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湛峥又一次看了眼腕上的個人終端。

讨論到了中場休息, 會議室內的氛圍倒是不算凝重。

傅禾茵在和副手談論一些實驗數據,副手是個金發女孩兒,年紀看上去很輕, 不過在實驗園,沒人以年齡論資排輩,畢竟傅禾茵的哥哥傅禾燃進實驗園的時候, 也不過十七歲。

小姑娘顯然是個有天賦的, 三言兩語就懂了,噔蹬噔跑去隔壁實驗室。

嚴沛端着一盤子咖啡進來,靈活地側身躲過她,然後笑了。

“性子也挺急。”他道。

傅禾茵頭也不擡:“人家不是性急,是一點就通。”

她頓了頓:“你性子倒是慢。”

“不是好事。”她道。

她總覺得嚴沛為人處世過于圓滑, 這一點她一直不太贊同。

嚴沛:“……”

他摸了摸鼻子, 轉移話題:

“哥,你喝什麽?”

第一聲沒應, 第二聲湛峥才回過神:“普通的拿鐵就可以。”

嚴沛給他端過來, 察覺到他心不在焉。

如今他已經對湛峥很了解了, 聯盟炸了他哥都不會眨一下眼, 但是霍樂寧要是不開心了, 他哥的心情也會跟着直線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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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怪的, 他覺得。

其實湛峥剛剛公布戀情的時候, 很多人都覺得他和霍樂寧不會長久。

外人的眼光無非是家世或者身份背景的落差, 而嚴沛也這麽覺得,卻主要是因為霍樂寧看着真挺呆,性格像是小動物——不是罵人, 就是……挺可愛。

但要說談戀愛, 總讓人懷疑, 他懂不懂談戀愛的意思。

嚴沛看人是很準的。

他覺得,以霍樂寧那張臉,要不是性格,能招的桃花應該是現在的好幾倍。

但是湛峥還是陷了進去。

人就是這樣,最開始是好感,然後是進一步加深的興趣。

時間久了,興趣就變成了舍不下。

舍不下三個字聽着簡單,但是威力卻懾人,嚴沛想湛峥或許自己也沒發現,霍樂寧已經逐漸侵占了他生活越來越多的部分。

就像是一小滴一小滴從罐子上滴下的蜜糖。

滴着滴着,也已經攢了小半碗的甜蜜。

嚴沛在心裏嘆了口氣,但并不為湛峥覺得可惜。

感情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湛峥在走神,他也不煩他,端了咖啡之後看向另一邊:“楊楊喝什麽?”

廖楊皺了眉:“看上去都好苦。”

“剛好。”嚴沛笑出了一口白牙,“有杯加了致死量糖的,我覺得很适合你。”

他端了角落的一杯熱咖啡過去,廖楊喝了一口,眉頭舒展了些。

“好喝。”他矜持地誇獎。

嚴警官笑眯眯地收回了手。

廖楊這些日子一直在實驗園,過得倒是挺舒服。

實驗園的分區很多,這裏聚集着全聯盟最頂尖的各類科研技術,涉及的領域覆蓋面也不只限于醫學,輕重武器研究、古籍保護與整理等等,在這裏都有專門的分區。

也包括電子網絡。

廖楊天賦高,配合研究之餘還拿了去分區瞎逛的權限——當然只是外圍,但也足夠他對着一堆文獻啃半天了。

除了湛峥、嚴沛、傅禾茵還有廖楊,會議室裏還有一整支研究團隊,以及因為感興趣而破格坐在這裏的溫·莫裏斯。

今天大家聚在這裏,就是為了最新的研究成果。

休息過後,他們繼續開始了讨論。

“我們最終的判斷是。”一位研究員道,“廖先生腦內的微型芯片儲存的是一份完整的記憶,該份記憶系虛構編造,而他真實的記憶,不是被隐藏,而是通過某種藥物‘抹去’了。”

這是一份非常簡短的報告結果。

在這背後,是夜以繼日的實驗與分析。

研究員打開了虛拟屏,給在場的所有人看分析的過程。

“首先,考慮到芯片的未知性,我們暫時沒有取出廖先生腦內的芯片。”研究員道,“而是借調了警局專業的訊問人員,對廖先生進行了記憶的反複記錄。”

對同一事件在不同時間進行反複訊問,對比筆錄細節,是訊問的慣用手法。

放在這裏,是為了最大程度地還原廖楊的腦內記憶內容,從而跟他的生平檔案作對比。

“我們發現,廖先生腦內95%的記憶,還是作為谷蓁這個名字之下存在的。”他調出了一份文檔,裏面是密密麻麻的記錄。

左右分別是“谷蓁”的記憶和“廖楊”的記憶。

“但是他對于計算機很熟悉。”嚴沛适時插了一句嘴。

“人在長期從事某一項活動的時候會産生慣性和肌肉記憶。”傅禾茵道,“未必是‘腦子’記住,可能是‘身體’記住了。”

