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夜半, 聯盟總部燈火通明。

最頂層的會議室裏，西裝革履的政要們吵成一團，面容仍舊堅硬如磐石, 只有面部肌肉的細微抖動、打歪了的領結還有漏扣的袖扣能些微透漏出情況的緊急。

會議長桌的盡頭坐着赫爾曼。

他在深眠中被叫醒，本就因着身體原因覺少夢多，這會兒臉上難掩疲憊。

在他身旁的是臉色極其不好看的埃德溫。

兩人都沒有說話。

不多時, 秘書匆匆推門而入, 附耳對着赫爾曼輕聲開口：“湛上将到了。”

旁邊的埃德溫嘴唇微微動了動，像是一種細微的抽搐。

但是最終，他還是沉默了下來。

只是臉色變得更加陰沉。

赫爾曼倒是眼中稍稍有了些波動，直起了身，又咳嗽了兩聲才道：“讓他進來。”

很快, 門口就出現了alpha的身影。

湛峥穿的還是和霍樂寧出去時的那身便服。

時間緊, 他來不及換。

米白的羊絨毛衣搭着休閑褲和皮鞋，外面罩着長大衣, 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溫潤無害的貴公子, 只是他一進門, 就有好幾個人直接站起了身。

其中還有一個因為太激動而磕到了桌角, 發出了沉悶的一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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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免禮平身, 不用這麽客氣。”

湛峥咳嗽了一聲。

剛剛從外面進來, 他覺得挺冷。

這句話實在是有點兒欠, 以至于幾個站起來的人終于想起了這位湛上将一貫軟硬不吃跟他們作對的樣子, 紛紛變了臉色。

年輕一輩和湛峥關系沒那麽差的，則是習慣了他的語氣，無奈地輕嗤了一聲。

只是這句話一出, 屋內原本緊張焦灼的情緒居然松緩了一些。

大多數人都從驚怒的情緒中冷靜了下來。

赫爾曼看在眼裏, 饒是戰時緊張, 也不由得微笑了一下，然後才道：“小峥，你過來。”

湛峥并沒有多廢話，走過去打開了虛拟屏。

來之前湛峥就有了心理準備。

他跟亞塔人交手這麽多年，對對方再了解不過。

亞塔一族以理性和冷酷著稱，雖然軍事力量在太空之中已經遠遠超過幾個小國，但仍舊十分謹慎。如果不是沒有必然的把握，他們不會貿然發動進攻。

但是看着屏幕上邊境傳來的實時戰況還原模拟，他還是皺起了眉。

屏幕上的戰況不是一處，而是好幾處。

将這幾處交火點串聯起來，剛好可以構成諾特綿延的邊境線。

亞塔的軍事力量更多依靠的是重武器，但即便如此，因為所在的星域貧瘠，人口也并不算太多，哪怕好戰情緒一直十分高漲，也都是采取偷襲快攻獲得優勢、從而通過外交談判獲得些好處的策略。

但是現在這樣，居然隐約有些全面進攻的味道。

……亞塔确實是有備而來。

湛峥深吸了一口氣，果斷地開了口：“不能等了。”

再等就真的要出事了。

身後不知何時早就陷入了寂靜。

聽了這話，衆人面上都露出了凝重之色。

赫爾曼看着湛峥，渾濁的眼睛裏有光顫動：“我現在下調令。”

“等等。”埃德溫皺了皺眉，“我們還沒搞清楚亞塔人的訴求……”

湛峥快步向外走，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話：“埃德溫副執政官，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只有一種情況你能打通亞塔首領的辦公室通訊，那就是亞塔人已經打到了首都星。”

埃德溫臉色鐵青。

他剛剛确實打了好幾遍也沒有打通亞塔首領的通訊。

他看着屏幕上戰火紛飛的邊境線，片刻之後才吐出一口氣，往後靠在了冰冷的椅背上。

湛峥出門就直接去了光輝者在首都星的基地。

來之前他就通知了季陽，基地內靜悄悄的一片，所有人都整裝待發。

湛峥掃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出發吧。”

