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珠算
◎沒有哪一個夏天不會結束。◎
與祝元宵約定的歡送宴在二十五號, 那天是難得的好天氣,日光燦爛,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
珠算班的幾個熟面孔都在,連劉老師也都來了, 還有林羨清高中時期為數不多的幾個好朋友。
歡送宴的地點在很偏僻的一處山莊裏, 是祝元宵家裏開的, 雖然地理位置離繁華地帶比較遠, 但是風景獨好,半包圍式的小四合院, 院子中央拘着一方小池塘,池塘的水很清, 有時還會有擺尾的紅鯉魚跳出來, 濺起的水花猝不及防撲了林羨清一身。
幾個小孩擺了幾張桌子,因為都不是一群老實人, 餐桌上嘻嘻哈哈的, 幾個小的只怕劉老師, 有時候跑着跑着碰到劉老師了,又發着憷折返了回去, 怕老師大概是學生的天性。
林羨清正低頭擰着衣擺上的水,溫郁從門口進來,把吹風機的插頭插進插座, 然後他低頭用手心試了下風才敢拿給林羨清用。
她用吹風機吹着衣擺上的濕處, 還抽空擡眼看着溫郁問:“哪裏來的吹風機?”
溫郁正在倒水, 順口回應她:“找前臺那個阿姨要的。”他好像不太會用這種老式的燒水壺, 半天打不開燒水壺的蓋子。
林羨清的衣服還是半幹, 但她看得着急, 就扔了手上的事跑去幫溫郁倒水:“行了吧大少爺, 我給你倒。”
她倒了半杯熱的,又兌了點涼水,邊晃悠邊說:“桌上不是有現成的茶水嗎?還用了祝元宵掏了家底的珍貴茶葉。”
溫郁側眸瞭了她一眼,“我倒給你喝的,你又不喝茶。”
這麽說着,他不知道從哪兒掏了瓶梨膏出來,林羨清怔怔看着他把梨膏往杯子裏擠。
“梨膏又是哪兒來的?你怕不是有個哆啦A夢的口袋?”
溫郁把梨膏攪化,杯子被滑到她眼前,溫郁說:“家裏帶的,前幾天就聽見你在咳嗽了。”
林羨清沒說話,仰頭喝了半杯,甜度剛好。
屋外後廚的大嬸在喊人吃飯,林羨清把杯子放下,轉頭應了聲,拉着溫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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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一群人都叽叽喳喳的,只有溫郁話不太多,吃得也少。
林羨清見狀給他夾了個雞腿,被祝元宵看見了,他調侃着說:“給溫大神偷偷夾雞腿哦。”
桌上人的視線都落在林羨清身上,她耳尖紅了一瞬,狡辯:“我願意,你管得着嗎?”
祝元宵不依不饒,“溫大神不給點反應?”
溫郁的筷子一滞,他擡了眼,但還沒等溫郁說話,林羨清就慌忙上去打圓場:“溫郁這段時間幫了我挺多的,給人家夾個菜怎麽了?只是表達我的感謝。”
說完,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溫郁,後者正在低頭吃東西,眼睫都不擡一下,不過嚼東西的速度很慢,感覺他在走神。
林羨清心裏腹诽着:不是你說不能讓別人知道的嗎?
一餐過後,瘋了一上午的小孩子都累得直犯困,李欣怡最近不知道怎麽回事總愛逮着祝元宵欺負,可能拿準了他嘴兇人好,這時趴在他背上就呼呼大睡,胖乎乎的小手裏還揪着祝元宵的頭發。
林羨清被祝元宵龇牙咧嘴的動作逗樂,笑得不行。
吵人的小孩子都安息了以後,幾個大孩子要去後山找野味,祝元宵的舅舅是打獵.槍的一把好手,幾個人開着車在山路上飛奔,偶爾停下來一會兒,用槍瞄準野雞,“砰”的一聲就能逮到一只。
林羨清在此之前都沒見過槍,每次那聲音一響她就吓得不行,還會下意識地抖一下,溫郁察覺到以後就反手握住她的手,捏她的指尖以作安慰——他好像很喜歡這個動作。
逮着野雞回去後,他們在後山的曠野上支了個幕布,用投影儀放電影,小豆丁們搬着小板凳排排坐,各自叫嚷着自己想看的動畫電影。
祝元宵煩死這些小孩子了,他才不從他們的意。
他提着一箱子影碟跑到林羨清身邊,問她想看什麽,畢竟這場歡送會是為了她辦的。
林羨清想了一下,折了個中,說要看《尋夢環游記》。
當夜幕降下來的時候,烤得油滋滋的烤雞端了出來,幾乎是一搶而空,林羨清并不太餓,就沒跟那些小孩子們搶,安安靜靜地坐着看電影。
電影放到一半,林羨清兩只手撐在膝蓋上杵着臉,她眨了幾下眼睛,問了個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問題:“如果我比你先死,你會一直記得我嗎?”