“傅組長說的是對的。”研究員道,“而與之相反的是廖先生作為谷蓁這一身份時的記憶,他的腦內被輸入了作為糕點師應當具備的知識,但是缺乏慣性,所以他在這一項技藝上依舊是生疏的。”

他說得很淺顯易懂,在場的衆人基本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湛峥想了想:“當初何慶交出過一份藥物。”

“是我做的藥物分析。”溫接過他的話,“那份藥物只有成分還比較特別,但是效果并不算太好。”

“如果已經能做出清洗記憶的藥物的話。”傅禾茵道,“必然是經過一次次實驗才有的最終版本,只要拿出過程中一項失敗的實驗品配方,就可以達到這樣的效果。”

讨論到這裏,廖楊身上的問題其實已經很明朗了。

至于最後的論證問題,無非就是取出他腦內的芯片進行內容檢驗。

關于這一點,嚴沛想說什麽,但是廖楊已經開了口。

“我已經簽了同意書。”他道。

嚴沛愣了愣:“你确定?”

“我确定。”廖楊無所謂地笑了笑。

湛峥難得也開了口:“現在還沒找到幕後的人,如果真的是藥物抹去,那你原本的記憶就永遠找不回來了。”

而取出芯片,他現在的記憶大半也會消失。

雖說不至于變傻,但是人很容易因為失去記憶産生虛無感,嚴重點的,甚至有可能出現精神問題。

“虛假的記憶要了有什麽用。”廖楊皺了皺鼻子,“反正我親爸媽還認我,我還是家裏最受寵的小寶貝。”

嚴沛一口咖啡嗆在了喉嚨裏,咳得死去活來。

他很堅持,而且态度也很坦然。

湛峥笑了笑,也沒多話。

于是,只剩下了最後一個問題。

-目的是什麽?

“我有一個想法。”廖楊道。

剛剛在讨論的時候,他作為證人之一,一直在默不作聲地聆聽,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出分享自己的看法。

湛峥和嚴沛其實也有思路了,他們等着廖楊的下一句話。

“他們可以洗我的記憶,也可以給我植入新的記憶作為‘指令’。”廖楊道,“但是我沒有收到任何這樣的東西,我猜測,是還沒到時間。”

他頓了頓,“你們應該都知道,定時炸彈的原理。”

倒計時開始的時候,或許沒有一個人發現危機。

但是,危機早已存在。

會議結束之後,嚴沛被傅禾茵留下。

廖楊打了個招呼就回房間休息了,一起走的只剩下湛峥和溫。

路上,溫先打破寂靜,開了口:“将軍,你也贊同他的看法麽?”

定時炸彈用更直白一點的說法就是暗樁或者間諜。

這并不是小事。

因為有一個,就意味着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已經紮了無數個這樣的“釘子”。

湛峥停頓了幾秒,道:“這是最有可能的解釋。”

解釋為什麽廖楊被替換記憶、一直被監視,生活卻一切照常。

溫緊接着道:“會是誰。”

湛峥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道:“你覺得呢。”

溫蹙起了眉,難得地有些猶疑。

“我覺得……”她道,“現在還看不出來。”

“可能是像‘蝕日’那樣的組織。”她想了想,輕聲道,“也可能……”

“不會是私人組織。”湛峥道,“至少不會是在諾特境內的私人組織,如果有那樣的組織,不會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至少也是跨了境的。”

溫突然停住了腳步。

湛峥頓了頓,也停了下來。

“溫。”他道,“你在想什麽。”

他的語氣很平和,但是無端地就讓人覺得,他已經洞悉了一切。

“會不會是……”溫有點說不下去。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吐出兩個字,“亞塔。”

研發藥物,挑選對象,埋下暗釘。

這些都不是簡單的擁有財力就可以做到的,至少在藥物研發這一塊,聯盟實驗園燒的錢就是一個驚人的數字,而這背後有聯盟政府支持。

這還不算,科研人員無論放在哪個星系,都是稀缺資源。

除了這個陰謀背後同樣也是一國政府級別的存在,溫想不到其他解釋。

湛峥未置可否。

只是,他突然道:“如果真的是亞塔,你會在哪些地方安插暗樁?”

