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孤不瞧鳥,只瞧你。

風昭然前兩天做了一個夢。

夢中依然是在荒園, 只是好像比此時的荒園更荒一些,雜草更多,房屋更破。

他看見宋晉夫在井臺邊沖洗。

姜宛卿抱着衣裳和布巾過來:“哥, 舅舅讓你別老用井水,熱身子用涼水沖容易出事。”

宋晉夫接過布巾,笑:“卿卿, 你好像我娘。”

“啊?”

“我娘就老是這麽念叨我爹的。”

姜宛卿也笑了, 笑得又輕松又自在。

夕陽軟紅的光芒照在她的臉上,風昭然忽然發現她從來沒有在自己面前露出過這樣的笑容。

美極了。

漫天晚霞都失色。

“卿卿,”宋晉夫忽然道,“你跟我走吧。”

“什麽?”

“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又心有所屬,從不把你放在眼裏, 難道你還要跟他一直老死在這荒郊野外?”

宋晉夫的聲音一字一字傳進風昭然的耳朵,清晰得像刀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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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你走,随便去哪裏都好,我會敬重你,照顧你, 疼惜你, 絕不會像他一樣!”

“哥你說什麽呢?”姜宛卿道, “我是他的妻子, 生是他的人, 死是他的鬼,你疼我也不是這麽個疼法,再說你要是到哪裏都帶着一個妹子, 以後會讨不到嫂子的。好了, 快點擦幹, 我去喊舅舅吃飯了。”

“卿卿……”

宋晉夫還想說什麽,但是姜宛卿已經放下衣裳,轉身走開了。

宋晉夫凝望着姜宛卿的背影,久久沒有動。

冰冷的氣息從心髒擴散至全身,風昭然明确地知道那是冰冷的殺意。

夢中景象轉換,風昭然邀宋晉夫入山林打獵。

他将宋晉夫引到預定好的大樹下,坐下來休息。

他看見自己的神情很冷靜,第一次發現自己要殺人的時候原來竟是這種表情。

——密林深處有一支箭矢已經對準了宋晉夫。

風昭然做這個夢的時候完全沒有把這件事當真,或許那件事發生在三千世界的任何一處,或者只是他單純在做夢。

但是這一刻他完全感覺到了夢中自己的心情。

殺了宋晉夫。

她是他的。

所有觊觎她的人,殺無赦。

姜宛卿次日起來,既沒有看見風昭然,也沒有看見宋晉夫。

風昭然和宋晉夫之間有一種奇怪的氣場,宋晉夫雖然嘴上不曾明說,但确實是處處看不慣風昭然。

風昭然更是有意無意的,從來沒有将宋晉夫放進過眼裏。

兩人從來沒有單獨在一起做過任何事,所以見着兩人一道不見,姜宛卿便問空虛兩人去哪兒了。

“去打獵了。”空虛正在吃早飯,稀裏胡嚕喝粥,“殿下說大家連日辛苦,想親自去打些獵物回來給大家加加餐。”

姜宛卿沒太在意,坐下來吃飯:“論打獵,未未一個人就夠了……未未呢?”

空虛:“不知道啊,一早就沒看見。”

姜宛卿覺得有點不對。

風昭然會騎射,但長年在宮中用體弱來掩飾,所以并不精通,且與皇帝慶王不同,他根本不喜歡打獵。

上一世好像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風昭然和宋晉夫進過一回山,也是說打獵。

當時姜宛卿不知道未未在,覺得兩人要去打些獵物也正常,還拎籃子準備去山裏采些蘑菇,到時可以和肉一起炖。

上一世裏菜蔬與吃食沒有這一世豐足,山上的蘑菇是桌上的常見菜,姜宛卿對山裏各種的蘑菇長勢都了如指掌。

就在她找到一處常去的蘑菇窩時,看見了風昭然和宋晉夫正坐着大樹下休息。

兩人中間隔着一只小火堆,那是他們用來烤幹糧的。

“殿下,表哥!”

