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說完這句話, 霍樂寧沒有挂通訊。

通訊裏的風聲更清晰了些，湛峥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日頭正盛。

他問：“你在哪兒？”

霍樂寧沉默了一下, 然後不确定地道：“……我也不知道。”

湛峥：“……”

霍樂寧有個不認路的毛病，他知道。

往常有阿爾洛這個活地圖他還能照着走，只是最近這些時間他都不帶着阿爾洛了, 估計這會兒正傻在某個地方呆着。

他嘆了口氣。

“知道了。”他道, “你打開地圖看一眼，然後把坐标發給我。”

他頓了頓，“知道地圖在哪兒嗎？”

霍樂寧沒用過，他在個人終端裏面搗鼓了半天，終于找到了那個圖标。

他點開來, 研究了一會兒, 找到分享鍵發給了湛峥。

然後他才道：“我知道。”

鎮定自若的。

好像剛剛那個一通亂翻的人不是他。

湛峥也沒戳穿他，收到坐标之後就導入了駕駛系統, 顯示很快跳了出來。

Advertisement

終點是桃夭的城市地鐵登入站。

“等我一會兒。”他道, “通訊別挂。”

霍樂寧就“嗯”了一聲, 沒有挂, 也沒有再說話。

湛峥到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霍樂寧。

桃夭的平均氣溫要比首都星低一些, 這幾天下了雪。

積雪蓋住了路邊綿延的綠植, 車站進站口, 來來往往的人穿着大衣裹着圍巾, 包裹得嚴嚴實實，只有omega一個人敞着素白的脖頸。

湛峥在心裏倒吸一口氣，摘了自己的圍巾就往人脖子上裹。

帶着溫度的織物上帶着很淡的信息素的味道, 霍樂寧被劈頭蓋臉地裹住。

他拽着圍巾的一邊, 看到了湛峥的臉。

于是湛峥想說的話就堵在了喉嚨口。

片刻後, 他道：“走走？”

霍樂寧跟在了他後面，說走走，當真就只是随便走走。

走走的過程中，他們的第一件事是買圍巾。

霍樂寧執意要求的。

湛峥其實不冷，邊境有幾顆星球特別冷，在上面駐紮的時候感覺五官都要凍掉，經年累月的，他逐漸變得很抗凍。

但是霍樂寧很堅持。

正值新年，街上張燈結彩，節日氣氛很濃厚。

每經過一家服裝店，霍樂寧就拉着湛峥的手要他進去。

湛峥沒辦法，選了一家順眼的進去了。

結果就被人認了出來。

開店的小夫妻互相抓着對方的手，眼睛都快瞪出來：

“湛上将！”

好像大白天見了鬼。

“……想買一條圍巾。”湛峥道，“有推薦的麽？簡單保暖點的就行。”

“有，有！”年輕男人率先回過神，開始在店裏東翻西照。

看架勢像是要把整個倉庫翻出來。

于是霍樂寧也很專心地看着他，手還被湛峥牽着，眼睛只跟着他的動作轉。

湛峥看着他的側臉，突然頓了頓。

霍樂寧最近變化了不少。

話少，沉默了，說話做事也沒有像以前那樣腦回路清奇，像是一夜之間長大成熟了許多，又或者是機器人的腦子裏存儲了大量從人類身上學得的經驗。

當然其實他每天都在變化，只是最近格外顯著。

如果按照他的邏輯。

就像是古舊型號的機器人替換了最新款。

只是這樣的小表情，又讓湛峥想起來了他們剛見面的時候。

他從櫃子裏撿回來的omega，被發現了也呆呆的不會跑，只坐在原地看着他，真的像是一個程序簡單的小機器人。

他收回了目光：“就那條吧。”

霍樂寧立刻回過了神。

湛峥已經把模特身上的一條灰白的圍巾拿了下來。

圍巾上沒什麽其他圖案，但是看上去綿軟舒适，很适合冬天。

付錢的時候出現了一點小問題。

湛峥打算付錢，但是霍樂寧已經搶先打開了個人終端。

兩個人同時看向小夫妻，男人趕緊擺手：

“這單不收錢！”

