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珠算

◎奔赴與拯救。◎

鑰匙轉了兩圈, 被久久封住的門頃刻間開啓一個縫隙,蔡叔握着門把,沒急着推開,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夫人。”

屋內的女人落下最後一根鳥羽的顏色, 她瘦白的指尖微頓, 停在畫中鳥被折斷的雙翅上。

她一頭順滑的烏發中不知什麽時候摻了一半白發, 溫順地耷在肩頭, 又垂落在沾滿顏料的白紗裙上。

“蔡叔?”劉婧婧念了一聲。

溫執還在家裏,蔡叔不好大動幹戈, 他連門都沒拉得太開,隔着一層門板輕嘆着告訴她:

“夫人, 溫郁他……想走了。”

劉婧婧擡了眼, 落地窗內的輕紗一層覆着一層,在月光下輕閃, 像是幽湖上粼粼的波光碎片。

涼風入室, 她把畫筆丢在地上, 赤着腳站起來,走到門邊。

“所以你來找我, 是想讓我幫他逃出去嗎?”

蔡叔一直管着這扇門的鑰匙,他自認為對夫人有愧,讓當初那個大笑着喊他“蔡老頭”的夫人變成如今這樣消沉寡欲的模樣, 他不敢見她的面, 只敢隔着一扇門告訴她:

“溫郁現在跟你一樣, 也被溫執關在房間裏了, 他的待遇甚至更糟糕, 溫執怕他反抗, 連窗戶都釘死了, 他的房間連光都沒有。”

“夫人,如果您也會心疼自己的孩子,還煩請您幫他一把。”

天氣這麽涼,她的腳直接接觸地板,卻好像毫無感知一樣。

劉婧婧想起自己甚至都沒抱過他幾次,沒聽見過自己的孩子叫“媽媽”,沒給過他一絲一毫來自母親的愛。

依稀記得,溫郁小時候很乖,牙都沒長齊,每天就睜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她,那陣子溫執不許她出門,她跟溫執吵架,加上剛生完孩子産後抑郁,家裏的阿姨把孩子抱給她的時候她總是尖叫着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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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無數次尖叫裏,溫郁卻從沒哭過,每次都是靜靜地看着她。

以至于後來每逢午夜夢回,她總會看見那雙稚嫩又安靜的眼。

明明是那樣可憐的孩子,她曾經卻丢下他自己跑過,她恨恨地想逃出這個牢籠,自由了半生,她無法忍受被困在那個空蕩蕩的別墅裏。

但是無一幸免,她次次都被溫執抓回家裏,最後一次失敗的時候,溫執也崩潰了,她第一次見那個男人哭,那樣矜貴的人,那樣漂亮的一雙眼睛流下淚來。

他說她是這個家唯一的精神支柱,他說外面太危險,只有家裏是最安全的。

他死死抱着她,額頭抵在她肩上,一遍遍地重複說“我愛你”,聲音低啞渾厚,跟很久之前他在她床邊念古典詩的聲音一樣。

那一刻,她知道溫執實際上很脆弱,于是她自願卸下自己的翅膀,步入他的牢籠。

而溫郁,生來就在這個籠子裏,從他生在這個家庭開始,他的人生就注定不得自由。

劉婧婧耷下眼,溫熱的感覺席卷眼眶,她擡起手指摸了摸濕潤的眼角,啞聲輕問:“我該怎麽做?”

蔡叔把所有的計劃都告訴了她,他跟林羨清商量好了,周日淩晨三點,以他對溫執的了解,這個點他已經入睡,是最好行動的時機。

屆時他會打開溫家別墅的大門,林羨清和祝元宵、徐寒健會拖着床墊到後花園去,溫郁破開窗戶跳出來,他們仨會趕緊拉着溫郁跑走。

當然,溫郁破窗的時候動靜肯定非常大,溫執會醒,那個時候需要有人拖住他。

那個人就是劉婧婧。

周日淩晨,鴉雀歸巢,空氣也變得寂靜,溫郁守在床邊,借着月光看着腕表的秒針劃過一圈又一圈。

那張字條上是林羨清的字跡,他永不會認錯,溫郁把那張紙條當做自己全部的希望,緊緊握在手裏,像以前無數次與她十指相扣一般。

秒針劃過一圈,分針就顫動一下。

分針轉過一圈,時針就轉移一格。

他就這樣數着,數到淩晨三點。

時間到了。

她說,她會在窗外等他。

溫郁撿起地上的斧頭,刃身泛着冷光,他略微退後,砍下第一刀。

木茬崩裂開,他看見了窗外流動的月光。

那破口越來越大,木板變得四分五裂,叮哩哐啷地掉在地面上,連帶着窗戶的玻璃碎片也碎裂一地。

他擡睫,看見婆娑的樹在涼風中舞動,皎潔的月亮彎着眼沖他笑,連呼吸間都是屋子外清冽涼爽的空氣。

他忽然有一瞬間的失神,手中斧頭掉落在地,別墅裏傳來溫執的喊聲,他不想去在意。

青年低眼,看見樓下三個人聚攏在一張厚厚的床墊旁,他們三個的臉都被風吹得紅彤彤的,不約而同地把雙手合攏在嘴旁,作喇叭狀,齊聲把聲音喊至嘶啞:

“溫郁——”

“跳!”