如果她先到了那個世界,變成通體白骨,溫郁呢?還會記得有個叫林羨清的人跟他談過十一天的戀愛嗎?
她不怕死,她怕沒人記得她活過。
身旁少年半邊身子陷在小沙發裏,他慢吞吞眨了幾下眼,深沉的視線很輕地落在她的身上,他說着“我會永遠記得你。”然後傾身過來,微涼的指尖順着她的後脖頸往上抓,直至桎梏住她整個後腦勺。
林羨清被迫扭過頭盯着他蘊着複雜情緒的眼,看着他的眼睛漸漸放大,眼睫變得清晰可數,看着他偏頭湊上來,吻住她的唇。
後腦勺的手溫是涼的,唇上卻是充了血一般的滾燙,那一刻,無數只白鴿在她腦中被放飛,她思緒空白一片。
直至雙齒之間被撬開,舌頭滑進來,林羨清下意識往後仰,撐在一旁的手卻被他空出來的手挾持住,十指緊扣,掌心磨着掌心,又麻又癢。
夜太黑了,黑得能吞沒掉人的所有瘋狂與迷戀,吞掉所有隐藏在角落裏的暧昧,青苔爬上秘密,狂肆蔓延。
大多數人都因為冷而進了室內,小孩子正孜孜不倦地看着電影,露天的星夜,放映機投射出的燈光在閃,無人發覺愛意在肆意生長。
當唇舌分開毫厘,溫郁輕微地喘着氣,他肺裏的氧氣全都被心甘情願地獻祭給對面的人,少年嗓子啞得不行:“你要走了。”
林羨清沉默了一會兒,溫郁的掌心還在不斷研磨着她的,指縫分開幾毫米又被他抓緊,一下又一下,反複又反複。
她回答:“是的,這将是我們戀愛的最後一夜。”
“我會永遠記得你。”他又說。
“這次沒騙你。”
林羨清揚眼盯着他的眼睛,她最喜歡那裏,因為萬千燈火總是會争相躍進他眼底,像是盈了一片星海,總叫她繼續沉迷下去。
她不說話,略略往外退開了些許,半低着眼,視線又落回到電影上,米格正抱着吉他唱“Remember me”。
——“我沒說不信。”
電影快到末尾的時候,已經睡倒了一片,林羨清也沒撐住困意,眼皮上下一搭就倒在了溫郁懷裏。
祝元宵正好從屋內出來,舅舅的車已經發動了,他正準備叫大家上車回家。
結果猝不及防的,隔着一道透明的窗戶,他看見沙發上躺着兩個人,溫郁略低了頭,唇瓣在林羨清眼皮上停了一瞬,而後又輕緩撤離。
他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拉開大門,正準備把人喊起來,卻見溫郁食指抵在唇邊,讓他安靜。
少年輕手輕腳地從林羨清身下逃出來,然後蹲下身子,拉着她的手把人搭在自己背上。
經過祝元宵旁邊的時候,溫郁放輕了聲音,像是怕吵醒她:“我送她回去。”
也是在那一刻,祝元宵才知道,這個人的愛一直是隐晦又沉重的。
出租車開到花溪巷後,溫郁背着林羨清往她家走,一路上安靜得很,巷子裏只有幾只流浪狗在叫,前方有幾家店鋪,還做了燈牌挂着,只是已經不太亮了,好多字都缺胳膊少腿的。
這就是她住了十八年的地方。溫郁想。
到大門口的時候,溫郁發現門并沒有關,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了。
白汗衫老頭正坐在桌子邊上,為了省電家裏只開了一盞燈,他一開始眼都沒擡就開始說:“你看看都幾點了,你——”
所有的話語在見到溫郁的那一刻都被卡在了喉嚨口,林老爺眯着眼确認了好一會兒才叫出他的名字:“溫郁?”
溫郁點了幾下頭,“好久沒見了,老師。”
林老爺被這個稱呼晃了一下神,手裏的花生一下子被他捏爆了殼。
昏暗的光影下,少年的面容變得模糊不清,林老爺最後只是說:“早就不是你老師了,林羨清房間在左邊,把人放下後,你就走吧。”
溫郁沒說什麽,輕“嗯”了一下就進去把人放在床上,給她掖了被子,卻在轉身的時候被人勾住手指。
溫郁頓了一下,回了頭看着床上已經睜開眼睛的人,嗓子有些澀:“什麽時候醒的?”
林羨清歪頭看着他,“下車的時候。”
溫郁沒說話,好久後,牆上的挂着的鐘表的指針往前劃着,兩根針重合指到了“十二”。
“結束了。”他說。
林羨清的手松了勁兒,最後垂落到床沿,指尖沒了力氣。
她還能說什麽呢?
還有什麽話可以留住他呢?
沒有。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默默看着自己心裏空掉一塊,一塊又一塊。
大風吹過珠算班樓下的桦樹也吹過快凋謝完了的石榴花,吹過沒有蟬的草叢,吹過那棵她爬了兩千兩百九十二個臺階才見到的扶桑樹。
原來,沒有哪一個夏天不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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