夜空中無數艘機甲和戰艦悄無聲息地騰空而起，在漆黑的夜裏像是閃爍的星火。

湛峥和季陽還有幾個指揮官在同一臺機甲上。

艙內亮着燈，懸浮屏上實時播放着現在前線的戰鬥情況，幾個人圍着懸浮屏低聲商讨現狀和戰況，一直到半個小時後才短暫地休息了五分鐘。

機器人給他倒了一杯水，湛峥閉着眼喝了一口，慢慢地揉着太陽穴，腦子裏依舊是各種戰術推演。

只是睜眼瞥到個人終端的時候，他還是停頓了一下。

上面意料之中地沒有消息。

霍樂寧總是對打擾他這件事特別緊張，知道他是去打亞塔人，在得到他平安且空閑的确切消息之前，一定不會聯系他。

他走的時候匆忙，雖然跟霍樂寧說明了情況，但是……

還是匆忙。

尤其是，在那個緊急通訊之前，他們還是那樣的氛圍。

霍樂寧想說什麽呢？

湛峥其實不太敢去猜，或者說是猜到了，又有點不太敢相信。

這種患得患失不太會出現在他的身上。

湛峥從前以為，他一個26快27的人了，就算談戀愛，不至于像十七八的毛頭小子一樣青澀又拘謹。

但是好像不是。

湛峥看着窗外的夜空。

不管霍樂寧想說的是不是他想聽的話，他都會打贏這場硬仗，然後平安回來。

從前是為了聯盟。

現在“為了”後面，已經多了一個人。

霍樂寧此時此刻正抱着包，有些拘謹地坐在懸浮車上。

他被湛峥托付給了嚴沛。

或者用更準确一點的說法，傅禾茵。

湛峥本來是想帶走霍樂寧的，但是一方面這回的戰役不比上次，他帶着雖然明面上沒人會說什麽，但是私底下一定會有人說霍樂寧的閑話，這對于霍樂寧不是什麽好事。

另一方面，霍樂寧對于亞塔人來說是一顆重要的棋子，針對他的問詢還在繼續。

只是把霍樂寧單獨留在家裏他也不放心。

猶豫來猶豫去，還是傅禾茵特地給湛峥打來了通訊。

“讓樂寧來我家吧。”她道，“你媽媽現在滿星系跑，也不方便，我這兒就兩點一線，白天他本來就要來實驗園，晚上就住我們家，我來照顧他，你也可以放心。”

她頓了頓，“我沒空的時候，嚴沛也可以陪他。”

于是湛峥來征求霍樂寧的意見。

霍樂寧沒什麽意見，他一向在哪裏都不要緊。

于是他就跟着嚴沛和傅禾茵回了家。

他既拘謹，又有些心神不定。

因為前線的湛峥。

“樂寧？”傅禾茵的聲音喚回了霍樂寧。

他有些緊張地挺直了身體：“傅老師。”

“哎呀，不用叫我這個。”傅禾茵笑了，“私底下你跟着湛峥一起叫我傅姨就成。”

她頓了頓，關心地道，“是在擔心小峥嗎？”

霍樂寧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沒事的寧寧。”一旁的嚴沛開了口。

湛峥走了之後，他明顯對着霍樂寧放松了不少，不僅改了稱呼，甚至終于上手rua了一把霍樂寧很好rua的呆毛，被傅禾茵瞪了一眼才讪讪地收回手。

然後他接着道，“哥之所以被叫做軍神不是沒有道理的，等着就好了。”

其實他也擔心，但是不能在家屬面前暴露。

于是他換了個話題：“有沒有什麽想吃的夜宵？”

霍樂寧：“……”

“餃子？面？小龍蝦？燒烤？哎喲！”

傅禾茵敲了嚴沛的腦袋一下，沒好氣地道：“就知道吃。”

“……民以食為天嘛。”嚴沛道。

懸浮車停下，霍樂寧被嚴沛帶着往家裏走，傅禾茵走在他們後面，突然出了會兒神。

霍樂寧被嚴沛說得暈頭轉向，回頭看到傅禾茵站在原地。

他愣了愣，扯了扯嚴沛的胳膊。

嚴沛怔了怔，回過頭看了一眼，然後道：

“沒事。”

他帶着霍樂寧到了屋子裏，給了他一雙新的拖鞋。

霍樂寧跟着他，先迫不得已向廚房機器人告知了今晚的夜宵菜單，然後才到了一間布置得很溫馨的客房裏。

嚴沛替他把床上用品抱了下來。

然後，他才道：“我媽是觸景生情了。”

霍樂寧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我有個舅舅。”嚴沛想了想，“他們一家人，都……在前線死了，他那個孩子如果能平安長大，估計也就是你這個年齡。”

霍樂寧輕輕“啊”了一聲。

嚴沛想了想，還是替他把被子也鋪了，霍樂寧趕緊過來跟他一起鋪，兩人一人攥了一個角。

嚴沛莫名覺得這個場景很好笑，樂了半天。

然後他才道：“所以她主動打給哥，希望你不要跟着他一起去戰場，她覺得不安全。當然我知道哥也不會這麽做的。”

他頓了頓：“他很在乎你。”

所以各個方面都能想得到，根本不用別人提醒。

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霍樂寧有些不好意思。

嚴沛只是跟他大概講了幾句，以免他多心，但是霍樂寧真上了心。

他換位思考了一下，覺得如果自己是傅禾茵，也會難過很多很多年，于是第二天上午，嚴沛問他要去哪裏溜達的時候，他說了一個地方。

“東臨街？”嚴沛道，“可以啊。”

