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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這個人他耽擱不得了。

馬欣宜就是從訓練場回來路過副官室的時候下了決心的。

看到關小樓和楊雄親熱地說笑……這在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過去他不是不曾認真地注意過,只是不知道該得出什麽結論。有時候就是在訓練場邊上,看見關小樓跟楊雄說着話,肩膀靠着肩膀,兩個人影子背對着藍天白雲。話說到一半關小樓的臉就朝另一個方向揚了起來,眯着眼睛挑着眉頭,不知道是因為太陽太大了,還是因為在看遠處,臉色比平時更加孩子氣。可也不是看什麽具體的人。也不像普通的心不在焉。其實……那樣子有點像在等什麽人吧。他總禁不住想起最初關小樓還沒來這裏時手下人拍的那些跟蹤照片,背景是旅館門口或者火車站……可是不是他的錯覺?

這個人養了這些時日,卻沒有更多的把握感。總覺得像是暫時停留,随時要飛走。

他知道關小樓等的應該不是他。但是對方看到自己分明表情就變了……本來就輕飄飄的人,好像更加輕飄飄起來,這讓他更加茫然。

這次的情景又不太一樣。一步入走廊,他就先聽到響亮的笑聲——根本不用親眼看見,他就能想象出楊雄的樣子:笑得開懷,直往後仰。關小樓卻是他無法事先想象、一定要瞧明白了的:從門口探出半個身子,一面系學生裝的扣子,一面跟楊雄說什麽說得正來勁,嘴唇的線條都透着用力的痕跡;他隐約聽到笑聲的縫隙裏漏過來一兩個拖長了的兒化音。

學生裝是上個禮拜他才吩咐人做的。衣服新到手,還沒換好,于是領子就歪在一邊,露出半邊鎖骨來。

楊雄敞開着前襟,正靠在門框上,笑得開懷,直往後仰。

還沒等到他倆停下來向他行禮,他就生硬的一擰身,走了過去。

這件事他耽擱不得了。否則,只怕是……這個人他耽擱不得了。

大帥的傳喚從走廊裏次第的傳來。周圍的人像潮水一樣一層層退去。

一切都太過默契,仿佛一個小心翼翼搬演的儀式……顯然這不是第一次排演了。

走廊裏空間更開敞了,關小樓卻有種被困住的感覺,呼吸都有點困難,好像一只被潮水遺留在沙灘上的貝殼。他以前怎麽會不明白?

走廊不是只有一個出口。他知道楊雄沒有走——雖然看不見身後,但他憑本能就知道。如果他後退,如果他逃走,楊大哥不會攔他,也不會掏出槍打他。別問他為什麽有把握,他就是知道。

哥哥無處不在的形象此刻也分裂了,好像鏡子掉到地上碎成兩半。

是面前這個長得像哥哥、時時用目光追随着他、卻只是從他這裏需要某種明确的東西的人呢?還是身後這個可以作為後盾的、剛才還在大笑的人呢?

他不知道。

他想要回頭看一眼——剛才還面對面大笑的臉,仿佛一下子便記不起。但是他又不能回頭,因為回頭就是……就是怕了,就是不能一個人闖蕩下去了。他當初離家的時候發過誓的。

想到這裏他不由自主挑釁一樣地擡起了頭。水晶吊燈照亮了走廊另一頭書房門口便裝的馬欣宜的臉,他迎上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張充滿希冀的面孔,比記憶中比一刻鐘前更加年輕明朗,就像光源本身;其實根本不需要燈光來照明。

(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你哥哥。

可是哥哥從來不穿長衫……)