姜宛卿拎着籃子開心地走過去。

宋晉夫皺着眉頭教育她一個人采蘑菇時不要進得這麽深,山林有野獸不安全。

姜宛卿一面告訴宋晉夫她從來沒有在山裏碰見過野獸,一面望向風昭然。

風昭然當時的神情有點奇特,姜宛卿從前沒見過,至今印象深刻。

他平時看上去總是優雅沉靜,但那一刻他的臉色沉靜得出奇,仿佛一口深潭,萬古都不曾起過一絲波瀾,寂靜如死,散發出一絲幽幽的寒意。

上一世的風昭然對于她來說就是一本古奧艱深的書,那樣的神情等于是書中又多了讀不懂的一頁。

但此時姜宛卿卻是一個激靈,猛地站了起來。

是殺氣。

他想殺了宋晉夫!

姜宛卿扔下碗就往外跑。

在門口撞上了正要進門的宋延,宋延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她抓住了往外跑。

“怎麽了怎麽了?做什麽去?”

姜宛卿:“救表哥!”

宋延大驚:“晉夫怎麽了?”

姜宛卿一時說不清楚,上一世她去了之後,風昭然便說他有點累,請宋晉夫自己去獵幾只兔子來。

宋晉夫便去了,去之前還告訴風昭然:“一個男人這麽體弱可不成,我給殿下打幾只麂子來補補吧。”

她當時完全沒有看出來這是風昭然的計劃被打斷,所以支開了宋晉夫,還替宋晉夫解釋:“我哥他是江湖人,說話特別直,不講究,殿下莫怪。”

“你哥?”風昭然淡淡道,“他不是表哥嗎?你姜家那麽多親哥哥,倒是沒見你提過一句誰是哥。”

“姜家的兄弟雖多,但并沒有誰會把妾身這個沒娘的庶女放在眼裏,見了面能問候一聲,已經是很把妾身當一回事了。”

姜宛卿說着有點兒感傷,不過很快便擡頭,微笑,“表哥卻是不一樣,小時候妾身和小娘回镖局,表哥一直陪着玩,做什麽都領着妾身,讓着妾身,那是妾身第一次感覺到有哥哥是這麽好的事……

現在舅舅和表哥他們過來找妾身,妾身真的特別高興。姜家人雖多,府邸雖大,妾身的小院卻總是很冷清的,而這裏的宅子雖荒,要什麽沒什麽,但有家人做伴,妾身有時候覺得這裏比姜家還好,比宮裏還好……”

她說到這裏才發現一直是自己在說,居然說了這麽多,風昭然肯定聽得煩了,便止住了話頭,拿出水壺給風昭然:“殿下渴不渴?要喝水嗎?”

火堆的光芒映在風昭然的臉上,風昭然沒有接水壺,只低低問道:“……家人嗎?”

“是啊,自從小娘去後,妾身原以為自己再沒有家人了,沒想到還有他們。”

姜宛卿認真地望着風昭然,“殿下,他們都是江湖人,不懂宮裏的規矩,若是有什麽冒犯的地方,妾身替他們給殿下賠不是。殿下要是想罰,就罰妾身好了,只是千萬別趕他們走。”

風昭然擡起眼,視線落在她臉上:“孤說過要趕他們走麽?”

“說是沒說過……可是殿下好像不大喜歡我表哥對不對?”姜宛卿小小聲道,“他就是說話比較直,人真的很好很好的——”

“知道了。”風昭然猛地打斷她的話頭,“你是來采蘑菇的還是來聊天的?再不采天都要黑了。”

“妾身告退。”姜宛卿連忙轉身離開,悄悄地撅撅嘴。

看吧,就真的是不喜歡。

姜宛卿帶着宋延趕到了那片密林。

上一世宋晉夫被支開之後,風昭然也沒有私下用什麽借口同宋晉夫出過門。

姜宛卿當時完全沒有察覺出什麽不對,此時卻是有點膽戰心驚——最後宋晉夫死在了回京的路上,為保護她而死,會不會,那些流匪就是風昭然安排的?!