溫怔住了。

她的第一反應是湛峥果然已經想到了,然後她想了想。

“基地,戰略關卡,機要信息密集的地方。”她一項項地數,然後又有些心驚,“廖楊在的那個小城就是在邊境,那裏是周邊一帶的通訊點,也是信號塔在的地方。”

她頓了頓,放輕了聲音:“……還有聯盟。”

湛峥“嗯”了一聲。

溫有些拿不準這是什麽意思。

其實她心裏覺得,安排在這些地方都沒有特別大的作用。

聯盟這些年已經不比當年,上流社會幾乎壟斷了聯盟高層,要不是赫爾曼力挽狂瀾,加上他力保握着軍權的湛峥,聯盟早就頹勢盡顯了。

而作為幾次想要進犯邊境的亞塔,他們比誰都清楚,聯盟真正的刀只有一把。

溫的心口突然一跳。

不過很快,她的心髒又落回了原地。

怎麽可能。

她在心裏嘲笑自己。

沒了湛峥,聯盟的保護罩就被削弱了一半是不錯,但除非亞塔人瘋了,要不然都不會去自讨苦吃地往湛峥身邊安插暗樁。

那可是湛峥。

就算他們想,又怎麽可能得逞。

……怎麽可能。

這些年想要暗殺湛峥的人多了去了,又有哪個是成功的?

“這兩天累了。”湛峥道,“回去好好休息。”

“好的。”溫回過神,“将軍也是。”

湛峥颔首,然後走向了遠處,很快就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

等到了懸浮車上,湛峥閉了眼。

過了一會兒,他道:“小明那邊有消息嗎?”

“先生,沒有。”

回答他的,是懸浮車上配備的機器人。

整個家用的機器人系統都是連通的,湛峥去開會之前,特地打開了信息接收權限。

湛峥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道:“去薔薇軍校。”

懸浮車啓動,很快朝着既定的目标駛去。

聞星樂在宿舍緊張地打轉。

“一定要,快點回來啊……”他碎碎念。

話音落下,門口的敲門聲又響了起來:“寧寧,聞同學。”

聞星樂咽了口口水:“聽,到,了!”

“好了嗎?”成年男性alpha的聲音醇厚又溫柔。

聞星樂找借口已經很熟練了。

他瞥了眼周圍的環境,就扯着嗓子道:

“還,沒!”

“寧寧還在,理衣服。”他看着霍樂寧空蕩蕩的,總共沒幾件的衣服,肯定地道,差點把自己都說服。

外面沉默了一瞬。

聞星樂以為已經說服了機器人,狠狠松了口氣。

還沒等他把這口氣松完,門外的聲音就又響了起來,這回卻是換了個聲線:

“還沒好麽?”

聞星樂腦子一炸。

是湛峥!

湛上将親自來接寧寧了!

可是霍樂寧到現在還沒回來,甚至不回他的消息。

……這該怎麽辦。

他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就在他心一橫,打算出去先把湛峥引開的時候,陽臺上突然傳來了動靜。

聞星樂猛然擡起頭,發出驚喜的氣音:

“寧寧!”

只是,他的那句“你終于回來了”還沒出口,就被他咽了回去。

過了片刻,他扶住了一個踉跄的omega:“你,怎麽回事。”

“嘴唇那麽白。”他着急得有些語無倫次,總算還記得壓低聲音,“你去,幹什麽了,寧寧,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霍樂寧神情茫然了一瞬。

然後,他搖了搖頭:

“沒事。”

“我……不會有事。”他輕輕地道。

聞星樂越發覺得他不對勁。

都魂不守舍成這樣了還說什麽不會有事,這明擺着就是很有事啊。

他都懷疑霍樂寧是不是在外面被人欺負了。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外面的敲門聲又重新響了起來。

這回,湛峥的語氣裏少了些漫不經心:“寧寧。”

聞星樂松了口氣。

“就來!”他喊道。

只是,他正準備去開門,就被霍樂寧拉住了手。

他有些訝異地看着霍樂寧,卻見後者的臉色更白了些。

湛峥站在門口。

門內傳過一聲“就來”之後就沒了動靜。

他的神情頓了一瞬。

“進去多久了?”他問一旁的小明。

小明趕緊道:“兩三個小時。”

湛峥垂了眼。

片刻後,他的手放在了門把上。

“先生。”小明在旁邊道,“這是不是有些不太禮貌……”

湛峥皺了眉。

裏面還是毫無動靜。

片刻後,他開了口:“如果沒什麽問題,我會道歉。”

說罷,他按下了門把。

木制的宿舍門“吱呀”一聲打開,湛峥擡起眼,先看到了手足無措的聞星樂。

他頓了頓,視線移開,發現了一旁正背對着他整理東西的omega。

“湛上将。”聞星樂小聲道。

“嗯。”湛峥道。

他停頓了幾秒,“剛剛裏面沒動靜,以為出了什麽事,就進來看看。”

