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好容易把人哄睡着, 周銘又在床上抱着季雲青躺了會,靜靜地聽着那平穩的呼吸聲。

平日裏看着張牙舞爪的人,此刻睫毛垂着, 側身蜷在在自己懷裏, 看起來又小又乖。

他慢慢撐起身子,小心地起身去書房。

怕把對方吵醒,他連鞋子都沒穿, 棉質薄襪接觸木質地板,絲絲的涼意湧來, 小貓擡頭看看沖自己豎起手指的主人, 悄咪咪地回窩裏睡覺了。

季雲青心情不好,就什麽都不想去考慮, 一股腦把所有的煩惱都推給了明天再說,周銘知道他的密碼, 什麽都是姓名拼音加生日,就嘗試着在自己的手機上登錄了下對方的賬號,順利地定位了大致位置。

所以沒那麽糟糕。

手機沒有摔碎,可以看到大致在北邊的山區裏。

不用等到明天,也可以把事情處理好的。

周銘換了件衣服,迎着一芽月線出了門。

淩晨兩點多鐘,外面路燈把街道照得安谧祥和, 除了零星有大貨車駛過外,向城郊的方向幾乎沒有什麽過路車輛, 周銘看着導航上的位置,直直地駛向那設計有些問題的道路。

山裏更加幽靜, 布谷鳥叫, 引起了一陣振翅的聲音, 不知什麽小獸躍進灌木叢,撞得細長的枝條簌簌作響。

周銘把車停在路邊,拿着手機往前走去,手電筒直直地照出道白光,細小的微塵在光柱中漂浮,沒有星星,只有點淡淡的月色,他大踏步向前,突然覺得心裏有些好笑,連恐怖電影都不敢看的自己,這會兒居然一點也不怕。

定位只能有個大概的範圍,周銘順着往前走,正凝神檢查路邊的碎石縫隙,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接着就是個猶猶豫豫的聲音。

“是……是學長的男朋友嗎?”

周銘擡眸看去,一個有些瘦弱的青年,游魂似的站在塊巨大的岩石旁,染了灰色的頭發和誇張的牛仔外套,旁邊還有輛造型顯眼的摩托,可這樣張揚的陪襯下,那人的表情卻是不自然,甚至有些畏縮的,仿佛穿的衣服不是為了襯托人,而是人刻意去迎合衣服。

“程贊,”周銘看着他,“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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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立刻松了口氣似的垮下肩膀,在夜色中小跑着過來:“我在等學長,他手機落這裏了。”

手指細長,關節處有擦傷的結痂。

風移影動,周銘呼出一口氣,原本他打算明天見到的人,正好此刻站在面前,倒是省去了不少功夫。

他接過手機:“謝謝,你一直在這裏等着嗎?”

“嗯,”程贊點點頭,“我不太敢回市區,想在這裏再待幾天。”

“那你住哪裏?”周銘有些吃驚。

這時,那張蒼白的臉上終于出現了點笑意,程贊朝身後一個方向指去,炫耀似的展示那個迷彩色的家用帳篷:“我在這裏待兩天了,還可以生火。”

周銘頓了頓:“你這是在做什麽?”

“享受生命,”程贊回複的語速很慢,仿佛每句話都要思考後再作答,“我……在叛逆。”

周銘:“……”

如果他看到的資料是真的的話,這位老兄的叛逆期,大概比別人要晚個十幾年。

“關于學長的事我很抱歉,”程贊微微鞠了個躬,“我很尊敬他,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就一直逃避着。”

周銘看着他,說得卻是另外的話題:“程贊,你為什麽說話這麽慢?”

“因為媽媽說了,”程贊毫不遲疑地張口,這次語速很快,“話在肚子裏面過三遍才能出來。”

他們倆隔出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彼此聲音都不大,但由于周圍太過安靜,所以格外清晰。

“你想跳《西廂》嗎?”周銘輕聲問他。

程贊沉默了會:“我不知道。”

他自小就是乖乖仔,按照父母的要求嚴格長大,學舞的時候要站第一排,永遠要穿的漂漂亮亮,甚至為了營造天才少年的人設,還虛報了年齡,曾經的程贊習慣這種被控制的生活,甚至享受這種躲在羽翼下的日子,他什麽都不用思考,只需要聽話,然後去做就行。

父母永遠是對的。

父母永遠是為你好。

父親會在打完他後,說你看,為什麽我不打別人,因為你是我的小孩,玉不琢不成器,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和姐姐好。

母親則在餐桌上笑得優雅高貴,話語卻像刀子一樣紮過來,說為他羞恥,居然連那麽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程贊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進碗裏,他說媽媽我吃飽了。

那就再吃點,母親把菜往他面前推了推,特意做的都是你愛吃的,怎麽吃這麽少,真奇怪。

後來,後來他就習慣了,甚至迷戀了這種感覺。

他崇拜自己的父母。

但問題是什麽時候開始出現的,程贊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開始掉發,失眠,常常陷入噩夢而尖叫着醒來。

崩潰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的。

“這個舞團就是個跳板,你刷夠資歷我們才能把你帶出來,為什麽你比不過季雲青?”俞秋蘭站在他面前,“你要反思自己,你是哪裏做得不夠好?”

