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季雲青是真慫了。

周銘從後視鏡裏看他一眼, 幽幽地嘆口氣。

死活不跟周銘回去,堅持和顧牧塵一塊去城郊那住,連副駕都不肯坐, 嘴硬說要照顧弟弟, 這會兒小狗似的在後面窩着,垂着個眼睛,臉頰蒼白。

到地方了, 周銘在那聯排別墅前停下,剛要打開車門下來, 就聽見季雲青叫了他一句。

“我想吃薯片, ”季雲青小聲說,“給我買一包吧。”

這裏人煙稀少, 得再拐兩個路口才有24小時便利店,周銘剛回了個“好”, 就看到季雲青打開車門,拽着顧牧塵要下車,對方已經睡着了,大半個身子都歪下來,而院子裏的燈亮着,一個中年女人已經走上前來,幫着扶住顧牧塵。

“我和王姨送小塵回去, ”季雲青制止了周銘,“你先去買吧。”

周銘跟着下車, 習慣性地伸手想要去揉一下季雲青的頭發,卻在半空中停下了動作。

季雲青不自覺地往後躲了。

周銘頓了頓, 也不管有外人在場, 一把将季雲青拉過來按懷裏, 貼着他的耳朵說:“等我回來。”

這下,季雲青沒再掙紮。

車輛重新發動,周銘臉上沒什麽表情地踩住油門,片刻後他從便利店出來,把滿滿一大兜子的零食放副駕駛,就再次往回趕。

車燈照亮路邊的行道樹,拉扯出長長的影子,冬夜裏格外的寂寥,遠遠地就看到一個人影在門口站着,一動不動。

周銘的心突突地跳起來。

他打開車門下車,在季雲青面前按住膝蓋稍微彎下腰,從下往上去看那人低着的臉,被黑色羽絨服襯得小臉白生生的,雙手背在身後,一副做錯事的模樣。

“小寶,”周銘注視着他,“為什麽你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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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雲青盯着自己的鞋子看,小聲說:“不知道。”

“我家裏的情況你也大致了解過的,”天氣冷,周銘說話時都冒着點白霧,“我也一早就做過準備,無論發生什麽我都心裏有數的,也不覺得有什麽,都交給我好嗎?”

他站直身子,對着季雲青輕輕嘆口氣。

“你真的變了。”

季雲青擰着眉,本能地反駁:“不是我變膽小了……只是一下子真沒反應過來。”

周銘注視着他:“如果你還和以前一樣什麽都不在乎,不考慮将來的話,就不會這樣誠惶誠恐了,對嗎?”

季雲青怔住了,擡頭看他。

“因為你想和我一直走下去,想擁有彼此以後的人生,所以你才會害怕有變故,愛生憂怖,”周銘朝他展開胳膊,“謝謝你,謝謝你選擇我,喜歡我。”

小區內燈光昏暗,臘梅不知什麽時候開了,淺淡幽遠的香味中,季雲青閉上眼被周銘抱在懷裏,背在身後的手松開了,緊緊地攥住對方胸口的衣料。

“零食買過了,”周銘親了親他的耳朵,“不要吃太多,早點睡,等我回來再一起吃好不好?”

季雲青笑了,輕聲道:“好。”

看着二樓卧室的燈亮起來,周銘才拉動手剎,他眼睫烏黑,眉頭微微皺着,寬敞的路上,車開得飛快。

半個小時後,他憋着一口氣按下電梯鍵,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門打開了,偌大的客廳裏燈亮着,周耀宗穿着個真絲睡衣仰面躺沙發上,聽見動靜就罵道:“我好不容易睡着,你就給我吵醒!”

這地方周銘是第二次來,仍然被那香水味沖得有些惡心,他大踏步走上前,反問道:“你睡得着嗎?”

周耀宗眼下一片烏青:“你還好意思說!”