“抱歉。”

“沒,關系。”聞星樂趕緊沖他揮手。

湛峥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眼神移開,看向了一旁轉過身的omega。

“寧寧。”他道。

霍樂寧擡起了眼。

四目相對,湛峥頓了頓:“怎麽把嘴唇咬破了?”

omega的唇色乍一看很豔。

仔細看才發現,是因為上面破了,沾了一點血。

omega怔了怔。

然後,他像是才回過神一般抿了抿唇,血色就洇入了唇。

“沒事。”他小聲道。

“剛剛在和樂樂在陽臺。”他解釋。

湛峥看了眼不遠處的陽臺,确實看到了有走動整理的痕跡。

他沒說什麽,收回了目光。

“還有什麽沒理完?”他問。

“衣服。”omega道,指了指他旁邊的衣櫃。

湛峥一眼瞥過去,然後幫他一起把衣櫃裏的衣服拿下來,一件件疊好,放進了行李箱裏。

這個時候,一旁的聞星樂終于回過了神。

他其實并不知道omega剛剛為什麽突然拉住他,卻又不說話,但是眼下的氛圍顯然很好。

他在心裏悄悄松了口氣,幫着omega一起把行李箱推出了宿舍。

然後,他道:“寧寧,下學期見。”

霍樂寧似是愣了一下,然後,他輕聲道:“下學期見。”

兩人擁抱了一下,霍樂寧跟着湛峥上了車。

車門關上,湛峥開了口:“回家?”

霍樂寧點了點頭。

機器人小明也開了口:“寧寧今天晚上想吃什麽?”

霍樂寧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道:

“都可以。”

小明愣了一下,湛峥偏過頭來看他,霍樂寧的視線跟他對上,然後眼睛眨了眨。

“要吃炸雞。”他小聲道。

“不健康。”湛峥慢慢否決了他的提議,像是一個不容置喙的暴君。

只不過,片刻後,他頓了頓,又開了口, “就這一次。”

欲擒故縱的樣子。

霍樂寧抿了抿唇:“湛峥……你好煩。”

湛峥笑了笑,對這種事情像是樂此不疲的樣子,眼睛裏卻是沉靜的顏色。

兩人一機一起到家,吃了晚飯。

今天下雨,自然也沒有星星。

吃過飯收拾了碗筷,湛峥從廚房走出來,看到霍樂寧搬了個凳子,坐在落地窗門口看外面的雨。

板凳巴掌大,人也不大一個。

蹲在那裏像是小蘑菇。

他頓了頓,走過去,霍樂寧察覺到他過來,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他們很自然地接了一個吻。

“雨好大。”霍樂寧小聲道。

“那要繼續看嗎?”湛峥問。

霍樂寧搖了搖頭,向他伸出手要抱。

湛峥就把他抱起來。

他的臂力好,霍樂寧發情期沒力氣的時候,就老被他抱着在家裏走,已經形成了習慣。

他摟着湛峥的脖頸,客廳內燈光昏暗。

窗外夜景的光影被玻璃映照,地面上是詭谲的波光粼粼,一半掩在徹底的黑暗裏。

就像是今天下午,霍默文背後半明半暗的陽光。

“我是,機器人。”霍樂寧道。

“你是我制造的機器人,準确地說,是我們團隊,你應該在記憶裏看到了他們,他們都很喜歡你,你也很依賴我們。”霍默文笑了笑,“我做了無數個失敗品,才做出來了唯一一個傑作,寧寧,你是偉大的,沒人能否認這一點。”

霍樂寧沒說話。

他腦海中的記憶已經成形。

瞬間增多的經歷讓他褪去了一點青澀,但也僅限于一點。

他的眼神還是幹淨的。

機器人的眼神不會摻雜任何雜質。

何況霍默文把他養得很好,很單純,很漂亮。

“為什麽呢?”他問。

霍默文看着他,很輕很溫柔地道:“因為,湛峥得死。”

“他和他的光輝者,這些年來殺了多少亞塔人,他和湛戚,他們都是擋在亞塔面前的敵人。湛戚死了,還有他。只有殺了他,亞塔才會實現最偉大的征途。”

“寧寧。”他的呼吸清淺,看不清眼中的神情,語氣卻溫柔,“你很棒,你是這麽多年,第一個真正走到湛峥身邊的人。你是我最偉大的作品。”

“也是亞塔傾盡所有力氣培養的,最好的刀。”

作者有話要說:

就是,挺簡單的陰謀詭計!這章應該清楚一點了(?

我們的目标是談戀愛,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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