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馬欣宜和關小樓連夜趕回了帥府。帥府的前街和後巷已經是一片瘡痍。保安隊副隊長田鑫蒼白着臉報告了大體情況。攻打帥府的人是淩晨動的手,泰半是當地的幫會,還有一部分是青年學生。那些屍體還沒有收拾幹淨。關小樓看到他們倒卧在那裏,身上的學生服浸着斑斑血跡。跟他的衣服很像……年歲也相仿。
他們有的人用刀,有的人用土炸彈。楊雄就是被炸死的。伏擊的人在房梁上投中了他。屍體損毀得不算太厲害,擡到訓練場上,安放在擔架上,給大帥看。那張臉縱然凝結了紫黑色的血跡,依然可以辨認。楊雄的眼睛依然大睜着,一副不大能相信的樣子。好像死亡來得太突然,打亂了他原本的部署。
關小樓也不能相信。楊大哥死了。那個總是訓練他們如何避免危險和死亡的楊大哥死掉了。而且也是一副仿佛沒準備好的樣子,仿佛想說點什麽但是沒有說出來。
如果楊大哥有機會留下遺言,他會對自己說什麽呢?關小樓不知道。他們很少談到死。只有一次,還是訓練的時候。楊大哥問他:“關小樓,怕不怕疼?”他滿不在乎地笑:“我從小學戲,早就打皮實了。”楊大哥卻沒有笑,虎着臉:“疼得要死的時候,你就知道厲害了。”他天真地說:“我也不怕死。”
楊雄聽了這話,忽然卻笑了。他以為楊大哥是笑話自己,逞強地說:“人總要死嘛。”楊大哥喝道:“閉嘴!”随後又輕輕搖搖頭。
現在想來——那時候說不怕,是因為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麽。
關小樓伸手去擦楊雄臉上的血,眼眶灼熱,卻哭不出來。此刻他終于有了死亡的真實感。此前雖然在暗殺小分隊裏刀光血影,都像是……上舞臺。他在大帥這邊經常會有些恍惚,覺得就像是架空了時間和空間的戲臺子。可如今……戲臺上演的一旦變成了真的,那也就無法回到戲裏去了。
楊大哥會死,意味着自己也會死。世界再也沒有安全的保障。
死在這裏……死在這個人身邊……死在師哥不知道的地方……死在哪裏,有區別麽?
他本來覺得沒有,就像舞臺上死在哪一出戲裏一樣,好像沒有分別。可是突然間隐隐約約感到不安。他這才感到,心裏始終潛伏着一個隐秘的願望。這願望大概從他決定離開戲班的時候就已經成形了。他賭氣離開的時候,發誓再也不回去,但其實他一直懷有一個幻想。幻想有回頭的餘地,幻想自己有一天,會在什麽地方遇見哥哥。見到他,對他說,你是為了什麽,我不懂你為了什麽……
到那時,哥哥也會像大帥一樣,睫毛一閃轉過臉去不看他麽?