他又如何能知道,這個人的期待真的就完全不是自己所期待的呢。

走廊裏一片寂靜。一陣微風吹過,吊燈上的水晶玻璃墜子發出玎玲、玎玲的聲音。

像得到了信號一樣,馬欣宜抽身走回了室內。

太久的猶豫,就是默認了對吧……他不是個喜歡猶豫的人。

于是他搖搖地走了進去,沖着大帥露出似曾相識的一笑。

帶點邪氣的笑。好像什麽都不會讓露出這樣笑容的人感到意外,又好像露出這樣笑容其實是因為感到愉快的意外了。

他想象中關小樓會有的驚訝或者局促,都沒有看到。看來他倒是看走眼了;關小老板老于此道呢。

黑色學生裝現在扣得整整齊齊了。襯衣的潔白領子也掖得平平整整。

說不上這個意外是不是愉快,他轉了身,背着手去看窗外。外面是藍天白雲,屋子裏卻還亮着枝形吊燈,像是一個多餘的暗示。金色燈燭光映在窗玻璃上,那柔和說不出的誘惑,和窗外的藍天白雲樹梢重疊在一起;現在又疊上了關小樓細長的黑色身影,像是什麽被詛咒了的刀劍。

他走過去,把窗簾拉上,然後轉過身來。

本來還準備了一套恰當的開場詞。不過對方那麽一笑,他倒是不需要了。

現在面臨着的就是“我們從哪裏開始”的戰略問題了。

戰術問題。他清了清喉嚨。

對面的人不動聲色也不動彈,只是抱着胳膊望過來,隔着寫字臺。還等什麽?發令槍?上發條?提詞的?然後他心裏就亮堂了:原來關小樓也不過是硬裝老到而已。

喜歡逞能的小子,楊雄這樣說過,聽那語氣好像咽回去半句話。他猜測那半句是:他會為這個送命的。

這個過分傷感的猜測(他的?楊雄的?)令他惱火。

他走上前去,一只手搭在關小樓肩膀上。那個姿勢既不像是語重心長,也不像是有所托付,只像是一個開場白。

關小樓于是一笑,開始解他的長衫扣子。

一一挑開,長衫上的盤扣。那些手指穩定又靈巧,一定沒少解過姑娘家的衣扣吧?她們的式樣可是要複雜得多了。也許,是戲裝的扣子?

他一邊想着,一邊隔着學生裝緩緩地摸着下面的鎖骨。那剛硬鋒銳的線條,只怕是什麽衣物都蒙不住吧?

大帥的長衫松脫了,露出總被軍裝或者長袍的立領包裹着的天鵝一樣的脖子。

(果然)從臉到身材都和哥哥相似吧?

戲臺後臺的回憶紛至沓來……帶着大帥書房裏所絕無的蠟燭的脂油臭味,脂粉的香氣,顏料的刺鼻味兒,汗的酸味,燒鴉片煙的味道。他發現往事歷歷在目,卻記不清楚自己當初動沒動念,臉上笑容便消失了。眉頭很認真地皺着,嘴唇也抿成了一條線,好像意外的在粥裏吃到了一塊姜。

這當口馬欣宜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死死地望着他;那目光與其說是死一樣的強硬,不如說是生一樣的迫切。我一定需要你,而且一定要在這個時辰。

(否則我——)

哥哥看他的眼神溫暖但不會這樣專注灼熱……于是兩個人在腦海裏分開了。

啪地一下子分開了,好像有人在空中打了個響指。他緩了口氣又笑了一下。

被人需要的感覺,還是很不錯的吧。

馬欣宜攥住關小樓一只手腕,那手腕真是纖細欲折。這樣的人,細腰也得抱抱看了。

關小樓的手腕差不多和所有纖細欲折的東西一樣……那就是說攥在掌心裏硌得慌。

可他依舊攥得更緊,臉上露出吃痛而忍耐的表情。(他知道)那表情相當動人。

關小樓好像有點僵住了。是因為被摟住腰,還是因為看到他方才的表情,卻說不上。然後就一閃掙脫開他的胳膊,順手把從他身上脫下來的長衫往邊上一抛。

說是“順手”,其實那個動作相當刻意。帶着點要人喝彩、成心顯擺的味道了。這種時候,能看出到底是戲子出身。

可是就算是這樣,他也歡喜的。

看到關小樓的表情,他知道他等的果然是自己。

那一刻他也覺得新鮮迷離……他以前可從沒甩脫過哥哥的衣服。戲裝一向要疊起來裝箱的,後臺一些兒也不能亂。

他陶醉在自己的新角色裏,就有點刻意表演的痕跡了。有點過火,他自己卻不覺得。反而加倍的入戲起來,好像這個動作讓他确信了一切都在他掌控中了一樣。

他推了大帥肩膀一下,兩個人一個進一個倒退地挨到牆……牆上?牆上的門一碰到就開了。相連的房間裏有床,有鏡子,有床頭櫃和洗臉池。他忍不住要笑起來,對對,大帥忙于公務,一定經常要睡在與書房相連的休息室……

