇後娘娘終于得到消息姍姍來遲,等真的看見披頭散發的雲安然時,皇後腳步險些晃了下,很快,她才站定,對大皇子的咄咄逼人驟然冷下臉:“夠了!”
“今日乃本宮父親下葬之日,耽誤了時辰,你可擔當得起?!”
皇後乃一國之母,哪怕大皇子也得恭恭敬敬地稱呼她一聲母後,面對她的質問,大皇子再心有不甘,也得後退一步,低下頭:“兒臣不敢。”
皇後冷目刮向二皇子,她甚至不敢去看兒媳的神情,低喝:“還不讓她下去!”
雲安然緊張害怕地喊了聲:“殿下。”
嬌柔的女子聲一出,二皇子陣營的人都覺得不好,果然邱皞也控制不住地黑了臉。
這種語氣和黏糊,沒有人會相信她和二皇子之間會是清清白白。
二皇子妃腦海中一片空白,她朝後退了步,皇後早就給婢女使了眼色,婢女站在二皇子妃身後,及時得扶了二皇子妃一把,才沒有讓現場更加難堪。
範贠見狀,看懂了皇後對二皇子的包庇,直接黑臉甩袖,憤然離去:“不堪入目!”
接下來就是邱國公下葬,最後的流程尚未走完,但範贠卻是連這點時間都待不下去。
禦使大夫都離開了,禦史臺的人也不敢再留,哪怕忌憚二皇子和國公府,也不得不搖頭長嘆一聲離開。
沈玉案和蘇韶棠對視一眼,都知道,明日早朝是有好戲看了。
沈玉案低聲:“我送你回去。”
她們要等下葬隊伍回來後,才能離開國公府。
沈玉案準備将蘇韶棠親自交到蘇夫人手中,等他回來後,再接蘇韶棠回府。
他們都以為這場鬧劇該結束了,誰知他們一動,正好被慌亂的二皇子看見,他腦子一抽,脫口而出:“她是來找安伯侯的!”
一語驚動衆人,情勢急轉而下,沈玉案和蘇韶棠被迫停下腳步,沈玉案平靜地轉過身,只是看向二皇子的目光清冷寒涼。
誰都沒有想到二皇子會攀咬上
安伯侯。
二皇子陣營的人額頭都快溢出了冷汗,邱皞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他還嫌現在不夠亂嗎?!
雲安然倏然擡頭,不敢置信地看向殿下。片刻回神,她才恍惚意識到,她淪為殿下棄車保帥的棄子了?
昨日枕邊人的保證和承諾似乎還在耳畔,迎面卻是殿下迫不及待的話:“是她苦苦哀求,讓我帶她來見安伯侯,我于心不忍,才讓她扮成男裝将她帶了進來。”
大皇子都贏麻了,他巴不得二皇子将沈玉案得罪死,順着他的話問:“二弟,你當真糊塗了,你口口聲聲說她哀求要見樂君,但她為何要見樂君?”
二皇子現在已經騎虎難下,他能察覺到雲安然受傷的眼神,心中閃過疼惜,但這抹疼惜很快消失不見,和他的大業相比,沒有什麽是不可以被犧牲的。
二皇子咬聲道:“她懷了安伯侯的孩子!”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劈傻了所有人。
雲安然護着小腹,難堪羞愧得要死,兩行清淚突兀落下,淚眼朦胧間,她看見了沈玉案和蘇韶棠。
哪怕被二皇子當面潑髒水,沈玉案依舊神情淡淡,甚至他扶着蘇韶棠的手都沒有松開。
現場喧嘩。
二皇子妃看向雲安然的眼神,恨不得殺了她。她何等精明,二皇子話音甫落,她就意識到雲安然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但她沒有忘記,她和二皇子早就綁在了一條船上,如果二皇子倒了,對她沒有半點好處。
而且,這個孩子并非是二皇子的,對她來說,也是一件好事,難道不是嗎?