“這店是我和我老婆自己開的。”店主道，“既然是湛上将來，我們肯定不會收您錢的，您難得回來桃夭一趟，就當是新年禮物。”

他不太會說話，言語也有些颠三倒四。

情急之下，他只好道：“您去別家，別家也不會收您錢的，您別客氣。”

來回推拒了兩次，湛峥笑了：“不收我的，那讓我愛人給，行不行？”

兩人愣住了。

湛峥在身後悄悄捏了捏霍樂寧的腰。

霍樂寧一個激靈，立刻反應過來，趁機轉了賬。

“新年快樂。”他道。

“新年快樂。”湛峥跟在他後面說，然後牽住了他的手，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出去之後，湛峥左手牽着人，右手操作了一下。

很快，霍樂寧的個人終端就響了一聲。

霍樂寧打開一看，發現是湛峥發過來的通訊，上面是一個轉賬提示，還配了動畫，可愛的小人笑眯眯的，左邊拿着一個“恭喜發財”的橫幅。

霍樂寧的卡就是湛峥給的，轉賬甚至不需要他同意。

他看着湛峥，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湛峥就揉他頭，商量的語氣：“既然是新年，可以之後再給我挑個特別的禮物。”

他對于如何哄霍樂寧實在太熟練。

幾乎是瞬間，霍樂寧就被說服了，已經開始想新年要給湛峥買什麽禮物，當然不能是圍巾這麽普通的，至少要在上面繡個湛峥的名字。

只是想着想着，他的神情突然就頓住了。

“嗯。”片刻後，他道。

湛峥沒說什麽，又牽住了他的手。

兩人在街上逛了一會兒，就到了暮色四合，該吃晚飯的時候。

湛峥帶霍樂寧去了一家他知道的還不錯的餐館，裏面都是正宗的美食，霍樂寧埋着頭默不作聲地吃，臉頰都吃得鼓鼓的。

從剛剛那句“新年禮物”開始，他的話就變少了。

又或者。

只是随着時間的推近。

湛峥不算太餓，于是也沒吃多少東西，就坐在床沿撐着額頭看他吃。

吃完後，霍樂寧想要開口，卻被湛峥打斷了。

“晚上有花燈，要不要看？”他問。

霍樂寧眨了眨眼睛。

湛峥說的花燈，就是字面意義的花燈。

桃夭有一座古街區，保留的都是古地球時代的建築風格。

如今科技發達，建築修複技術和重建技術都比以往高出許多，面前的古街和臨街的木制小樓看上去逼真而美輪美奂，臨街的店鋪層層挨挨，每一家門口都挂着玲珑漂亮的花燈。

霍樂寧眼睛都看直了，差點走不動路。

湛峥起先還陪着他對着燈發呆，後來就又好氣又好笑地帶着他走。

霍樂寧買了一盞兔子燈。

因為他記得，按照舊歷算法，今年是兔年。

這湛峥倒是沒攔着他，兔子燈映着omega紅彤彤的臉龐，很難說誰更好看。

他盯着霍樂寧看的時間有點長。

霍樂寧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最後沒忍住。

“你喜歡嗎？”他道。

湛峥回過神。

“喜歡我就送給你，不算新年禮物。”

霍樂寧道，明明剛剛那麽喜歡，說這句話的時候聽起來卻毫不猶豫。

只要湛峥開口。

湛峥看着他倒映着燈影的眼睛，摸了摸他的頭。

“我不喜歡。”他道，“你拿着吧。”

聲音很溫柔。

他把霍樂寧的圍巾裹緊了一點，帶着他繼續往前走。

其實時間已經很晚了。

這個時間如果他們不做什麽，就是湛峥催着霍樂寧睡覺的時間。

但是誰也沒有提這件事。

霍樂寧往前走，湛峥就陪着他，幫他拿着桂花糖，還有手上提着的兔子燈。

一直走到路的盡頭。

霍樂寧猝然停住了腳步。

“走到頭了。”湛峥道，“寧寧。”