他從沙發上跳起來,正準備繼續罵,卻突然愣了下。

還沒見過兒子這個模樣。

周銘長得像他,但脾氣是真的好,從小到大連句髒話都不會說,發生什麽都游刃有餘的樣子,再糟心的事都能淡然處之,無論是鬧得天翻地覆離婚時,還是沒心思管他把人扔親戚那時,甚至有次他帶着情人回家親熱,穿着校服的周銘剛進門,只是平靜地看了一眼,就背着書包把門關上走了,不慌不忙的樣子,也不說什麽,晚上也按時回來,毫無反應。

周耀宗本來還有點心虛,接着就被氣到,覺得這孩子怎麽沒點血性。

當年他爹出軌,周耀宗可是直接掄起凳子往老爺子頭上砸的。

當然,也不影響長大後他自己也走了老路。

所以這會看到周銘眼睛發紅的模樣,周耀宗一時間還真有點怔住。

簡直像要跳起來的暴怒的獅子,大雨瓢潑前那壓下來的烏雲,周銘按住蓬勃的火氣在對面坐下,他的确在生氣,本來以為季雲青只是在個普通酒局上喝多了,但看到周耀宗的剎那,他本能地猜測是不是被發現了,所以刻意把季雲青叫出來,刻意去灌他酒——

“操,”周耀宗反應過來了,“你他媽是來興師問罪了?”

他跟着憋屈:“你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別這樣看我!又不是我組的局勸的酒,我他媽又不知道他是我兒媳婦……”

話沒說完,周耀宗就在心裏給自己一個嘴巴子。

都什麽玩意,怎麽連兒媳婦這種詞都出來了。

但是周銘怔了下就明白過來了,緊繃的肩也随之放松。

“爸,”他平靜地說,“本來想過段時間再告訴您的,但已經見了也行,我倆認識快一年,在一起四個多月,我喜歡他,這輩子也就他了,跟您說一聲。”

周耀宗半天憋不出一句話,卧室那邊傳來點動靜,那個開法拉利的女人悄悄地探出頭,小聲道:“我……”

“你回去!”周耀宗一拍沙發,“沒你啥事!”

周銘卻笑了笑:“爸,對人家好點,我就不會這樣跟季雲青說話。”

周耀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你他媽說的是什麽玩意!”

“好不容易追到的呢,”周銘彎着眼睛,“再說了,男人得對另一半好點。”

他語氣輕松自如,簡直就像普通人家父子的對話,在讨論等會吃什麽,今年去哪裏休假。

過了好一會,周耀宗才沉默着點了根雪茄,手還稍微有點抖:“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離經叛道了,沒想到在這兒等着我呢。”

“別的我不管,就問一句,”他繼續道,“你們兩個男人,怎麽要孩子?”

“您有孩子,”周銘笑道,“覺得有什麽用嗎?”

周耀宗擡起眼皮看他,心裏一時有些不是滋味。

兒子在對面沙發上坐着,姿态挺拔神情放松,眉眼英俊鋒利,外套脫了,露出寬闊的肩,他突然有些恍惚,覺得周銘似乎還是個背着書包的中學生,什麽時候長這樣大了。

他有多久,沒好好看看自己兒子了?

“爸,您曾經說過,人生就得折騰才不算白活,”他淡淡地說,“可能也有人覺得沒有孩子就是白活,沒有事業就是白活,對我來說,能夠快樂安定地過完這輩子,已經很知足了。”

周耀宗狠狠地吸着煙,沒有說話。

“我也不認為這是什麽遺憾,”周銘看向他,“讓您失望了,對不起。”

他語氣平靜。

“我沒長成您想要的那種樣子。”

是一個不符合自己期待的小孩。

煙燙着了手。

周耀宗想起周銘出生的那天,他在産房外百無聊賴地打着哈欠,一陣匆忙的腳步聲,穿着白大褂的醫生抱着個花布包裹出來了,喜氣洋洋地笑道:“生了生了,大胖小子!”

嬰兒的哭聲是“哇——”,扯得有點令人煩躁。

周耀宗剛擡腿想看一眼,就被自己老媽和一堆親戚擠到旁邊,都掙着去看那襁褓裏的娃娃。

他雙手插兜站在人群外,突然覺得好沒意思。

跟自己沒啥關系似的,只是完成任務罷了。

周耀宗也不是那種随大流的人,他只是被念叨着煩,既然孩子平安降生,感覺也沒自己啥事,還不如去公司看看,市場經濟如火如荼,遍地都是黃金,他興致勃勃地要大施拳腳。

想想,他已經忘了周銘嬰兒時,是什麽樣子。

好像皺巴巴的,臉有點紅,記得有人誇過,說這孩子很乖。

他又想起來,那個時候和老婆經常吵架,有次甚至大打出手,失望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吧,所以才能頭也不回地就走。

離婚那天他回家,看到周銘在寫作業,那時候家裏的條件已經挺好了,但少年還是穿着雙很普通便宜的鞋子,身上的白色短袖都洗得很薄,聽見動靜就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問:“媽媽走了嗎?”