只是本來私底下的事情被搬到明面上來說,收買人心的事也變成了得罪人。現下由不得她繼續猶豫,二皇子妃攏眉上前一步:“是我不好,本來她該是跟在我身邊,但我想着她跟着殿下,能更有機會見到安伯侯,才出了這等下策。”
有她從旁佐證,本來的無稽之談似乎也變得有點可信了。
衆人神情變了又變,也當真有人看向沈玉案。
蘇韶棠都快看笑了,原真的有人看戲時也能當牆頭草。
面對二皇子夫妻二人的指控,沈玉案沒有半點慌亂,轉頭平靜地問雲安然:“二皇子說姑娘腹中懷了我的孩子,不知姑娘如何說?”
衆人這才回神,對啊,那女子懷了孩子,孩子的父親是誰,沒有人比那女子更清楚了。
雲安然對上衆人的視線,渾身都顫了顫。她很清楚二皇子的為人,如果她否認二皇子的話,以後的日子只怕會很難過。
而侯爺曾救過她,她知道侯爺是個好人。
雲安然低垂着頭,不敢對上沈玉案的眼神,她顫顫巍巍地出聲:“……侯爺,是您将民女帶入京城,如今民女有孕,您不認民女了嗎?”
她沒有明說孩子是誰的,但誰都聽懂了她中的意思。
蘇韶棠都不由得對沈玉案生出同情。
瞧瞧,多慘一男的。
官配被搶了不說,如今還要被迫接盤。
二皇子一直緊繃的身子在這時才放松了些許,但下一刻,沈玉案的問題讓他頭皮發麻:“不知姑娘有孕多久了?”
如今三月中旬,他養着雲安然都近了五個月,但他比誰都清楚,雲安然才有孕月餘,這件事很容易被證實。
他想要撒謊都難。
雲安然也不傻,她額頭都快冒出冷汗,只能艱難地說:“已有月餘。”
沈玉案颔首,眼中閃過淺淺薄涼:“二皇子身為內子的表兄,卻替我養着有孕一月的外室将近半年時間,二皇子當真是心胸廣闊。”
雲安然有孕一月,但被二皇子養了半年時間,可這個孩子卻是沈玉案的。
蘇韶棠都快笑出聲了,二皇子也不聽聽,這話他自己信嗎?
沈玉案的話音甫落,就仿佛隔空扇二皇子一巴掌,只讓二皇子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
他眼中終于露出驚懼,沈玉案怎麽知道他養了雲安然半年時間?
“你胡說!”
沈玉案風輕雲淡:“二皇子城南的那個別院,半年前搬進了一位女子,二皇子如果覺得我是在亂說,我這就讓禁軍去将那別院中伺候的人帶來問話。”
二皇子啞口無言。
皇後也閉了閉眼,她無力地喝道:“夠了。”
然而蘇侍郎早就黑了臉,諷刺反問:“夠?”
他逼視二皇子,冷聲質問:“二皇子至今還是覺得這女子懷的是安伯侯的孩子?”
蘇夫人不知何時也扶着顧姨娘出現在前院,幾人皆是鐵青着臉,等待二皇子的回答。
二皇子若是死咬雲安然懷的是沈玉案的孩子,就代表他承認他不顧血親的表妹處境,而替沈玉案養了半年的外室。
就等于徹底和侍郎府撕破了臉皮。
二皇子和皇子妃的計劃本是告訴沈玉案,雲安然有孕,然後等孩子出生,再讓他們見面。
但皇子妃沒有料到的是,讓雲安然有孕的會是二皇子,而且有孕的時間一拖再拖。
更沒有料到的是,沈玉案和雲安然之間是真的清清白白。
也就造成了如今尴尬的場面,不論二皇子如何選擇,都是将侍郎府和安伯侯徹底得罪狠了!
然而見蘇夫人和顧姨娘都出現後,沈玉案的苗頭忽然指向國公府:“舅舅,你覺得呢?”