大帥很期待地往枕頭上一倒,他欣然跨坐在大帥身上。其實到這裏他也不大清楚接下來該怎樣了……只是他不樂意承認。這邊大帥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赤裸的胸口,抓得緊緊的,好像大帥自個兒不怕把自個兒弄疼了似的。

他明白了。開始低下頭吮大帥的胸口,一路上去,到脖子,到喉結,端着勁兒往下壓,聽那個人的呻吟帶着點發悶,自己也感到莫名的興奮。

他逐漸發現自己喜歡把那個人弄疼,因為這樣會冒出別樣的呻吟來,分不出對方是在天上還是地下,不适還是快樂。

他擡起頭來看了看。大帥此刻已經有點忍耐而期待的動人表情了,發現他正盯着看就睫毛一閃半別過臉去。哥哥從來都沒有回避過他的目光……除了結婚的時候……還有以後。

關小樓那縷長劉海此刻已經掉下來了,(他臉窄得像刀片兒)一不小心就遮了他半邊臉。

他就随手抿上去,一笑。

這一笑倒是靈動又溫柔的,至少在馬欣宜看來幾乎是溫柔的。幾乎算得上腼腆,帶着點抱歉的意思。

抱歉的是他的笑,卻不是他的手。他的手正一路向下,摸腹部摸大腿一直摸到要 害,摸了幾下又松開往下摸,去摸馬欣宜的腳趾,還擡頭看他極力忍耐的模樣,他自己卻仿佛忍着笑。

這時節他只松了領口。摸得促狹而且滿意,眼睛閃閃的。

(也許那只是瞳孔裏輝映着的燈火……)

馬欣宜發現自己解放了一個惡魔。

此前那些人多半都老老實實聽他安排一舉一動,什麽當做,什麽不當做,臺詞,腳本……這孩子卻不一樣。不懂裝懂,卻又好似明白得很。還一陣緊一陣松地摸他,帶着即興發揮的興奮勁兒。

……恐怕也不憚于向他動手,他能看出來。那他那些工具估計都有用武之地了。

他下次就可以用上那些……這次什麽都沒來得及準備。在他琢磨的時候關小樓把他翻轉過來,解下腰帶綁他的手,靈巧地打了個繩扣,扯出兩端來還想往他肩上綁時發現不夠長,又毫不在意地将腰帶随手一丢,再無動作地打量着他。

從背影看像不像哥哥呢……連臀部的美麗結實都像吧。

澡堂子裏哥哥去池子邊給他拿東拿西,他撒嬌地等着,看哥哥的背影,自己卻泡在水裏不動彈,一直沒到下巴。

當時頭發濕了,就像現在這樣随手不耐煩地抿上去。

看着哥哥像是西洋雕像一樣美麗的身體,好像被水蒸氣籠上輕紗,而自己的思緒仿佛也化成了水氣向天花板升去,一無所思一無所想。

這時候床上的人開始在枕頭上忍耐不住的扭轉頭看,還是保持着剛才被他翻轉過來的姿勢。

馬欣宜低聲說:“你幹嘛這樣綁我?”……睫毛顫動着,眼神裏都是對他無師自通的驚喜。

他猛然從追憶裏醒過來,好像一把将大帥宅子裏西式浴室鏡子上的霧氣抹掉。他拉住腰帶兩端,僵了片刻松了繩結,說道:“對不住,大帥,我是個粗人。”然後又是一笑。

馬欣宜看他又有點愣,擰着腰側轉過身子,一手伸出去拉他,另一只手也從身側抽了出來。如果有人從側面觀看的話,或許會錯以為這張開的雙臂是一個召喚的動作,是期待着擁抱,或者,即将摟住對方的脖子。