“嗯,”周耀宗到底有些心虛,看着孩子手裏捏的那根很短的鉛筆,沒話找話,“別寫了,走,爸給你買鞋買文具,這筆都禿了。”

接下來的事他就不太記得了,也忘了那天到底有沒有帶周銘去買鞋。

他把這孩子帶得挺糙的。

但周銘長得很好,把自己照顧得很幹淨,從不抱怨,從不要求。

周耀宗把煙頭摁在煙灰缸裏,閉上眼睛。

他自己,是父母期待的小孩嗎,長成他們想要的樣子了嗎。

“我懶得管你,”周耀宗可能是抽了煙,聲音有些啞,“随你折騰去,這麽大的人了也該自己有數。”

“我看那位小朋友比你有出息多了,”他突然一睜眼,“爽快又大方,一點也不怯場,你看看你,就悶在家裏做飯養貓,別的還能幹點什麽?嗯?人家長得又漂亮,哪天一腳把你蹬了……”

周銘愣住了,半天才張口:“爸……”

“男人還是得有點事業,”周耀宗絮絮叨叨,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一拍桌子,“靠,不會是他養着你吧!”

周銘哭笑不得,默默地嘆口氣。

“過完年有我的畫展,”他頓了頓,“到時候給您留票。”

“還有,謝謝您。”

周耀宗瞥他一眼:“把酒量也練練,想起這個我就來氣,看看人家小季……”

他突然有些心梗,因為周銘正在笑。

媽的,有什麽好笑的,不誇了!

“滾滾滾,”周耀宗一擡手,“你老子要睡覺,懶得搭理你,對了今年過年我不出去,就在家裏。”

“謝謝爸,”周銘嘴角上翹,“咱老家規矩我不太懂,您看着來吧。”

周耀宗迷茫地看着他:“啥?”

“反正紅包得有吧,”周銘思考道,“按理說第一次見面就得給,但畢竟不是正式的……”

周耀宗忍不了了,随手抄起個抱枕砸過去:“滾,聽得我牙酸!”

周銘笑着躲過,站起來就往外走:“那我回去了,過年我帶人回來。”

“誰要見你倆!”周耀宗怒吼,“媽的我不在這過了,老子現在就訂機票!”

門輕輕關上了,沙發上的周耀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臭小子……”

而走廊上的周銘靜靜地站了會,朝着門鞠了個躬,然後大踏步地離開。

他得先回家一趟,然後趕快過去,給自家受驚的小貓呼嚕呼嚕毛。

……

季雲青一夜沒睡好。

懷裏被塞了一大兜的零食,他沒吃,全部抱進卧室塞櫃子裏,洗了澡就開始發呆。

床頭櫃放了杯蜂蜜水,已經涼了他也沒喝,酒的後勁上來,胃裏燒得不舒服,季雲青躺在床上蜷縮起身子,什麽姿勢都不舒服。

都忘了自己是什麽時候,才迷迷糊糊睡着的。

他是被疼醒的。

宿醉後的腦袋痛得快要爆炸,季雲青哀嚎一聲把臉埋在枕頭上,發誓下次再也不給顧牧塵那小子擋酒,對方昨天上了車就開始呼呼大睡,跟頭小豬似的從頭到尾都沒醒。

天還未大亮,他伸手拿出手機想看下時間,眼神卻在看到消息頁面時凝固了。

周銘:小寶,我回來了,在外面等着。

周銘:睡醒了和我聯系。

季雲青從床上跳下來,拉開窗簾往外看,果然一輛黑色轎車在外面靜靜地停着。

他飛也似地下樓,幾步就沖出門外,而周銘也同時打開車門下來,笑着朝他伸出手臂。

不用想,就知道會先被捧着臉親一口,然後再被擁進懷裏。

季雲青把臉埋在對方胸口,悶聲道:“你在車裏睡了一宿嗎,怎麽不叫我,給你開門。”

“我回來都四五點了,”周銘吻了下他的頭發,“再說了,這個角度能看到你房間有沒有亮燈,幸好保安還記得我讓進來……頭還疼嗎?”

