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你不是人……

“啊喲皇兄,這是怎麽了?”

慶王風昭景從姜家出來,和他走在一起的是姜元齡。

“就算是皇嫂不合皇兄的心意,今日可是回門,怎麽能在姜家門前下皇嫂的臉呢?”

“王爺說笑了,是妾身不小心,多虧殿下,妾身才不至于摔傷。”

姜宛卿說着,問道,“姐姐和王爺這是要出門?”

姜元齡一直垂着眼睛,沒有說話。

慶王望着姜元齡,一臉溫柔:“回皇嫂,齡兒近來有些心煩氣悶,想去城外走走,本王的馬場正好是骠肥體壯之時,可以讓齡兒散心。”

姜宛卿:“王爺真是體貼。”

姜宛卿覺得這場面有些不對勁——那一對正主兒皆是一言不發,她和慶王兩個人倒在這兒聊起來了。

“王爺,咱們走吧。”

姜元齡終于發話了。

慶王連忙答應,攜着姜元齡與風昭然擦肩而過時,臉上得意地一笑:“皇兄放心,臣弟一定會好好照顧齡兒的。”

說着還伸出手,要拍拍風昭然的肩背,看似示好,更多是示威。

風昭然的背脊繃緊了,唇角也微微一抿。

“哎呀!”姜宛卿微微一晃,向風昭然身邊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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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昭然上前一步扶住姜宛卿,避開了慶王的手。

“皇嫂真是弱不禁風啊。”慶王笑道,“這樣的女人可該好好疼愛才是啊皇兄。”

風昭然沒有理會他。

慶王将姜元齡扶上馬車,自己翻身上馬,揚鞭挽了一記響亮的鞭花。

那鞭子明明沒有抽中風昭然,風昭然整個人卻像是顫抖了一下。

慶王放大大笑,揚長而去。

“你怎麽樣?”風昭然問姜宛卿。

姜宛卿:“沒事,就是剛才突然頭暈了一下。”

風昭然的聲音與神情都如常平靜:“你猜到了是嗎?”

“……”姜宛卿,“……殿下是什麽時候受傷的?”

“三天前的晚上。”

姜宛卿愣住。

那是他們的大婚之夜,是她兩世裏獨守的空房。

“是……皇後?”

風昭然神情淡然:“這不是什麽秘密吧?”

對于無寵的皇後來說,風昭然是救命的稻草,亦是出氣的草垛。

上一世貶谪之時,姜宛卿看見了風昭然背上的鞭傷,重重疊疊,像是塗了一層又一層的粉墨。

但風昭然裝得太好了,大動作上雖然略有緩慢,但他本就是威儀朗朗,行止緩緩,除了讓人覺得他更為穩重之外,根本看不出他受了傷。

若不是方才撞上去他的反應有點大,姜宛卿想都不會往這方面想。

“收拾一下吧。”

風昭然指了指她頭上。

她的發髻已經全散了,長發烏黑,如水一般披洩在身上,仿佛給華衣上罩了一件鬥篷,美得逼人。

風昭然發現她幾乎沒有不好看的時候。

無論是華麗的發髻還是簡單的披風,她身上都有一種動人心魂的美,那美像刀鋒一樣能割傷人的視線。

嬷嬷們早将發釵拾了起來,捧到姜宛卿面前。

姜宛卿回到馬車上,由嬷嬷重新挽了發髻。

時間緊迫,梳不了太複雜的發髻,自然也插戴不了這麽多釵環,姜宛卿咐咐挑最貴重的幾樣戴一戴便好。

張嬷嬷在一堆發釵了挑了一遍:“咦,這東珠簪子原是一對的,怎麽只剩一支了?”