他還未及碰到關小樓的肩頭,關小樓已經反手把他的兩只手腕并在一起按到床上,方才放松的腰帶重又繞上綁緊,動作快若閃電。到底是從小學武戲的人,身體柔韌性和反應都比別人強一些。掉下來的黑發遮着半邊臉,這次幾乎有點兇惡了。

他也沒把大帥翻過來,讓對方擰着脖子和肩膀,就那樣親他。

看到對方露出缺氧的、好像攀登到高處而暈眩一樣的表情也不休止。不依不饒地舔對方的上牙膛,搞得又悶又麻又癢。然後吮 吸舌頭……這次想必是疼了。

那個人的後背看上去更像是哥哥……威重的大帥和愛護他的哥哥平時看上去其實不像。不知不覺中他的動作漸漸地具有一些報複性質,他也才知道原來自己有這樣深的……怨憤。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人。但是哥哥是什麽樣的人,他也就是什麽樣的人了。

那麽哥哥不再需要他,他也該不再需要哥哥才對。

原來他一直是鏡子,忠實地反映出某個人的形象。

可是又怎樣?他還是他自己。

盡管事前做了準備,在關小樓進入他的那一刻他還是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疼痛給予他存在感。也讓他感知到對方的存在。這有什麽錯誤?不然為什麽要有愛情,為什麽要有戰争?痛苦是世間每一樣菜肴的附帶品,那我們在別無選擇之餘為什麽不能愛上調料本身?

那些表面恭敬實則譏刺的目光……他也才知道原來自己有這樣深的怨憤。

他沉沒,沉沒向沒有光的深處,沒有光也沒有思想。

壓在他身上的人就像采珠人,沉沒,再沉沒,沉沒向見不得光的洞穴深處,尋找着光亮的一點。不過也許他自己才是采珠人?即将窒息的,心髒劇烈搏動的,浮上光明海面時可能已經是一具屍體……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這一次他并沒有堅持很久。他把這歸咎于令人愉快的意外,以及他的上一任……副官已經死了好幾個月了。

一只手開始套弄他的前面。他在緊閉的眼簾後面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只手,握住他的姿勢好像平日裏扣住刀柄。

有一瞬間他的身體僵住了,這一刻短暫而又久長。然後,好像有誰開了一槍一樣的,水晶吊燈四下裏迸裂,藍天白雲一下子黑了下來。黑暗中只有關小樓殘酷又溫暖的棕色眼睛像蝴蝶一樣飛舞,上下飛舞,蠶食和覆蓋了他的全身。

關小樓做完了也不忙着起身,只是趴在人家背上,頭發掉下來散落在大帥後頸上。

大帥一方面覺得癢,一方面手臂已經被壓得沒知覺了。于是勉為其難的聳動一下肩胛,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他又是一笑,清清嗓子說:“軍座,你辛苦給我做的……衣服弄髒了。”

聲音輕軟還帶點嘶啞。這樣嗓子,是怎麽唱戲的?

大帥喘息未定,說不出話來。心想這些問題,以後再慢慢地問他。

他這才肯起來,先給自己褲子提上,然後給大帥松綁。

系好結,解開結,好像一個試穿了新衣又卸下的人。手指動作的時候他什麽也不想。

自然也就沒有想過,以後他們才會睡在一起。他才會讓對方來摸自己的身體,抱着他,把自己往那個人身體裏埋。

熟稔到那些曲線像是為他而剪裁。

松完綁關小樓又馬馬虎虎收拾一下,幫自己幫他。等走到門口,好像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一個大轉身,沖着床行了個軍禮,腳跟一并。

姿勢意外的标準得很。

馬欣宜心裏一冷——他不知道自己面上露出來沒有,不過反正已經轉過身去的關小樓也看不見了——然後才反應過來這應該不是嘲弄。只是成功的興奮加表演欲過盛。

他目送着那個肩胛骨把學生裝頂出來的黑色背影從門框裏消失……背影裏都透着雀躍。

再說,即便關小樓真是嘲弄他,他也放不下他了。

有一點叫你拿不準的人,其實更好。

他也拿不準關小樓那幾次走神——走神到自己得伸手去拉回來的那時候。他不能容忍別人的心神在別的地方……

有一點拿不準,其實更好。

他這樣想,然後就睡着了。

關小樓打開走廊盡頭的門走到花園裏,外面已經是傍晚了。

噴泉、白石、草地,都被晚霞染成了玫瑰色。

有一瞬間他又變成那個玩累了的孩子,可以随便往後一倒在草地上攤個大字。

(衣服反正本來就髒了。)

