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你會想念孤嗎?

風昭然告訴姜宛卿, 礦營指揮使陳紹在豐城已歷三代,家中人丁興旺,女眷衆多, 她将以指揮使遠房弟妹的身份留在陳家。

而她夫婿則是遠去北疆為官,三年後回來接她。

姜宛卿原本有點疑惑為什麽不直接說是遠房表妹,省得還要再編個夫婿防人問起。

但又一想, 她不會去京城, 當然也不會去豐城,等到風昭然一走,宋延與宋晉夫自然是聽她的,她可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風昭然擔心她離開他的身邊去豐城和一群人陌生住在一處會不習慣, 所以之前便寫信詳細問明了陳紹家中情形,此時正一樣一樣說給姜宛卿聽, 就見姜宛卿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完全沒有半點擔憂,反而顯得十分愉快。

“……”風昭然,“……與孤分離在即,你很開心?”

姜宛卿連忙道:“沒有,就是這輩子只在京城和桐城待過, 豐城沒去過, 便有些新鮮。”

風昭然沉默了一會兒, 還是道:“豐城比桐城更靠南邊, 夏天也更熱, 豐城人多食用清苦寒涼之物,你自小沒吃慣,不要多吃, 身體恐受不住。”

姜宛卿點頭。

風昭然看着她:“你就沒有什麽話想要跟孤說的?”

姜宛卿:“願殿下馬到功成, 治好水患, 澤被蒼生。”

她這話說得是真心實意。

風昭然無論在私情上有多虛僞多冷漠,在大義上卻沒有一絲漏洞。

在朝監國時一心打理朝政,在外治水時亦是殚精竭慮,趕在第二年汛期來臨之際疏浚了黃河,從那之後,黃河沿岸的百姓再也沒有遭受過洪災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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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皇帝。

但不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

“孤此去,也許要三年五載,也許……”

風昭然頓了頓沒有往下說,只問,“孤不在的時候,你會想念孤麽?”

姜宛卿一句“哪裏要得了三年五載”已經到了嘴邊,忽然意識到他的這個時間并非是指治水,而是身登大位,統禦宇內。

而後面那個沒說出來的“也許”,則是指他事敗身死,那便永遠也不會再見了。

她經歷過一世,知道風昭然治水登基并無懸念,但對于此時的風昭然來說,前路未蔔,生死難料,一切都是未知。

他看起來鎮定從容,但眸子深處有一絲罕見的脆弱與不确定,這讓他看起來不像是生殺予奪的太子,更像當初那個文雅而遙遠的少年。

都說人死之時會浮現生命裏最溫暖美好的時光,姜宛卿上一世死的時候并沒有這種感覺,但此刻分離在即,她反而想起了那些久遠的少女心事。

可能很多少女心中都會有那樣一個人,遙遠,完美,難以靠近,不容捕捉,像夢。

“會。”

姜宛卿輕聲道。

這個字,就算是送給她曾經喜歡過的少年郎吧。

也當是送給那個天真美好的自己。

然後姜宛卿就發現風昭然的神情變了。

他一向克制,似這般七情六欲上臉的時候不多,那一雙長年如深潭般的眸子裏像是有火光墜落,出奇的明亮。

屋外的雨又開始,雨點打在瓦上、樹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屋內的光線也變得黯淡,只有他的眉眼異常醒目。

姜宛卿一直知道風昭然生得好,但那種“好”總帶着一點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的距離,此時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神采過于濃烈,竟讓他的五官都有了濃墨重彩,俊美得不可思議。

他一把抱住了姜宛卿,聲音裏帶着一絲喘息,就響在她的耳邊:“好好待在豐城,等孤回來。”

說完這一句,他松開她,轉身離去。

他的懷抱很緊,很暖,但走的時候也很絕決,沒有回頭看一眼,也沒有停下頓一步。

雨水如幕,遮天蔽地,他的身影很快便看不見了。

姜宛卿很難說清楚現在自己是一種什麽感受。

她如釋重負,一直壓在心頭的陰影消失了——不必再回京城,不必再待在風昭然的身邊,也就不會死在冷寂的東宮。

但又若有所失。

少年時候風昭然擋在她面前的身影,偶爾四目相接時溫和的微笑,及至大雪天氣裏互相依偎的溫暖,在廚房中一個燒火一個掌勺的煙火氣息……

無數的念頭紛沓而來,最終化作一口長氣緩緩吐出。

不管怎樣,她終于——自、由、啦!

她激動得想握拳。

就在這時候房門一響,風昭然回來了。

姜宛卿:“!”

風昭然低下頭,撈起小橘。

小橘正和小貍窩在屋角呼呼大睡,被抱起來了茫然地看了風昭然一眼,在他身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接着睡。

姜宛卿還沒說話,跟着醒來的小貍不滿意了,繞在風昭然腳邊喵喵叫個不停。

姜宛卿:“殿下想帶貓的話,不如帶小貍。”

風昭然:“在豐城孤單寂寞,可以讓小貍陪你。”

姜宛卿沒想過帶貓,兩只貓在這裏受盡寵愛,無論去哪家都有飯吃,還有孩子們專門上供的小魚小蝦。

而且小貍向來貓眼看人低,只認風昭然一人,就算要帶,她也是帶小橘吧?