霍樂寧不說話。

他看着不遠處漆黑的夜色，身後是熱鬧的，他剛剛和湛峥一起走過的萬家燈火。

他不說話，湛峥就等他。

過了一會兒，他看着兔子燈，自己開了口。

“本來。”他道，“我也想帶你來。”

霍樂寧抿緊了唇。

“湛家的本家在桃夭。”湛峥繼續道，“新年的時候，無論湛家人在哪裏，都要回家祭祖，然後一起吃個團圓飯，如果是新人，那更要帶回家看看。”

他頓了頓，笑了笑，“不知道今年怎麽說，應該也是要的。”

“大概……訂婚之後？”

“不過我一般是特例。”湛峥想了想，“因為打仗這個事……怎麽說，也不會聽我的，去年我就沒回，不過大家好像也沒說什麽。”

“我家裏人挺開明的，也沒有奇怪的規矩。”他慢慢地道，“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過年的時候，這條街會更熱鬧。”他看着不遠處的月亮，“以前都是我帶弟弟妹妹們出來玩，一群小孩子，鬧騰得要命，今年，就分幾個給你好了。”

像是在分什麽吃的或者玩具。

換做往常，霍樂寧肯定就忍不住反駁了。

但是他還是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道：“湛峥。”

湛峥回過身，看他。

“你不要喜歡我了。”霍樂寧忍着眼淚，這麽道。

與此同時，一支微型的針劑紮入了湛峥的小臂。

在霍樂寧被淚水模糊的眼睛裏，高大英俊的alpha半跪在地，驟然失去了意識。

一直到湛峥倒下的那一刻，霍樂寧還有些不可置信。

他……

就這麽成功了。

他以為很困難的。

他知道湛峥有多聰明，反應又有多敏銳。

所以他做好了一擊不成，被湛峥反過來質問的準備，但是湛峥沒有。

一直到湛峥徹底閉上眼睛，他們都沒有對話一句。

他的眼裏還有竭力忍住的眼淚。

好半天，他才深吸了一口氣，把眼淚逼了回去。

-忍住，要忍住。

霍樂寧對自己說。

然後，他閉了閉眼，飛快地打開了自己的個人終端。

不多時，一輛懸浮車就緩緩停在了他們的身旁。

這裏是小鎮的背面，臨河。

旁邊就是居民區，因着旁邊是繁華的景區，因此晚上并沒有什麽居民出來。

懸浮車上下來一個男人，幫着霍樂寧把alpha搬上了車。

一直到坐到車上，霍樂寧才看清了男人的眉眼。

他有一張和湛峥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龐。

他晃了一秒鐘的神。

然後，懸浮車啓動，他回過了神，開始扒湛峥的衣服。

他先是把懸浮車的溫度調高，以免湛峥凍着，然後脫下了他的風衣、褲子和鞋子。

一旁的男人就一一接過去穿上。

然後，霍樂寧哆嗦着手，取下了湛峥的個人終端。

個人終端是每個人的身份象征。

但是幾天前，霍樂寧已經跟湛峥提出了要求，把自己的指紋傳了進去，現在，他也有了湛峥個人終端的掌控權限。

“我拿着。”他對男人低聲道，“我們倆在一起的話，他發現不了。”

男人點了點頭。

他也只會點頭，因為他是個啞巴。

霍樂寧吐出了一口氣。

他閉上眼。

腦海裏又回憶起了當時的場景。

“你說……什麽？”聞星樂看着他，眼睛裏都是僵硬。

“我說，我是亞塔的間諜。”霍樂寧又重複了一遍，“樂樂，我知道你家裏很有錢，你能不能幫我定制一個跟湛峥外表一樣的機器人，然後送到我這裏。”

他頓了頓，低聲道，“錢……錢的事我可能沒辦法還你，我的錢也都是湛峥的。”