這時候他才想起自己光顧着滿足大帥去了,自己反而沒射出來過。

現在雖然脹疼,但是卻有某種滿足感。上了那個人是有點像加冕的,到現在他才發現。

而他好像生來就是為了這樣的加冕,一切都自然而然。

離家以來他第一次真正覺得世界廣大,一切皆有可能。好像他變了一個巨人,可以把眼前這片夕陽下的芳草樓閣打碎了再拼接起來,依然完好無損。

他跳起來,決定直接回屋,先不去吃晚飯了。

而且居然也沒有罪惡感。

他手淫的想象對象是一個奇異的混合體:有哥哥背部的線條,和那個人被吻得喘不過氣來的臉。

可其實那個人背部的線條,優美而又強勁,與記憶中的哥哥幾乎毫無分別……也許從來都與哥哥無關,也許恰恰相反。

他不喜歡想下去,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也就叫它順其自然了。

他往床鋪上一倒,忽然想到,如果把這件事告訴楊雄,楊大哥會說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情節終于能夠銜接上去,發表出來。感謝當年和我一起合作的朋友。

☆、11

11

西廂房的聯排宿舍今天晚上出奇的安靜,楊雄猜測大家一個一個都耍錢逛窯子會相好去了。而且都知道今晚上他不會對此說什麽的。倒是沒人抽鴉片去——看他們敢。楊雄這件事絕不通融。大帥也絕對支持他。“鴉片,乃我民族體質與精神之毒藥。”大帥一字一頓地教訓道,當着他們所有人的面兒,“有誰犯這個瘾,叫我知道了,讓他後悔自己生出來。”那時候眼睛裏閃動的光芒,比蘸了冷水的鞭子還蜇人。

即使穆鶴群也不敢例外。就是原來的那個……副官。

一兩年前吧,大帥被省政府授了個什麽軍長的虛銜,依舊是那個地盤那些兵。不過既然是“軍座”了,護兵隊伍總要更體面一些。穆鶴群就是那個時候招進來的。剛招進來的時候大帥還沒那個心思——那時候是外頭有人。

他們自稱是保安隊,往往對外不提副官二字。本來叫什麽名號都好,可是穆鶴群得了“副官”那個稱號,此後楊雄一幹人等聽到這個詞都不免要黑臉。

多少是有點看不起的,楊雄承認。可是又不好認。穆鶴群也是他手下弟兄。穆鶴群……跟外頭那些人不一樣。該怎麽好?全隊都跟着他一起含含糊糊,不尴不尬。

大帥卻是若無其事,“叫他進去”之外的其他日子,該派任務照舊派任務,甚至沒有升遷他的意思。穆鶴群倒也厚道,還是一如既往地聽楊雄調遣,仿佛當那種日子是另外一條平行線。

楊雄不得不承認大帥用人挺……獨到,雖然這樣誇獎仿佛有點像是諷刺。在這種事上能保持頭腦清醒不簡單。可是等等,頭腦清醒的人會摸到自己的窩邊草?

他是想不明白了。于是他也就不再想了——反正大帥的其他願望他更容易了解,也更折騰弟兄。擴張地盤,招兵買馬,訓練軍隊,消弭動亂,緝捕亂黨——這年月亂黨真多,是因為幫派太多?還是大帥的立場變化太快?

大帥的口味倒還平穩,好似和穆鶴群之後,外面那些人漸漸也都斷了。

楊雄有的時候忍不住心裏盤算:看不出這小子還挺有……能力,這樣想着忍不住暗中笑罵一句。穆鶴群長得雖不算十分英俊,倒也自有樸實清澈的新鮮氣色。剩下的……男人和男人那種事,他不去細想。每次穆鶴群從大帥那兒回來,他也都盡量回避了。

其實今天晚上他也該去太白樓的金玲子姑娘那兒消磨一陣子的。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回來了。

(大帥叫關小樓進去的時間早,許是還趕得及讓他吃晚飯的?)

