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接下來一些時日又是平靜無波。黃老板的買賣還是那麽熱鬧,而岳盧騷也在此地盤桓不去。大帥看似并沒放在心上,對岳博士既不過問,也不延攬。其間岳博士的風頭也收斂了不少,再不公開講學,只是和當地文人墨客酬唱,其間也只鬧出一則小小新聞。原來那岳博士在某處吃酒,席間詩興大發,吟哦道:“萍水相逢未有期。”而後沉吟良久接不下去。席間或有人催促。岳博士作色曰:“好句不能須臾便得。”請來唱昆曲的一位書寓倌人笑道:“我來為先生續下句如何?萍水相逢未有期,憐君望月久吟詩。銀盤面孔登科樣,內裏文章枯樹皮。”岳博士漲紅了臉,直說:“不通,不通!荒唐!荒唐!”時恰有報館記者在座,次日就繪聲繪色發了出去。

新聞紙送到将軍府,馮參議拿了細細念着,學那倌人說話時還特意放緩幾分聲調,惹得衆人哈哈大笑。故此大帥一早心情甚好。他連日來只在書房盤桓,今天卻似乎有要出去走走的意思。儲德全估摸着大帥的動向,卻見他淡淡地問:“軍饷的事籌措得怎麽樣了?”

衆人沒料到他片刻之間就問公事,都愣了愣。儲德全道:“倒是好辦。只是這一向用錢的地方多,您看——是不是——”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相并,微微一勾,正是槍支的暗語。

大帥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你陪我去訓練場看看。”

大帥的保安隊就是他的衛隊,訓練場和将軍府結為一體,緊挨着的西廂房便是衛隊的聯排宿舍,通過副官值班室和大帥的辦公區域相連,距離并不遠。此時已經開春,訓練場上練武的漢子們多半額頭見汗。大帥背着手站在場邊。儲德全想開聲招呼,見大帥搖搖頭,便後退了一步。

馬欣宜看見關小樓也在捉對練武的人當中,還穿着那身姜黃色褂子,衣襟敞着,裏面穿着白衫,領口系得平平整整。楊雄站在他身邊跟他認真地說着什麽,他皺着眉頭聽,嘴唇抿得薄薄的,兩個嘴角往下撇,像是在跟自己較勁。随後他走開兩步,垂頭從地上拎起一根長棍——那邊楊雄是不是還在說什麽一寸長一寸強來着?這時候他看見了場邊站着的大帥。

關小樓好似沒意識到自己看到的究竟是誰,臉色就不由自主地亮了。随後他也愣住了,好像一時間想不起來怎麽稱呼。恍恍惚惚之間他先就是悠然出神地一笑。

那個人——大帥——他在看着自己。他是專為看自己來的。用不着問是怎麽知道的。自小登臺,不大不小也是個角色,臺下觀衆誰是胡亂消遣,誰又是專門捧場,他掃一眼就心裏有數。

想到這裏關小樓的笑意不由自主有三分自得。看在馬欣宜眼中自然是出乎意料。

楊雄看關小樓神色有異,順着目光望過去,怎麽也沒想到會是大帥過來了。他收了示範的招式,敬了個新式軍禮。護兵們也立時停下操練,恭敬地聽候大帥指示。大帥今日很是和悅,讓大家站松快些,問了一些訓練的雜事。又提到過不幾天要配一批手槍。護兵們紛紛叫好,楊雄卻不置可否:可想而知又要有什麽新的差事。這時就聽大帥問:“楊隊長,新來的人可還得力?”

大帥總叫他楊隊長,不像是對儲德全馮參議那樣題名道姓,這是對他額外的器重。“你職務緊要,我當着你的手下,也須敬着你些。”有一次大帥特意解釋。這顯然是要自己領情。楊雄就此再無異議。

“他就是關小樓。”他指了指最近唯一新來的。至于是否得力……“花架子磨去了不少,拼力氣不行,将來多用點腿上功夫,使點巧勁兒吧。”

大帥點點頭。關小樓站在他對面,抱起了膀子又放下:“大帥。”這時候他竭力端素了臉色。

“進了這一行,将來自然要刀頭見血。”大帥嚴肅認真、一板一眼地說,“我日夜不停,訓練你們,就是為了要你們做一番大事業。誰生來就是乞丐?誰又生來是大将軍?我有出頭之日,你們自然也水漲船高,榮華富貴。”

護兵們齊聲說道:“願聽大帥差遣。”

大帥滿意地點點頭:“大丈夫當封疆列土,光宗耀祖。你們要有這樣的志氣,才有這樣的将來。”