換作從前她肯定不會往這方面想,畢竟風昭然從來沒有多在乎她。

可現在她才知道,某些人的占有欲根本就是蠻不講理,他喜不喜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東西有人敢碰,就得死。

她心急如焚。

宋延見她神情倉惶,臉色也凝重起來。

姜宛卿很快看到了火光。

風昭然和宋晉夫果然在,并且還和上一世一樣,各靠着一棵大樹席地而坐,中間生着一只小火堆。

火光可以凸顯目标,距離可以确保不會誤傷——看上去像是随随便便席地而坐,一切都是經過了最精密的安排,這正是風昭然一向的風格。

“殿下,表哥!”

姜宛卿在很遠的地方便開口喊出聲。

樹下的兩人回頭。

姜宛卿松了一口氣。

還好,趕上了。

宋延:“你不是說晉夫有事?”

“是道長說的。”姜宛卿很鎮定地甩鍋,“道長說表哥近日會有血光之災,我很怕他會在這裏遇見什麽猛獸。”

趙碩之死尚在桐城傳說,人們對落陽山的猛獸心有戚戚,再加上又是道長扛鍋,宋延當下便信了。

他笑道:“到底是女孩兒家膽子小,你表哥那杆槍若是連牲畜都防不住,那便是白練了這些年了。”

走得近了,姜宛卿發現兩人的神情都有幾分嚴肅。

尤其是宋晉夫,他對風昭然向來有幾分不滿,每次看風昭然總是擡着下巴的,此時卻全然沒有平日裏的輕視。

姜宛卿甚至還注意到,在她和宋延走過來的時候,宋晉夫短暫地望了風昭然一眼,風昭然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

姜宛卿:“……”

這是什麽意思?

難道完全是她會錯了意,風昭然不是要宋晉夫的命,而是在和宋晉夫商量什麽事情?

并且看起來商量的結果頗為成功,宋晉夫一反常态,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幾分敬重。

“舅父,”風昭然起身,颔首致意後,視線落在姜宛卿身上,“你們怎麽過來了?”

宋延張口便道:“哦,她說——”

姜宛卿急忙打斷宋延的話頭:“我說這片林子裏有蘑菇好,舅舅怕我采到毒蘑菇,所以跟着我過來瞧瞧。”

宋延瞧着姜宛卿悄悄拉着他衣袖的手,配合地點頭:“可不是?有些蘑菇比毒藥還毒,吃了是會要人命的。”

“舅父放心,孤略通醫術,知道分辨毒物。”風昭然道,“采蘑菇的事交給孤與卿卿就好,打獵之事就勞煩舅舅與表哥了。”

他這邊剛說完,宋晉夫便站起身:“爹,走吧。”

宋延顯然也是頭一次見到自家兒子對風昭然如此馴服,很是訝然,被兒子連拉帶拽地弄走了。

密林就剩風昭然和姜宛卿二人。

風昭然負起手,緩緩走向姜宛卿。

陽光被樹葉篩得細碎,斑駁的光點灑在他的身上,投在他漆黑的眸子裏,讓他的眼睛顯得十分明亮,目光更具有穿透力。

姜宛卿有點擋不住這樣的眼神,不大自在地左顧右盼,看見一只鳥兒撲啦啦飛過樹梢,試圖打破僵局:“殿下,你瞧那只鳥。”

風昭然定定地看着她,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孤不瞧鳥,只瞧你。”

“……”姜宛卿,“瞧我……做什麽?”

“瞧稀奇。”風昭然慢慢地道,“有人說來采蘑菇,卻連籃子也不帶一只,孤得好好瞧一瞧,看看她怎麽個采法。”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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