他躺在自己屋裏不聲不響,報紙也不看,什麽都不做。這樣他就很容易地聽到了走廊裏響起的一串足音。腳步很輕快,卻沒特意地放輕聲,像穆鶴群“最初”那樣。

因為他比穆鶴群瘦麽?

随後就聽到一扇門被随手甩上了,帶着點漫不經心,不像是有什麽情緒流露。

這讓他拿不準了。其實也不奇怪,他對自己說,畢竟自己也只接觸過一個穆鶴群。後來,就在幾個月前,他死了。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翻身坐了起來。

他到底有些不放心這個……孩子。

要說他一開始沒疑心大帥的想法,倒也不完全是。關小樓的出現就不同凡響,他的入隊也不尴不尬。但這些日子忙着訓練,他竟把這件事漸漸淡忘。尤其看關小樓的身手……他雖然每次都挑些錯,他也知道關小樓學得飛快打得拼命,更知道對方清楚自己是在竭力板着臉。大帥或許真的看中他人才難得?

私下裏他們聊天喝酒,說到高興處,關小樓還會撞一下自己的肩膀,笑嘻嘻的,得意洋洋。就像當年自己那個小師弟。師父為人粗魯,師娘只顧着斂錢,說來也就這個師弟跟他好。

可是過不幾年,師弟得了肺病死了。他不久也闖蕩江湖,犯事坐牢。也是機緣巧合,大帥看中自己身手,将他保了出來。他就此盡職盡責做事,只想安身立命,不想別的。金鈴子他自然有些牽挂,可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他當不得真。

然而關小樓就是戲子。……他當關小樓是個孩子。

楊雄拖了一刻鐘,去敲關小樓的房門。他沒把握關小老板會不會應門。他清清嗓子,想讓對方知道是自己,結果咳嗽到一半,門就開了。

關小樓的內務保持的還算整潔——楊雄第一時間本能地還是先看環境。只是空氣裏有點濕嗒嗒的味道,而這屋子朝陽。紙簍裏扔着幾團草紙,關小樓用毛巾擦着手,望着他一笑:“楊大哥。”說着身姿卻沒挺直,就勢往牆壁上一倚,那笑容便轉成了似笑非笑的沉吟,肩膀一高一低,像是一個有心擺出的架勢。

他猛然領悟,手下的護兵關小樓——或者,現在的“副官”關小樓,他……很興奮,興奮得不由自主地擺出來原先的戲子款兒來了。

“抽煙?”楊雄掏出自己的紙煙給他。

他毫不猶豫地抽出來一根,動作輕捷得過分,擦火柴的姿勢像是拉個雲手,行雲流水地把火柴梗兒一丢,深深嘬一口煙氣。

(方才這嘴唇做了什麽事呢。)

關小樓的眼睛在煙霧中閃着光。

又興奮又不耐煩的半大孩子。那種不耐煩,倒有一多半是正在興奮勁上但又不能說,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因為念頭轉得飛快,語言跟不上念頭,對自己也有點不耐煩。

原來他情願。

不僅是情願,他簡直是正中下懷、現學現賣、得意忘形。

他和穆鶴群真的不一樣。楊雄不得不再次想起他唯一熟悉的樣本。那個人也情願,卻是喜滋滋的帶着炫耀之情和不能置信的謙卑神色。是……世界仿佛變得很窄小,瞳孔收縮到只剩下一點那就是大帥。

而世界好像忽然變得廣大,在關小樓的眼睛裏。

楊雄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可是他看到那眼睛閃亮,舉止帶着點過度興奮的強迫症,想說什麽又說不出的關小樓,便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半支煙還沒抽完,關小樓就把它折斷熄滅了。

楊雄知道自己該走了。

臨出門前他聽到關小樓聲音輕輕地(帶着點嘶啞地)說:“楊大哥,謝謝你。”手裏依舊捏着半支煙。

楊雄一言未發地合上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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