他起初有意不看關小樓,說到“将來”二字上時目光才向着他一掃。這番大道理看來……關小老板全然沒聽進去。倒不是說他不專心。關小樓始終看着自己。大帥不看他,他樂得心安理得地看,大帥看他,他又笑了,笑得有些腼腆又像是真心歡喜。馬欣宜第一次注意到他似乎有兩道淺淺的酒窩。

關小樓聽着自己或者望着自己的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麽?這個疑問,從馬欣宜看見關小樓的第一眼起,就在他心頭徘徊不去。如此說來,等到手頭的事解決後,這個人的身世,好歹要徹底查一查。

他不再看關小樓,說了幾句場面話,轉身走了。

過不幾天,保安隊的軍饷果然率先發了下來。與此同時還發了一批配槍。關小樓也有一把,可他持槍的動作總是別別扭扭的,槍口微微朝上,說不準要瞄着誰。他那把長大的匕首使得倒是越來越像模像樣。一向嚴格的楊雄也只有随他去,另外又教了他盯梢攀高的功夫。關小樓順着長繩或者長梯麻麻利利地往上爬,真應了一句燈謎:猴子身輕站樹梢。這句詞是馮參議笑着說的,當時大帥也在場。大帥近來對訓練的事越發抓得緊了,楊雄心裏忖度着,怕是那樁事快近了吧。可是大帥又一直拖着不提。

訓練既苦,此時沒有緊要事務,手頭又有些錢,不當值的時候楊雄也會松快松快。其他人更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脾氣。關小樓剛有了那麽幾個錢,倒出手散漫,也跟着吃吃喝喝,玩玩鬧鬧。那一日,楊雄帶着四五個人一擁去了太白樓,大中午包了個雅間,叫來幾個歌女,其中一個便是楊雄素日常來往的相好,花名叫做金鈴子。金鈴子身材嬌俏,為人乖覺,看到面生的關小樓在座,便讓叫自己帶來的小妹坐在關小樓旁邊照顧。那女孩子也小,怯生生一張蘋果臉,茸茸的睫毛忽閃着喊聲“關爺”,之後不知道說什麽好,只給關小樓布菜斟酒。好在年輕人胃口極好,雙手抓着雞腿津津有味地啃,別的也顧不上太多。楊雄看他吃得痛快,忍不住微笑。金鈴子看楊雄臉色,知道他待這少年頗親厚,湊趣道:“關爺慢着點。”她怕小樓噎着,便引他說話:“聽關爺口音是北方人?”關小樓點點頭。金鈴子看他沒接話,就知道他不願多說,笑道:“我們楊爺也是一樣。”“我們楊爺”四個字說得極是嬌柔婉轉,同來的幾個護兵都怪叫起哄,拉着身邊的姑娘說:“學一個來聽聽,也叫我一聲啊。”歌女笑道:“你但凡待我像楊隊長那樣用心,叫一聲也不難。”護兵笑道:“想得美,我當你是婊子,當金姑娘卻是嫂子。”這手拉着關小樓說:“來,你也得叫嫂子。”金鈴子笑道:“我們當不起爺的擡舉。”關小樓卻甩脫了手說:“我不叫。”金鈴子愣了愣,看關小樓的樣子像是有點認真賭氣,便嬌笑着,依偎着楊雄說道:“誰讓我就喜歡楊爺呢,練功夫的男人,壯。”席間一陣哄笑,接下來一通劃拳行令,也就混過去了。關小樓也始終含含糊糊的,叫人家“金姑娘”。楊雄只顧喝酒,也不以為意。

這聲嫂子,關小樓喊不出口。

哥哥結婚後,按理說,他見了花正芬,應該改口。在一處唱戲,臺前幕後的興許就碰上。躲不過去的時候,他脫口就招呼:“花老板。”花正芬臉色一怔,随後就浮起一個笑來,斜着嘴角,眼角微微一眯:“小樓,你叫我什麽?”跟包的賠笑:“關小老板,你現在得叫嫂子了。”他那天也是賭氣,一句話也不說,扭頭就走,迎面——迎面看見哥哥,抹着臉上的汗,剛從下場門挑簾兒下來。花正芬輕捷地走過去,經過他身邊走過去,挨着哥哥,抹下衣襟上的手帕給他擦汗:“玉樓~”接下來沒有別的話。她看都不看別人,只看着哥哥。哥哥接了帕子兜頭蓋臉地擦了幾把,又急忙放下手來看他……關小樓已經走了。

而哥哥沒有跟過來。他再也不像小時候……再也不會跟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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