“可能是掉馬車底下去了。”林嬷嬷說着便拿着那支珠釵跟随從們比劃,“就這個,一模一樣的,速速找來。”

姜宛卿道:“随便換一樣便成,又不是非得那個。”

林嬷嬷道:“娘娘不知道,新婚飾物皆得是成雙成對的,落單了可不行,彩頭不好。”

姜宛卿便由她們找去,先跟風昭然進去。

姜述和戚氏已經在二門上等着了。

若按臣子之禮,二人該接出大門跪迎,但數百年下來,在姜家,家禮早壓倒了國禮,沒有直接坐在堂上等人進來行禮,已經算是二人很給面子了。

回門的新婚夫婦給二人行禮。

姜述與戚氏滿面笑容止住。

然後是新婚夫婦向二老獻禮,再是二老回禮。

家中子弟都在,宴席也已經設下,姜述引着風昭然去廳上赴宴,戚氏則挽着姜宛卿來二門內的花廳上。

姐妹們皆在,柳夫子應邀陪席。

不管風昭然受不受寵,太子的身份依然擺在這裏。姜宛卿已然是太子妃,且有戚氏在,即使是姜尚柔也不敢放肆,大家輪着番說些恭維的吉利話,一頓飯吃得歡聲笑語不斷。

飯後,戚氏将姜宛卿喚到房裏,溫聲問道:“在宮裏可還習慣?有沒有受什麽委屈?若有,莫要憋着,母親自會為你做主。”

上一世就是因為這句話讓姜宛卿紅了眼圈。

但不敢讓長輩煩憂,姜宛卿強顏歡笑,只說一切都好。

其實以姜家的手段,宮裏頭有多少眼線,什麽事不知道?

但當時戚氏一臉欣慰,像是完全看不透姜宛卿的勉強,讓姜宛卿小心服侍,好生邀寵,來日生下個一男半女,東宮女主的位置便穩當了。

姜宛卿當時就紅了臉,手足無措。

不是因為地位穩固,而是因為要和風昭然生孩子。

姜宛然這會兒還記得那個念頭是怎麽像一只兔子在她的胸膛裏活蹦亂跳的。

這一回姜宛卿照樣兒演了一遍,只有到這裏演不出那種又慌又羞的模樣,幹脆只低頭不語。

戚氏很滿意。

作為庶女姜宛卿是完美的,美貌,單純,不掙不搶,很聽話,很好用。

夜裏姜宛卿和風昭然歇在姜宛卿原來的小院裏。

小院裏還保持着她出嫁時的模樣。

不知為何,明明只隔了三天,姜宛卿卻覺得恍如隔世。

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住在自己的院子裏,睡在自己的床上。

這一趟回宮之後,風昭然很快便會被貶出京城。

人對自己擁有的東西好像永遠也不知道珍惜,只有在知道自己終将失去的時候才明白它有多重要。

小院裏處處都有她生活的痕跡,還有小娘留下來的回憶。

小院裏沒有廚房,但小娘會用薄铫熬一點紅豆湯,嘗一下甘香滿口。

那多半是秋天,當季的紅豆收上來,陽光泛着微微的金色,草開始泛黃,被陽光照着像是鋪了一地的碎金。

姜宛卿雙手捧着臉看小娘熬紅豆湯。陽光照在小娘額角的細碎的發絲上,發絲也像是鍍了金。

風昭然被人扶進來,明顯帶進來一股酒氣,神志不太清楚的模樣,好像是喝多了。

兩位嬷嬷準備上前侍候,姜宛卿讓她們下去:“我來吧。”

她擰了熱布巾遞給風昭然:“殿下是要自己擦,還是妾身擦?”

風昭然靠在椅上,慢吞吞掀起眼皮,看了姜宛卿一眼,然後接過布巾。

“太子妃真是聰明。”

“聰明”這兩個字可跟姜宛卿無緣,上一世這個時候她可是急得不行,又是喂醒酒湯又是幫忙洗手臉,忙得不可開交。

後來才知道風昭然從來不會讓自己喝醉。

他每一次醉都是裝的。

風昭然自行洗漱,姜宛卿把被子裏的湯婆子抱出來。

湯婆子塞得嚴嚴實實,外面還裹着一只胭脂色的棉罩子,上面繡着一只櫻粉色的小豬。

“你小娘做的?”風昭然走過來,一面上床,一面問道。

“殿下怎麽知道?”姜宛卿尋思自己應該沒跟他說過。

這是周小婉在她八歲時候做的,她一直用到現在。

“若非至親所制,這罩子都褪色了,太子妃怎麽會舍不得換?”