這是沈玉案第一次稱呼邱皞為舅舅,卻是将邱皞逼到絕路,邱皞渾身僵硬,他覺得什麽?
他覺得今日的二皇子出門就壓根沒帶腦子!
明知現在緊要的是拉攏沈玉案,他到底在做什麽,是生怕不能将沈玉案推向大皇子的陣營嗎?!
可這話,邱皞不能說。
國公府所有的指望都是二皇子,明日禦史臺必然會參一個今日二皇子德行有虧,要是再加上一個污蔑重臣的罪名,那不等守孝期結束,明日早朝二皇子就徹底毀了!
邱皞
只能僵硬地開口:“二皇子不會在這等重要的事撒謊。”
他這句話一出,就代表是國公府是力挺二皇子,也就等于他默認了二皇子忽視委屈蘇韶棠。
一直神色淡淡的沈玉案倏然冷了下臉:“邱國公在世時,功勳無數,其品行令無數學者紛紛效仿,但如今邱國公才去不過三日,國公府的風骨就跟着一并去了,倒真讓我大開眼界。”
他直接解開腰間的孝帶,在場的人都驚得屏住了呼吸,冷聲寒涼:“我替邱國公守孝三日,皆是因夫人。”
“我和夫人夫妻一體,輕辱她,就當于輕我,既然夫人在國公府眼中無關緊要,我安伯侯府也不會再上門讨嫌。”
只見沈玉案話落,就轉身牽住了蘇韶棠:“夫人,我們回家。”
蘇韶棠怔愣,等她回過神,沈玉案已經拉着她走出了國公府。
蘇韶棠目瞪口呆:“這都行?”
沈玉案輕笑:“有何不行?借此機會,日後夫人就能夠徹底擺脫國公府了。”
蘇韶棠的确讨厭國公府,否則也不會在聞時苑前挂一串紅燈籠。
但她沒有想到,在那種時刻,沈玉案居然還能惦記着幫她擺脫麻煩。
蘇韶棠皺眉:“可是外祖母——”
沈玉案想起當時的蘇侍郎和蘇夫人,他搖了搖頭:“放心吧。”
蘇侍郎忽然發難,可不僅僅是想替女兒出個頭。
如今國公府中的牽絆只剩下顧姨娘,蘇夫人和蘇侍郎是不放過這個機會的。
這方面,蘇韶棠是信沈玉案的。
再想起那場鬧劇,蘇韶棠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二皇子是怎麽想的?”
明明一直都在拉攏沈玉案,怎麽就忽然作死了呢?
沈玉案眉眼未擡:“許是有人給他提供了錯誤的認知。”
借此逃出了礦場。
蘇韶棠頓了頓,才反應過來沈玉案說的是誰,她眯着眼眸呵呵:“現在知道自己當初救了個麻煩了。”
這件事上是沈玉案理虧,哪怕被夫人當面嘲諷,此時也不敢頂嘴。
一行人回了安伯侯府,大門剛關上,絡春在地上擺了火盆:“侯爺和夫人快跨過來!”
這是去參加了喪儀,跨火盆就圖個去去晦氣。
蘇韶棠沒拒絕絡春的好意,剛要去拎裙擺,就有人先她一步,蘇韶棠回頭看了眼,沈玉案就在她身後,正彎腰替她拎着裙擺,蘇韶棠掃了眼他毫不猶豫彎折的脊背,怔了下,才轉過身跨了火盆。
絡春讓人将火盆都收了起來,才不解:“下葬的時辰還未過去,夫人怎麽就回來了?”
沈玉晦站在一旁,也投來視線。
蘇韶棠只是撇了撇嘴,沒有多說,但是松箐這個大嘴巴子一直跟着,當下就一股腦地将國公府和二皇子做的事情說了出來。
沈玉晦聽得臉色冷然:“堂堂國公府,居然如此谄媚,當真是連臉面都不要了!”
蘇韶棠深以為然,她轉頭看向沈玉案:“這件事,你打算怎麽辦?”