“小橘是公的。”

風昭然面無表情地說完,轉身離去。

姜宛卿:“……”

這回他是真的走了。

雨聲中聽不見馬車的響動,但能看見院子裏的百姓們全往院外追趕,手裏拿着酒水吃食,或是自己做的點心,或是剛摘的果子。

方家村的人也得到了消息,但等他們趕來的時候,縣衙的馬車已經帶着太子殿下走了。

于是留下來的姜宛卿收到了半屋子的東西,吃的穿的用的皆有。

方嫂也帶着金寶和銀寶來了,金寶還帶來了幾份孩子們的窗課。

自從風昭然在涼棚下設學,男孩女孩皆可,方家村的孩子也翻山越嶺地來聽課。

筆墨紙硯乃是精貴之物,孩子們備不起,起初全是在沙盤上寫字。

後來姜宛卿拿出最後的銀錢,買了一批紙筆,孩子們視若珍寶,每一個字都是在沙盤上反複練習,才落在紙上。

金寶寫得猶為認真,字跡端正清晰,一看就是下過苦功的。

“可惜夫子看不到了……”

金寶低着頭有點難過。

姜宛卿:“放心吧,我收着,以後拿給他看。”

金寶的臉上這才重新有了笑容。

姜宛卿把這些窗課仔細收了起來。

風昭然無論做什麽事情都很認真,包括教導這些孩子,有時風大,涼棚難避風雨,風昭然衣衫被風雨飄濕半邊,上課都不會停下來。

她覺得他若是能看到這些窗課,心中應該會很欣慰,孩子們也不會失落。

至于其它的東西,她一件沒留,全分給衆人。

風昭然交代過宋延與宋晉夫,在他離開後,要盡快送姜宛卿去豐城。

從桐城到豐城得有三四百裏,今天出門是來不及了,最早也要等到明天。

這一晚,姜宛卿和方嫂以及兩個孩子擠在一處。

方嫂開始還保持着對太子妃的拘謹,但見姜宛卿一點架子也沒有,便很快就回到了平常的樣子,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

窗外雨聲綿綿不絕,讓姜宛卿想起上一世離開的時候,方嫂出殡,金寶銀寶被賣為奴,村落裏一片荒涼的景象。

而今不單方家村沒事,人跡罕至的荒園還成了姜家村,熱鬧非凡。

這一世沒有白來。

姜宛卿欣慰地想。

一切都比上一世好很多。

第二日清晨姜宛卿離開的時候沒有下雨,百姓們扶老攜幼相送。

上馬車的時候忽然聽得貓叫聲,叫得分外尖利。

大家讓開來,小貍從人群裏鑽出來,在馬車底下徘徊,一面喵喵叫個不停。

姜宛卿感覺它在罵罵咧咧,好像在說為什麽都走了,就剩它一個。

當然這很有可能是自作多情。

不過人家都追來了,姜宛卿便彎腰抱起它:“你真要跟我走嗎?”

“喵喵喵喵……”阿貍還在罵人,爪子搭在姜宛卿身上,姜宛卿感覺到它在微微顫抖,好像真的生怕自己被抛下。

并且破天荒地既沒有撓她,也沒有咬她,還靠在她懷裏,只喋喋不休。

“那就走吧。”姜宛卿抱着它上了馬車,摸着它的頭,輕聲道,“反正咱們什麽樣的苦日子都過來了是吧?”

就算後面再怎麽浪跡,她相信以她的本身,總能養活自己,外加養活這只貓。

馬車緩緩駛動,百姓們皆不願離去,一路跟在後面。

只是還沒離開官道,就迎上了一行車隊。

官道本就破敗,野菜侵占了近半邊,又逢連天大雨,地上坑坑窪窪全是積水,而車隊當中還有一輛極其考究豪華的馬車,幾乎占據了整條官道。

姜宛卿的馬車是出自東宮,雖說是按風昭然的喜好,十分低調,但到底是東宮形制,亦是十分寬大。

這樣的兩輛馬車相遇,誰也過不去。

兩邊都停了下來,對面車隊裏的人過來行禮道:“敢問可是太子妃娘娘?”

宋晉夫:“正是。”

那人回去向車內的人禀明,很快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一位銀發老母被扶了下來。

老母約是六十來歲年紀,生得慈眉善目,手上籠着一串翡翠佛珠,顆顆清透如水。

她走到姜宛卿馬車前,不顧地上積水泥濘,就要下跪,口裏道:“安人蔣氏,拜見太子妃娘娘。”

安人是六品命婦,姜宛卿見她年歲大,讓她免禮。

蔣氏謝了恩,道:“老身奉貴妃娘娘谕旨,來請太子妃娘娘。”

說着,呈上一封錦書。

姜宛卿一看上頭裹着的錦緞色作深紫,便覺得不好。

再打開錦書,直接找到最底下寶印。

果真是崔貴妃的落款。

這封信很可能是崔貴妃親筆所書,字字句句皆透着親切意味,崔貴妃那張永遠含笑的面孔如在眼前。

崔貴妃說她與姜元齡收到桐城來信之後,十分挂念姜宛卿。

尤其是她作為長輩,操持六宮,很是心疼姜宛卿,不能看着姜宛卿在外面受苦,特命慶州太守派人将姜宛卿接到府衙供奉,好好照料,不得有絲毫怠慢。

“!”

姜宛卿當初說過讓郭茂林送信求助,但那全是緩兵之計,所為的只是拖住郭茂林。

沒想到出了趙碩身死這麽大的事,郭茂林居然還沒忘跟姜家攀關系,當真給姜元齡送信了。

只是郭茂林若當真上心,消息應該在幾個月前就送到了姜元齡手上,此時才有回音,且還是崔貴妃手裏傳來的回音,可知是和昨天的聖旨一起被送到慶州的,只不過蔣氏年紀大,姚城又更遠一些,所以今日才到。

崔貴妃向來謹慎,看來是生怕風昭然萬一治水成功,又抛下了她這個糟糠之妻,重回京中給慶王添賭。

所以才要把她這個絆腳石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并且死死綁在風昭然腿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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