“最近過年，那邊應該挺熱鬧的吧，那我陪你去。”

他挺樂意跟着霍樂寧一起玩的，廖楊嘲笑他說人一個機器人還可以說一句可愛，嚴警官你這純粹是幼稚也沒攔得住嚴沛的玩心。

他随性慣了，跟誰有眼緣就跟誰走得近。

霍樂寧要去東臨街，他就大方地拎着人去了。

他以為是小朋友真的想玩，還特地做了一下游玩攻略，沒想到霍樂寧帶着他去了另一個地方。

一個古樸的院子裏，一棵偌大的古樹靜靜地伫立。

古樹之上，搖晃地系着好幾個紅繩木牌，上面隐約可以看見一些文字。

“這個是許願樹。”霍樂寧解釋，“想往上面寫什麽都可以，我在星網上看到的。”

雖然是這麽說……

嚴沛朝四周望了一圈，發現信這個的還挺多。

霍樂寧已經去找了旁邊擺着的攤交錢。

嚴沛跟在他後面，看着他拿着兩塊牌牌就趴到一旁的樹幹上寫字，一筆一劃地怪認真。

他摸了摸鼻子。

我就是好奇，嗯。

他這麽安慰自己，然後偷偷湊了上去看霍樂寧在寫啥。

霍樂寧也不在意他看，自顧自地寫。

第一塊，寫：

希望傅阿姨天天開心，歲歲平安。

嚴沛怔住了。

他看着霍樂寧的背影，一時之間五味雜陳。

霍樂寧寫完，自然地把牌子遞給他讓他幫忙拿着。

“謝謝嚴沛哥哥。”他很乖地說。

嚴沛哥哥接了過去，還任勞任怨地給他揣着圍巾，以免圍巾尾巴掉到地上去。

霍樂寧開始寫第二塊。

第二塊……

他看着面前的木牌，出了幾秒神。

然後，他一筆一劃，鄭重地寫：

希望湛峥平平安安。

從今往後，每一天都平安。

諾特邊境，察雲星。

兩方戰艦列陣，像是排列整齊的星點，無數激光炮和磁射炮在太空之中劃過悠長而華麗的弧線，戰艦之上火花四濺，點燃了濃稠的黑色，殘骸與碎片漂浮四散。

地面之上，導彈轟然炸開，轟鳴聲震耳欲聾。

随着戰争進程的推進，炮火聲逐漸平息，通訊頻道內，季陽冷靜的聲音傳來：

“将軍，他們跑了。”

“不追。”湛峥看着虛拟屏上的紅點，輕吐出一口氣。

剛剛的那一場交火消耗了他大量的心神，但是這會兒，他絲毫沒有要休息的意思。

他的身旁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少将。

“将軍。”他低聲道，“我感覺有點不對勁。”

“确實不對勁。”湛峥道，“亞塔人這回是豁出去了，他們的首領的目的不再是想要獲得什麽好處，而是……”

他頓了頓，冷笑了一聲，“人心不足蛇吞象。”

“但是這個打法。”少将猶疑地道，“現在整條邊境線都面臨着火力壓制，亞塔人傾巢而動，沒了這一處集火點還有下一處，這……”

諾特只有一個湛峥。

他分身乏術。

湛峥看着地圖上的交火點，面色冷凝。

一旁的少将站在他右側，跟着他一起看着虛拟屏，不時上前标注幾個點。

就在他又一次上前一步準備标點的時候，他手上突然憑空多出了一把雪亮鋒利的軍刀，他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從後捅向了湛峥。

“噗”——

一聲利刃入肉的悶響。

湛峥收起刀，反手将男人死死地按在地上。

男人在地上痛苦地蜷縮：“你，你早就發現……”

湛峥半蹲下身，盯着他的臉看了半晌。

“你跟你們首領一樣傲慢。”他道。

男人的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他的喉嚨裏發出了“嗬嗬”的響聲，卻仍然死死地瞪着湛峥，眼中只有沒有完成任務的遺憾，絲毫沒有對死亡的恐懼。

他很快斷了氣。

湛峥讓人來收拾了屍體，蹲在那裏沒動。

他不熟悉這名少将，但是也打過幾次交道。

不說是老将，這名少将至少也在邊境呆了許多年，很多人都認識他。

湛峥剛剛是真的沒想到，他都會被亞塔滲透。

之所以會發現那把刀，是因為他剛剛突然走了一下神。

他曾經告訴過霍樂寧，在格鬥的時候，永遠不要把後背留給對方，然後，他下意識地就向後看了一眼。

……寧寧。

湛峥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

少頃，他睜開了眼，打開了通訊頻道。

“季陽。”他道，“通知各個交火點的負責指揮官，上報實時戰況和軍備數量。”

“從現在開始，收回所有交火點最高指揮權，由我全權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