冬天的早上冷得像結了霜,季雲青拉着人的手往回走,帶着上樓進了自己屋:“你怎麽樣,困不困?”

周銘有些拘謹似的把外套脫了挂好,這個卧室稍微有點小,床旁邊擺了張書桌,對面就個衣櫃,他忙不疊地往後退:“我沒換睡衣,不能往床上坐。”

“給我坐下,”季雲青兇巴巴地給人摁住,自己也跟着躺下,“抱我,我頭疼。”

周銘立馬把人摟懷裏,輕輕地揉着對方的太陽穴:“吃過解酒藥了沒?”

“不用那玩意,”季雲青聞着周銘身上的味道,他從不用香水,身上總有種淡淡的清香,是檸檬,是柚子,也可能是洗衣液,他閉着眼睛蹭了蹭,“你抱抱我就好了。”

“在你家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周銘的下巴放在人腦袋上,“你弟弟呢?”

“不用管他,”季雲青毫不猶豫地回答,接着遲疑了下,“你怎麽突然過來了?”

對方漫不經心地張口:“我去見我爸了。”

懷裏的人立馬有些繃緊了。

“你不是說他經常在外面跑嗎,我不知道是他,”季雲青聲音越來越小,“我還掐了他的煙……”

周銘覺得好笑,手上的動作也不由自主慢了下來:“我其實有點生氣,以為他故意為難你們,結果我爸說,他也不知道你是他兒媳婦啊。”

“……什麽,”季雲青猛然瞪大眼睛,“等等,兒媳婦什麽意思?”

周銘沒忍住,低頭在人臉上親了下:“不願意的話,我做你家兒媳婦也行啊。”

“不是,我是說周總,”季雲青眼神躲閃,“吃飯的時候他還開玩笑,說自己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但見着你來接我的時候,臉都黑了……”

“我們和解了,”周銘摩挲着他的臉頰,“老爺子只是嘴硬,其實已經接受了,并且他很喜歡你。”

“我也沒想到呢,本來都做好私奔的準備了,”周銘笑道,“都想好計劃了,無論發生什麽情況都有對策,最怕的就是你變心,或者堅持不住不要我了,只有這個,我是真的沒辦法。”

這次的吻是雙方同時湊上去的。

周銘很有耐心地配合着對方,又不動聲色地慢慢掌握主動,嘴唇柔軟而火熱,季雲青終于氣喘籲籲地把對方推開:“我又不是那種人……”

“所以我說謝謝你,”周銘眼睛亮晶晶的,“我家小寶全世界第一可愛。”

“那就好,”季雲青被誇得有些害羞,“是我昨晚反應太激烈了。”

他真沒這樣慫過。

“小寶,”周銘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為了大紅包,今年陪着我一起去給老爺子拜年吧,然後……我還要厚着臉皮,想向你請求一件事。”

季雲青的心砰砰直跳,擡高聲音:“什麽?”

“能讓我和你一起過年嗎,”周銘看着他,“我很會打麻将的,除夕夜可以陪着你的小姨玩牌,我也會做飯,能把年夜飯做得很豐盛很好吃,所以收留我吧。”

季雲青低着頭笑:“好,不過你給我小姨留點面子,她人菜瘾大,就沒贏過幾次。”

“小寶,”周銘叫他,“你剛剛在緊張什麽?”

季雲青不自覺地眨着眼,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屋裏暖氣太熱了。”

畢竟房間小,早上又安靜,只有偶爾的鳥叫能打擾到他們,自然也能格外敏感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剛才我說想向你請求一件事的時候,”周銘柔和地注視着他,“你是不是以為,我要向你求婚?”

季雲青的臉騰一下紅了。

周銘笑着親了下他發燙的耳朵,坐起來翻身下床,晨曦從窗戶外灑進來,暖洋洋地照在他微顫的濃密睫毛上,季雲青感覺自己都不會動了,他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對方。

簡直就像電影裏的慢鏡頭播放,小而溫馨的房間,金黃的光線灑落一地,窗簾被風吹得鼓起一點形狀,暖氣熏騰中,周銘緩緩地單膝下跪,掌心托着枚銀色戒指。

心跳如擂鼓,季雲青猛然捂住臉,只敢從指縫裏往外看。

“你猜對了,”周銘的聲音也在發抖。

“我們家小寶,全世界第一聰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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