“我不知道……”

“不許說自己不知道!想清楚再回答!”

程贊那個時候懷疑很多事情,先是懷疑自己是否天賦不夠,然後憂心自己不夠努力,到最後,他驚恐地發現,自己不會跳舞了。

他連最基本的豎叉都做不到。

渾身僵硬,心悸,耳鳴。

姐姐那裏接二連三傳來好消息,她是首席,要開始巡演,父親笑眯眯地翻看着手機,說等她回來,可以與這幾個男孩子見一見,都是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弟。

程贊那時候想了個很簡單的主意。

如果腿摔斷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跳舞了?

如果他死了,父母會傷心嗎,他們還有個優秀的女兒——

程贊那個時候,對死是毫不畏懼,甚至帶了點好奇,就像凝視着平靜的海面,或高聳的懸崖,那深不可測的龐然大物似乎充滿誘惑,讓他總有一種試圖跳下去的欲望。

來呀,試一試。

自己做一次主吧。

他跳下去了。

卻被那個總是冷着一張臉的季雲青抱住,連帶着對方一起跌下高臺。

失重感令程贊欣喜若狂,那種無法自控的感覺是他從未有的,他開始偷偷嘗試一些之前未曾接觸的事物,他打了耳洞,嘗試飙車,瀕臨死亡的眩暈感令他心醉,他終于又學會了如何跳舞,快意地拿着刀捅向了同事身體,大笑着開車沖向橋下。

他興奮到渾身戰栗。

“你姐姐還好嗎?”

程贊突然睜大眼睛,張着嘴看向前方的男人。

知道季雲青的性取向後,他是有些驚訝和好奇的,好奇這人會喜歡什麽樣的男人,而此刻,這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眼睛形狀鋒利,目光卻是柔和的。

其實氣質有點冷,但并不令人生畏。

“那看來我沒猜錯,”周銘頓了頓,“已經失去一個孩子了,他們難道還想失去第二個嗎?”

程贊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果然。

“猜的,”周銘微微皺着眉,“她在國外躲了那麽久,還是沒能完全抽身嗎?”

他嘆了口氣:“你姐姐,應該和你一樣優秀吧。”

一股酸澀從心髒湧出,瞬間奔湧向四肢百骸,程贊痛到幾乎要麻痹,顫抖着回答:“我不知道,他們沒有和我說太清楚,我、我也是猜的……”

周銘知道,這裏的山區人跡罕至,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遠就是處公墓。

程贊找到了姐姐的安息之所。

沒有名字,只有乳名和年齡,很新的墓碑前面放着一束黃色的小野花,維持着堪堪最後一點的體面。

女兒自殺後,程家父母的第一反應,是憤怒。

竹籃打水一場空,二十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他們沒做過這樣賠本的買賣。

不能讓社會知道,不能讓別人發現他們的失敗,舞臺上的燈光打來時,必須光鮮亮麗,如同他們費盡心機,花了大筆的錢,才制止住兒子入獄的消息出現在網上。

也是剛剛才想通的。

他們只有兒子了。

不能讓他繼續在爛泥裏,要出來,如果挺過了這個關卡,那就是能青史留名的藝術家。

可是程贊再一次讓他們失望了,他們以為那兩年的牢獄生活,能給兒子鍛造出那種易碎的氛圍感。

斷臂的維納斯啊,賦到滄桑句便工啊,古往今來多少大家都是歷經辛苦磨難,才迸發出耀眼的光芒。

哪怕只有一瞬,也夠吃一輩子。

可他們沒想到,程贊在裏面,反而作息規律,飲食正常,精神狀态都比以前好了很多,連臉色都紅潤了!

簡直見鬼了。

“你真的很細心,很敏感。”程贊很蒼涼地笑了下,喉頭滾動。

“程贊,”周銘向他走近,“你現在還想死嗎?”

青年遲緩地搖搖頭,目光迷茫,明明一身刻意的炫酷打扮,神情卻仿佛個初入社會的懵懂學子:“我……我好像不想死了。”

“換家醫院,我們再檢查一次好嗎?”周銘凝視着他,柔聲說,“我陪你一起去。”

程贊瞬間擡起頭,變了聲調:“你什麽意思,你在說什麽?”