在這一點上，他注定對不起聞星樂。

“不是，不是錢的，問題。”聞星樂吓得都快不結巴了，“寧寧，你要做什麽啊？”

他要做什麽……

霍樂寧想。

他要做什麽呢。

他是亞塔的間諜機器人。

亞塔人制造了他，有了亞塔人，才有了他的存在。

所以，他必須要回報亞塔。

但是他也絕對，絕對不會傷害湛峥。

湛峥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湛峥從來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反而是因為他，湛峥卷入了無妄之災，還要面臨被暗殺的風險。

霍樂寧想了很多天，想他究竟要怎麽辦。

後來他聽到了霍默文關于亞塔的那番言論，他想如果他是人類，比起無窮無盡的欲望，更讨厭的或許是無休止的戰亂。

亞塔人曾經對他很好，可是他來諾特這麽久，也碰到很多很多的好人。

他不是人類，盡管他很希望是，所以，他做出了他覺得對人類最好的決定。

而今天也印證了這一點。

很多人都很喜歡湛峥，湛峥給他們帶來了和平安寧的生活，而他死了，這一切就都不複存在了。

他再也沒有猶豫。

他找了聞星樂，最後說服了他，給湛峥制造了一個“替身”，湛峥會平平安安，而他會帶着替身到該去的地方。

他承認，他是一個壞機器人，他沒辦法做到絕對的服從命令，所以……

他不應該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他唯一舍不得的人是湛峥。

“你為什麽要喜歡我呢。”他看着躺着的人，輕輕地道，“我又笨，又是個壞蛋，還一直騙你……”

他吸了吸鼻子。

“可是。湛峥，我好開心啊。”

你喜歡我，我好開心啊。

他到現在也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喜歡，但是在湛峥說他喜歡他的時候，他真的，好開心啊。

那種喜悅就像是看到春天第一株發芽的植物，看到第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還有，那一個明媚的午後。

那個時候，什麽都還沒有發生。

他曾經以為自己真的是個人類，就好像那是他和湛峥之間最後一道屏障，究竟是不是他不知道，但是現在，是不是都不重要了。

“你要忘記我。”他對着昏迷的湛峥道。

湛峥會忘記他吧。

他們才相處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他會的。

将來，他會碰到更好的omega。

比他聰明，比他有用，比他好看的omega。

……不是他。

霍樂寧猛地吸了吸鼻子，轉開了眼。

“一會兒。”他對旁邊的替身道，“你跟着我進去，他在房子裏設置了炸彈，但是五分鐘後才會啓動。你……”

他頓了頓。

聞星樂的意思是，機器人不是人類，銷毀了也不要緊。

但是他還是不忍心。

“你換上我的外套。”他低聲道，“然後你在快爆炸的時候跑出去，跑得遠遠的，他不會為難你的。”

他了解霍默文。

任務失敗足夠他生氣好一陣子，他不會為難一個機器人。

機器人看着他，還是微笑。

霍樂寧按住自己跳得很快的心髒。

一下，兩下，三下。

……

到了。

懸浮車已經停了下來。

到了他和霍默文約定的地方了。

他已經看到了不遠處那間小木屋，也看到了裏面亮着的燈。

孤零零的，一點也沒有他和湛峥一起看的好看。

霍樂寧深吸了一口氣，先用湛峥的個人終端聯系了嚴沛，設置了定時留言，确保他們會第一時間趕到這裏。

然後，他吐出了一口氣。

現在，他要和替身一起出門了。

臨出門前，他看了湛峥一眼，突然快速地俯下了身。

“我就親一下。”他顫着聲道，“湛峥，我就偷偷親你一下喔。”

他希望，他機生的最後一段時間，也是很甜很甜的。

他和湛峥親吻就是很甜很甜的。

他俯下身，輕輕地碰了碰湛峥的唇。

而在那個瞬間，他感覺到了一股力量自背後襲來。

身下的人擡起手。

然後，給了他一個很緊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