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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濃在他三十二歲的時候再次回到了江北。
他少時離家,在外頭過了一段糟到不能再糟的流浪生活,快要餓死街頭的時候得了別人施舍,不明不白地成了別家的幫傭。後來他又跟着一群頭腦發熱的年輕人搭上遠洋油輪,往不知名的荒島尋寶。那個時候正是淘金熱,整個世界都在為金子而瘋狂,阮玉濃也是其中一個。
阮玉濃一行二十四人,到了島上還剩二十二個人,但最後帶着金子活着回來的,只有他一個。他那時候才二十多歲,回到故土之後一夜暴富,做起了倒買倒賣的勾當,先前有賠有賺,到後來賺多賠少,等到手頭上資金穩定之後正式成了正規商人,開了飯店舞廳,打拼了近十年,終于成了身份顯赫的人物。
不過阮玉濃的事業并不像看上去那麽地一帆風順。只是他的名字女氣,性子卻一點都不像娘們。
他是從閻羅王眼前走過一回的人,心境不是常人可以比拟,運籌帷幄,萬事都不會打亂他的腳步,再加上他長了一張會勾人的臉,不僅女人喜歡,還能吸引到那些外表光鮮內裏變态的男人們,上流社會的圈子裏這些人當然不會少,所以願意幫他的人自然也多。阮玉濃手段高超,又會逢場作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哪怕是最困難的時候,都沒讓別人糟踐過自己。
只不過後來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阮玉濃一夜之間賣了他手下所有産業,帶着大筆的錢回到了江北。
這次他來江北,招搖過市不說,還在江北地頭蛇羅家的“仁心齋”的對面開了另一家叫“回春堂”的藥鋪,公開和羅家叫起了板。
阮玉濃賺了錢,這次回來也算是衣錦還鄉。可誰也想不通他這一回是唱的哪出,放着好好的飯店舞廳不做,偏偏回這個江北的彈丸之地開藥鋪。
回春堂的藥都比仁心齋的便宜一些,因此一些窮人為了省錢,也不問藥的品質如何,都去回春堂抓藥。後來日子久了,旁人發現回春堂的藥雖然便宜,品質卻是不差的,都紛紛去那兒抓藥了,對面仁心齋的生意也就這麽慢慢冷了下來。
江北羅家就是靠做藥鋪發跡,仁心齋在這江北小城已是百年的老字號,不少養生的丹藥、方子都是不傳之秘,自從阮玉濃來了之後,仁心齋的這些不傳之秘都紛紛上了回春堂的櫃臺,賣的自然也比對面便宜。
羅家現在的當家羅銘誠不善經營,這些年來都沒怎麽理過藥鋪的事情。原來仁心齋一家獨大,就算羅銘誠什麽都不做也能吃着羅家的老本,不用愁些什麽。這樣的情況在阮玉濃來了江北之後就變了,原本羅銘誠也不在乎,他本就是不管這些事情的,只是挂着當家的名號,繼承羅老爺子的衣缽而已。只不過最近一月,事情越來越嚴重,作為百年老字號仁心齋,竟然到了月底,賬面上的現錢都發不齊工錢。
其實仁心齋自從羅銘誠接手之後就在走下坡路,只不過百年的老字號經得起折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養着一大家子吃白飯的羅家人和藥鋪的那些夥計順便再賺些錢還是容易的。而阮玉濃的出現打破了這個平衡,饒是整日待在家裏不問世事的羅銘誠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羅銘誠和管家商量着,辭退了一部分夥計,現在店裏生意不行,自然不需要這麽多人手。他又吩咐羅家上下——尤其是他頭上幾個姨娘們,要她們節省些開支,別再大手大腳的花錢。
羅家現在共有十口人,但年輕一輩的人少之又少,羅銘誠年過四十還膝下無子,小一輩的只有關系離得比較遠的表親楚潇然。其餘的那些都是羅銘誠的二娘三娘四娘……羅老爺子是個風流種子,除去羅銘誠的母親之外,還娶了九房的姨太太,現在在羅家住着的有八人,最年輕的比羅銘誠還小上兩歲。
羅老爺子在幾年前兩腿一蹬,剩下八個依附着他的女人留在羅家,整日無所事事,聚在一起說閑話打麻将。羅銘誠留在主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個羅家死氣沉沉,直到羅老太太的孫侄子楚潇然來投奔,整個宅院才有了那麽點生氣。
“老爺,藥鋪的生意,您最近還是多看這些……對面那家,擺明着是和我們作對的,再這麽下去,羅家可就難做喽。”老管家在羅家侍奉多年,可以說是看着羅銘誠長大的,他兢兢業業在羅家做了近一輩子的事情,對于擺在眼前的危難甚至比羅銘誠自己都要上心。
“不是已經辭了人,還是不行嗎?”