還有她抱着這東西時的悵惘神情,再明顯不過。

“留下吧。”

姜宛卿微微一愣:“殿下不是不喜用湯婆子嗎?”

“孤确實是不喜歡。”風昭然淡淡道,“因為孤剛到東宮的時候,那起小太監捉弄孤,總是故意将湯婆子留條縫,孤不小心碰翻了,他們就取笑孤尿床。”

姜宛卿想他可能真的喝了不少,大約還是有點醉意了,不然不會說這個。

他四歲的時候離開了疼愛自己的母親,被抱到東宮,成為太子。

太子的身份有多光鮮,這層身份底下的暗影就有多濃重。

皇後向來奉行不打不成器,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那些捉弄多半是來自崔貴妃的收買,但皇後可不會考慮是不是有人陷害,只會一遍又一遍打罵教訓孩子。

“你知道孤是怎麽發現的嗎?”

風昭然道,“孤熬了一整夜沒有睡,沒有動。第二天一早他們還是皺着眉毛掀開被子說聞到了尿味,結果被褥全是幹淨的。然後他們當着孤的面碰翻了湯婆子,照舊把弄濕的被子抱出去曬,逢人便說孤又尿床了。”

姜宛卿的心裏有一點說不出來的滋味。

一點點細密的疼,像是隔世還魂,鑽進胸膛裏。

風昭然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後來孤便曲意讨好,讓母後陪孤一起睡。母後一上床便弄翻了湯婆子,孤身邊的人從此徹底換過一遍,再也沒有人敢動手腳。可從那之後,孤便再也不想看見湯婆子了。”

姜宛卿微微屈身一禮:“是,妾身這就拿走。”

“孤不喜歡是孤的事,這是太子妃的屋子,太子妃的東西,太子妃盡可留下。”

風昭然的聲音微微低沉,“至親之物,能留着是福分,莫輕易放手。”

後面越說越低,幾若不聞,眼睛阖着,很快睡着了。

他又開始做夢了。

夢中亦是這間屋子,他帶着一身的酒氣回來,佯裝無力地癱在椅內。

“殿下,殿下……”

一個聲音怯怯地喚,滿是擔憂與關切。

緊跟着一只手撫了撫他的額頭,輕輕的,軟軟的,像羽毛一樣。

“哎呀,熱得很。”

她似是要起身,他下意識按住她的手,不想讓它離開自己的額頭。

很舒服……很熟悉,又很遙遠……在記憶已經快要糊塗的幼年,他生病的時候,娘便是這樣一遍一遍用手來試他的額頭。

“別走……”

“妾身不走,妾身一直在的。”她将他環在懷裏,一面向他保證,一面吩咐,“蘇嬷嬷快去備熱水,還有醒酒湯。”

風昭然喝酒前是服過藥的,決計不會醉。

但此時藥仿佛失效了,他感覺到體內仿佛有溫熱的潮水一波波湧動,心跳得厲害。

他一直覺得人是世上最惡心的東西,畫皮描得再好,也掩不住底下一顆髒水淋漓的心,哪怕只是碰一下他都覺得髒。

但她的身上好香,好軟,他只想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你不是人……”他聽到自己喃喃開口。

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僵了了一下,然後聲音也有點緊繃:“妾身……妾身确實是對不起殿下,也對不起姐姐……”

說到後面,聲音裏有了一絲明顯的哭腔,“殿下教訓得是……”

你才不是人。

你大約是仙子吧?

他心裏道。

又乖又軟,單純無害,只有一直生活在雲端的仙子,才能這麽幹淨,這麽善良,這麽柔軟。

還這麽傻,這麽呆,一逗就哭。

“別哭了……”

他的聲音輕極了,視線裏的一切都像是籠着煙霧,一片模糊,只有她長長睫毛上挂上的淚珠,像露水一般晶瑩。

他口幹舌燥,湊近她,想要那顆露水來解渴。

“啪”,一下輕響。

風昭然臉上火辣,驟然驚醒。

屋中燈火寂寂,窗上一片清冷的月光。

姜宛卿剛翻了個身,左手豪邁地一展臂,結結實實砸在他臉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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