沈玉案笑容溫和:“我剛要去書房寫折子。”
二皇子養雲安然做外室一事,別院中伺候的人不少,只要想查,很容易就能查得出來。
二皇子為了洗清自己,居然不惜讓皇室血脈淪落在外,而沈玉案很清楚,當今聖上最在乎的不過血脈二字,否則也不會這般看重他,二皇子這是觸及到了聖上的底線。
安伯侯府和二皇子如今撕破了臉皮,沈玉案對二皇子自然不會手軟。
蘇韶棠對朝堂上的事情不感興趣,一臉嫌棄地離開。
絡秋早就先見之明地讓人備了熱水,六扇繡紋煙雨屏風後,霧氣彌漫,絡春蹲在那裏,替夫人揉按着膝蓋,心疼不已:“夫人這幾日受苦了。”
有蘇夫人和沈玉案在,蘇韶棠已經能偷懶就偷懶了,但她肌膚白嫩,稍有點痕跡就格外明顯,跪了三日,膝蓋處淤青一片,疼倒不是很疼,反而是被絡春揉按時,讓她疼得直哼唧。
絡春沒停:“夫人忍忍,揉開了才好得快。”
蘇韶棠嬌氣地泡在水中,恹恹地耷拉着眼皮子:“明澤明日也要上早朝,他的朝服都備好了嗎?”
絡春不敢馬虎這件事:“禮部送來的,早就收拾妥當了。”
說着,絡春不由得感慨:“夫人向來不記事,倒是難得将小公子的事一直記着。”
蘇韶棠對此,只是漫不經心地撩了一捧水:“誰讓他是個讨喜的孩子。”
絡秋和絡春對視一眼,都覺得有點好笑。
雖說小公子對夫人每每都恭敬地喊上一聲嫂嫂的,可實際上夫人的年齡尚不如小公子大,結果夫人居然評價小公子是個孩子。
蘇韶棠觑向她們:“你們笑什麽?”
絡秋掩唇揶揄:“夫人越來越有長嫂的模樣了。”
絡秋只是無心一句調笑,但蘇韶棠腦海中卻忽然閃過在假山中沈玉案蹲在地上替她剝烤薯的場景,她回神,惱瞪了絡秋一眼:“就你話多。”
當晚,沈玉案回了聞時苑,也和蘇韶棠說起了沈玉晦明日要上朝一事。
蘇韶棠心不在焉地應了幾聲。
沈玉案有些意外,夫人對明澤一直都很上心,他只當夫人對此不感興趣,剛要換個話題,就聽夫人問:“他會留任京城嗎?”
沈玉案一直都知道夫人聰慧,但沒有想到她會這麽犀利,稍頓,才神色平靜道:“如果是早兩年,我會想辦法讓明澤做個京官。”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能護得住明澤。
可是如今京城局勢不明,各方勢力動蕩不安,任何空出來的機要官職都被各方勢力頂上,現如今想要給沈玉晦在京城謀一個要緊的職位,不是一件易事。
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如今的京城并不安全。
蘇韶棠眼中閃過了然,朝堂上的官職調遣,蘇韶棠管不到,而且,她也沒有想要将沈玉晦困在京城的意思。
這個話題很快過去。
蘇韶棠觑了眼沈玉案,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可一時之間又說不上來。
等吹滅了燈,沈玉案躺在她身側時,蘇韶棠才意識到哪裏不對勁,她倏然出聲質問:“沈玉案,我怎麽沒聽見你咳嗽過?”
話音甫落,身邊就傳來一陣猛然的嗆咳聲,其激烈程度,讓蘇韶棠無意間碰到沈玉案的手背,都能察覺到上方青筋凸起。
黑暗中,沈玉案下颌繃緊:“夫人為何會問起這個?”
蘇韶棠還有狐疑,但思及在國公府假山中時,沈玉案也是猛然才有的一陣咳嗽,她漸漸放下了疑心:“沒事,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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