羅銘誠十幾年來幾乎沒出過他的屋子,常年不見陽光讓他的皮膚顯出不健康的蒼白,四十多歲的人雖不顯老,但看上去卻孱弱得很,輕輕一推就會斷氣似的。
“老爺,對面那家……是在做賠本買賣,他開了藥鋪不為賺錢,就是想搞垮羅家。”
回春堂的藥的确便宜,幾乎沒有利潤,算上夥計的工錢還有藥的儲存和加工,它的每一筆生意都是在賠錢。阮玉濃有的是錢,燒一輩子都燒不完,做這些事情,的确就是為了要羅家好看。
“他……”羅銘誠甫一開口,還想說些什麽,外邊兒就風風火火的跑來一名藥鋪的夥計。
“羅管家!對面回春堂的老板阮玉濃來店裏尋事呢!您快點過去,他們、他們好像要打起來了!!”
羅銘誠聽見這話輕微地皺了下眉,過了一會兒才說:“那快走吧……”
他踏出房門的時候用手遮了遮眼睛,外面的光線太亮,晃得他眼睛生疼——羅銘誠有十五年沒出過羅家大門。這次答應出去也是見來人神色慌張,生怕真的出了什麽事,攪了羅家十幾年來表面上的安寧。
從羅家到仁心齋的店面沒多少路,不到半盞茶的時間三個人就到了。
羅銘誠趕來的時候阮玉濃正翹着二郎腿坐在仁心齋的店面裏喝茶。他一身的西裝革履,穿着白襯衫白皮鞋,左手臂彎裏挾着白西裝的外套,一看就知道是從大城市回來的大老板——一心來這江北小城找麻煩的。
阮玉濃三十二歲卻長了一張娃娃臉,若不是穿得如此正式又梳了大背頭,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罷了。他生了一對鳳眼,微微上挑,媚氣天成,不知像了誰,長了一副極會勾引人的樣子,只是他此刻刻意收斂,看上去只是覺得養眼,氣質卻非狐貍精那般sao氣,而是三十多歲成功人士該有的沉穩。
羅銘誠見過阮玉濃,面上并無表lu,只是在心下微微詫異了——他年輕時和自己的弟弟羅雲翳做過些荒唐事,他那時是極為癡迷這樣的關系的,但是對于十幾年前的那個少年,心裏卻是沒什麽記憶了,這會兒見到阮玉濃,雖是覺得他與雲翳有幾分相像,但礙于他神情并無熟稔之情,也不敢開口相認。
那人若真是當年的羅雲翳,恐怕也是恨極了羅家人,要羅家好看的吧。羅銘誠暗自打量着阮玉濃,卻因為對記憶中名為羅雲翳的那個少年的印象已然模糊,一時間也沒得出什麽結果來。
他一邊看阮玉濃的時候,對方自然也在看他。沒過一會兒,他耳邊就響起阮玉濃的聲音來。
“喲~想不到我竟有這麽大的面子,連羅家的大當家的都驚動了,只是我今天來這裏拜會,只不過想來和百年名店讨教一二,誰曾想到店裏的夥計卻是不歡迎我。”阮玉濃說話的聲音有些嗲,他這些年都在江南一帶做事,說話也學了幾分吳侬軟語的味道,倒也叫人讨厭不起來,“不過羅老爺來得晚了,我喝完了這茶就走,就不叨擾了。”
阮玉濃放下茶杯站了起來,在衆人的注目下走到羅銘誠身邊,伸手撥了一下他的頭發道:“有些亂了。”
他說完這話,又把羅銘誠的頭發撥弄了一番。其實羅銘誠雖然整日待在家裏,卻不是疏于打理自己的人,阮玉濃的那句話分明是在戲弄于他。而阮玉濃也的确這麽做了——他把羅銘誠梳得整整齊齊的三七分弄亂了,末了又輕聲說道:“見到你我才知道……原來男人到了你這個年齡,也能養得水靈靈的。銘誠~”
羅銘誠被阮玉濃的這番話驚到,先前被觸碰過的地方像是着了火似的。
阮玉濃說話的腔調像極了調戲人的嫖客,然而等到羅銘誠反應過來的時候,阮玉濃已經踏出了仁心齋的門檻。
羅銘誠不知怎地,像是舒了一口氣似的。
他看着阮玉濃的背影,半響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顫抖。他努力地平複了自己的心情,對着老管家說道:“羅叔,我們回吧。”
“老爺,這阮玉濃恐怕還是會來找事……您看……?”
羅銘誠沒有回答,他對于阮玉濃這個人其實是有些畏懼的。阮玉濃說話的方式,還有略顯輕薄的舉動,都會牽動他內心深處的不安。他總有一種感覺——自己被人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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