關小樓回頭看身後。馬欣宜已經走了。田副隊長道:“大帥吩咐了,處理楊隊長的後事,還請關爺多費心。”本來大帥的意思是讓他全權處理,他有心在關小樓面前買好,加上知道關小樓和楊雄親厚,就順水推舟這樣說了。關小樓道:“楊大哥為他送了命,他就這麽走了?”田副隊長聽了這話,有些尴尬,連忙解說道:“關爺不知道,北方又鬧出亂子了。唐督軍聽說咱們這兒鬧出事來,也就不等大帥,直接招程世卿去省城。哪裏知道姓程的心懷鬼胎,這麽一叫,索性就作了反,帶兵攻打省城去了。軍情如火,大帥這就出發支援去。”關小樓擰了眉心,道:“他去支援?”田副隊長道:“那是自然。唐督軍是大帥岳父,對他恩深義重,沒有督軍栽培,實話說,也沒有咱們大帥今天呀。”
關小樓緩緩地伸出手去,合攏楊雄的眼皮。一邊喃喃說道:“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田副隊長道:“可不是嘛。”他看關小樓不搭腔,以為他傷心過度反應不過來,也就沉默了。
唐督軍于馬欣宜有恩。有恩又怎麽樣?沒有他就沒有大帥的今天,然而卻又是……有他就沒有明天。
關小樓心裏冷到了極點。
這是個怎樣的世界?他一腳踏進了一個怎樣的世界?誰也信不過,恩義也信不過,時刻提防別人吃掉自己,又時刻計劃着吃掉別人。
如果他忍下來……忍下……什麽?他都不知道自己期待什麽,先就絕望起來。
過了幾日,全城戒嚴的情況下,楊雄出了殡,關小樓為他扶靈。這身打扮還是大帥給他做的,白色的學生裝,在送葬的人群中相當顯眼。不免有人指指點點,不知道他是個什麽身份。這身衣服,确實就像戴孝。他恍惚想起當年聽到的,慷慨激昂的演講詞。做學生的,是給國家戴孝。演講的人那樣激動,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做。
什麽是我的大事呢。什麽适合我呢。我為什麽活着……又為什麽死呢。
他不由自主地抓緊了靈柩。
這邊忙着緝捕攻打帥府的逃犯,大帥那邊的軍情也接連不斷地送到了。大帥起初按兵不動,等到程世卿攻入省城,他才領兵趕到,打退了程世卿的部隊。程世卿敗走,退入了北方的鄰省。唐督軍——是了,唐督軍自然死于亂軍之中。馬欣宜到底趁了心願,現在省城是在他的控制之下了。然而程世卿得到了北方的資助,嚷嚷着要卷土重來,不日就大軍壓境。剛到手的省城成了塊燙手的山芋,成敗興亡,系于一線,故此大帥頃刻之間不得回來。
關小樓聽着這些消息,只覺得茫然。田副隊長見他意興寥落,勸道:“關爺,人死如燈滅,你也不要太難過了。不如出去散散吧,這兒有兄弟頂着。前方的事兒呢,咱也幫不上忙。”他自覺話說得周全,關小樓卻固執地搖搖頭,說道:“你跟我去,收拾一下楊隊長的遺物。”田副隊長道:“也是,也是。”
楊雄可以說是身無長物。制服之外的衣物就那麽幾套,私人物品也幾乎沒有。他一貫是得了錢就出去吃喝,還常常帶着兄弟們一起,存不下來。田副隊長嘆道:“這才叫赤條條來去無牽挂,真是好漢。”關小樓把衣物包了一包,塞給田鑫道:“拿去散給窮人也好,焚化了也好,聽你的吧。”田副隊長點頭而去。
關小樓坐在楊雄的桌子前沒動。他覺得渾身都沒有什麽力氣。
赤條條來去無牽挂……這是戲詞,關小樓懂得。
果然要無牽挂才行。而自己是有牽挂的。
他這才發覺自己多麽思念哥哥。在這變動不居的塵世中,他們從小一起吃苦,一起挨打,一起背詞,一起分一串糖葫蘆……哪怕哥哥不要他,這些回憶也是抹不去的。不是幾句少年負氣的話就可以斬斷的。也不是遇見了面目相似的人,就可以了事的。
大帥有許多難了的事。而自己只有一件。他和大帥,不會是同路人。
如果可以選擇,他這條命,還是想返回那個單純的世界。那裏只有唇齒相依的兄弟,再無其他。
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面。他現在還可以選擇麽?
楊雄的抽屜被震開了。他伸手想關上,手摸到抽屜板卻覺得有些異樣,使勁一摳,發現有個夾層。原來楊大哥也是有秘密的。
裏面有一張房契,有幾張借據,還有一張紙,赫然有他的名字。
關小樓。他的來龍去脈。出身是怎樣的,在哪個戲班子裏,在哪個城市搭臺,……原來如此。大帥終究是誰也不信,要調查一番的。就像他這種小人物,既然近身,也是要查。他明白了自己問楊雄大帥是否堤防你的時候,楊雄為什麽臉色尴尬。他不僅為自己,還憐惜他關小樓。
正在他心思電轉之際,他看到了一行字。
其師兄關玉樓,于數月前被害。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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