他張了張口,努力地消化那句話的含義,苦味在嘴裏泛濫:“我可能沒有病?”

“可我媽媽說了,我是因為這個才提前出來……”

他猛然住了嘴。

“你是說,我沒病?”程贊重複着,嘴唇都在顫抖,“我媽媽在騙我?”

俞秋蘭的聲音仿佛在耳畔響起。

将生命燃燒,在舞臺上留下最美的吉光片羽,她似乎永遠都在微笑,官司大概會有半年時間,乖仔不要再任性了哦,這段時間正好恢複訓練,然後當讨論度最高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看你去跳舞。

他當時想了想,說媽媽,我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俞秋蘭帶着絲絨手套的雙手交叉,優雅地放在自己的膝上,沒有說話。

可季雲青救過我的命,程贊的語速更慢,我、我不能這樣對他。

俞秋蘭輕描淡寫地擡眸。

這有什麽呢,她說,讓他再救你一次吧。

程贊死死地盯着周銘的眼睛:“你怎麽知道,不要告訴我你是猜的!”

“我喜歡畫畫,”月光下的周銘仿佛身披冰雪,“我畫過很多模特和人體,觀察幾乎已經成了習慣,在遇見季雲青以前,我的生活很無趣,經常會畫些一面之緣的陌生人,打發時間後就把畫毀掉。”

“說句大言不慚的話,只需要一眼,我就能記住那個人的面容神情,乃至眼神,”周銘也凝視着他,“我去過七樓的血液中心,你和那裏的病人不一樣。”

漫長的下午,他坐在書房畫速寫,打陰影時掌側會沾上一點點鉛灰,略帶酸澀的手腕放下時,已是晚霞燦爛。

“不是那種皮膚、鼻腔和牙龈出血這種表面的症狀,而是給人的感覺,你和他們不一樣。”

程贊呆呆地看着對面,周銘已經向他伸出手來。

“你現在不是喜歡刺激嗎?”他的聲音明明很柔和,卻有着令人不容拒絕的強硬,甚至還帶着莫名的誘惑,“我家那位手氣不好,我來吧,要不要和我打個賭呢,賭你究竟能不能活下去。”

周銘開門的時候,稍微猶豫了下。

他看了眼時間,早上六點十分,這個時候,季雲青一般是在睡覺。

……應該沒醒吧。

他悄悄打開門,客廳裏還黑乎乎的,安靜極了,連花花也沒有叫,周銘稍稍放下心來,蹑手蹑腳地關門,換鞋,邊往前走邊脫掉外套。

然後,他就頓住了。

季雲青坐在沙發上,身上披着個小毛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怪不得花花沒有叫呢,正在人家懷裏睡得那叫一個香。

“我給你手機找回來了,”周銘心虛地向前兩步,“你怎麽這麽早就醒了?”

季雲青淡淡地張口:“所以,就把我一人扔在家?”

“不是,”周銘搖頭,“我想着趁你睡覺的時候過去看看,沒想到你這麽早……”

“半夜醒了,你不在旁邊,”季雲青繼續道,“沒有手機,沒有任何聯絡工具,我連你去哪兒都不知道。”

周銘急急上:“電腦和平板都在呀……”

“我沒有密碼,”季雲青揚起臉,“我打不開。”

周銘弱弱地張口:“我告訴過你的……”

“那一堆字母加數字誰記得住啊,”季雲青冷漠地看着他,“為什麽不跟我一樣,直接拼音加生日呢?”

周銘:“……”

周銘:“季老師,其實這個問題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你說了,這種密碼實在不安全……”

“別這樣叫我,”季雲青氣勢洶洶地站起來,“你把我一個人丢在家!”

周銘果斷低頭:“我錯了。”

有些昏暗的客廳內,周銘咽了下口水,準備繼續滑跪認錯,卻被人拽住領子,往下壓去。

這個吻很兇,甚至有些粗魯。

簡直像野獸在努力嗅着親口叼回來的獵物。

好檢查是否已被自己一擊斃命。

“周銘,”季雲青手慢條斯理地劃過對方那還帶着涼意的臉頰,又順着下去,握住那還纏着創可貼的手指,“等這兩天麻煩事結束了,跟我去見一見我小姨吧。”

“啊?”周銘的手環着對方的腰,微微喘氣。

“她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季雲青淡淡地說,“上學時就敢拿啤酒瓶給人開瓢,二十多年前就能幹出去父留子的事,所以,你下次再敢把我一個人丢家裏往外跑的話。”

他的語氣有點兇,神情嚴肅認真,仿佛跟人吵架互放狠話的小學生。

“……我就找她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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