——『溫郁。』

他一只腳踏出窗戶,迎面而來的風撩起他淩亂的頭發,月色夾着涼意滲透進他的骨頭。

溫執說,他生在溫家,就該被規則束縛。

溫郁踏出另一只腳,坐在了窗臺上。

他不要。

他要死在自由裏。

——『媽媽希望。』

溫郁輕輕閉上眼。

下墜的一瞬間,身體開始失重,逆流的空氣推着他單薄的脊背,冷風從衣服下擺灌進去,他毫無知覺。

直到背脊抵到有彈性的床墊,溫郁怔怔掀開眼皮,看見了滿眼的月亮,跟童年時從窗外窺見的一模一樣。

——『你可以飛出去。』

他發覺自己眼底有潮意,月光輝映着林羨清的臉龐,湧入他眼底。

林羨清的眼淚掉在他冰涼又蒼白的臉頰上,掉在他透明如蟬翼的眼皮上,掉進他心裏,灼傷着心髒。

她一邊哭一邊握着他冰涼的手,把他拉起來,聲音帶着點驚魂未定的哭腔:“……我們快走,我帶你回家,回我們的家。”

林羨清拉着他跑在第一個,祝元宵和徐寒健在後面護着他,別墅裏溫執打開了關着溫郁的門,卻只看見窗戶上一個豁然的大洞,以及一室流動的月色。

涼得刺眼。

他眼瞳顫抖一下,急急下樓,發現大門開着,蔡叔面對他,恭敬地笑着。

“蔡叔!”溫執咬牙叫着,“誰準你——”

“溫執。”

身後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聲音溫柔,是聽過千百遍的悅耳音色。

男人的身子很明顯地僵住,從他囚禁劉婧婧開始,她就再也不願見他。

溫執發覺自己像不會活動的木偶一樣,他艱難轉動着脖子,看見那個久久緊閉的房間裏,走出一個穿着白紗裙的女人。

一如初見。

她低眉,像一幅如黛的遠山寫意圖,但那細得仿若一捏就碎的脖子上,卻無畏地抵着一把水果刀。

溫執啞然半晌,他這一刻不想管逃出去的兒子,他眼圈開始泛紅,轉身就沖上樓想要奪走她的刀。

劉婧婧卻在他伸手的那一刻把刀狠狠壓下去,雪白的脖頸上淌着溫熱的血,燙紅了他的眼。

“你也想要離開我嗎?”溫執壓抑不住呼吸,喘息得一下比一下重,鼻腔嗡出将死小狗般的悲鳴。

劉婧婧的眼裏沒什麽情緒,她的聲音帶着柔,輕得一觸即碎:“我已經陪你很久了。”

女人透過別墅的大門,看見四個跑出去的身影,些許是心有靈犀,溫郁在那一刻回了頭,那雙眼裏有了光,成了她夢魇的盡頭。

她自覺不是什麽稱職的母親,這輩子沒為自己的孩子做過什麽事。

劉婧婧看他最後一眼,嘴角彎了下,勾了個脆弱的笑。

溫郁,媽媽最後能為你做的事。

是把被奪走的自由還給你。

溫執的指尖都在顫抖,他啞聲說:“……你不能。”

她最後看着溫執。

她是孤兒,在遇見溫執的前半生,她活得潇灑,背着個畫板就能走南闖北,她見過太多景色,本以為自己不會為誰停留。

可是在初見的那個大廣場上,她看見一雙悲哀的眼,她為他的悲傷駐足,決心做他的肋骨、他豢養在溫室的白薔薇。

可在這一刻,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什麽她在乎的了,被囚困的這些年,磨滅了她所有的意志,她人生的最後一個願望是為自己畫一幅畫,現在那張畫也完成了,她沒有任何遺憾。

她說:“溫執,我做不了你的白薔薇了。”

那是她在這個人間最後的遺言。

溫郁跟他們一起跑到大門口,蔡叔正守在門口,他懷裏抱着一只橘貓。

見到那只貓的那一秒,溫郁的步子停住,林羨清回了頭,也怔然一瞬。

蔡叔笑着,他撒了手,小霹靂就立馬朝溫郁跑去,用爪子扒他的褲腿。

“我……”他低眼,動作有一瞬間的無措,溫郁握緊林羨清的手,他以為這又是幻想。

林羨清反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我也看見了,現在你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小霹靂沒有死。”

祝元宵擔心得要死,他也不知道溫郁的病情,急吼吼地把貓抱起來,火燒眉毛一般着急地催着:“快走快走……這貓真沉。”

四個人又跑起來,溫郁看着林羨清的背影,低眼又看見兩人相連的手,眼睫不自覺顫動一下。

在踏出溫家別墅大門的那一瞬,他在心底一字一句地念着:

媽媽。

我飛出來了。

作者有話說:

呼,難關都過了,最後幾章寫點兒甜甜的東西啦~

番外的計劃是這樣的:

1,溫郁視角+婚後小劇場

2,溫執&劉婧婧《囚鳥》篇

3,《If線》如果當初林志斌帶走的是林羨清呢?那就是青梅竹馬小甜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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