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屏幕上顯示, 霍默文被鐐铐固定在椅子上，衣着倒仍然挺幹淨，看上去沒有遭到太多的苛待。

他的周圍同樣是全副武裝的亞塔士兵, 身後坐着一個人，面容銳利，看上去級別不低, 正審視這裏, 準備随時應對突發情況。

霍默文顯然沒想到自己還有跟湛峥見面的機會。

或者說，在這樣的情形下見面。

他嘴唇動了動：“……是你。”

湛峥回答得很幹脆：“對，是我。”

“我讓聯盟聯系了你們的首領。”他道，“申請和你單獨通話一次。”

霍默文笑了笑。

摘掉了帽子和刻意的神情僞裝，他看起來氣質有些文弱。

他咳嗽了一聲, 然後道：“很謹慎。”

“就是對我來說。”他慢慢地道, “不太地道，湛上将。”

他給芯片, 是通過私下納塔莉轉交。以納塔莉和他的關系, 她誰也不會透露。

而湛峥聯系他, 是通過外交手段, 大張旗鼓,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本來他過段時間就可以出獄, 現在, 想必納塔莉也保不了他了。

“沒辦法啊。”湛峥嘆了口氣, “霍先生為敵國效力，我要是和你有什麽私下的聯系，回頭通敵叛國的罪名就要扣我頭上了, 我可不敢冒這個險。”

“但是。”湛峥笑了笑, “我跟貴國首領說起芯片的事的時候, 他似乎并不太意外？”

Advertisement

霍默文的手一頓。

湛峥看着他，漫不經心的眼底藏着銳利，像是在審視他的一舉一動。

之所以能坐在這兒，确實是湛峥反複考慮的結果。

私事牽扯和談肯定不可行，而和談之外，他無論是想和霍默文聯系還是談判，都不能通過私底下的渠道。

他的身份太特殊，聯盟裏盯着他的人不說全部也得有一半。私底下和霍默文聯系，縱然是私事，也會被有心之人歪曲。

至于通過官方渠道，有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嚴沛提醒的：

你确定跟霍默文聊天有用麽？我們缺的是芯片相關的儀器和技術。

而這件事一旦告知官方，那麽每一次交涉都必須在官方的眼皮底下，第一次是仗着湛峥的軍功，第二次，第三次，其他人會有意見。

湛峥思考了幾天，給了他這樣的回答。

“如果要想找回記憶就需要亞塔的幫忙，霍默文不會私底下讓納塔莉直接把芯片轉交。”

他平靜地道。

這個原因有一個他不想說出口的基礎，那就是雖然目前還不知道為什麽，但是霍默文對霍樂寧，在情感上确實很重視。

他相信，霍默文不會拿這件事來冒險。

所以，這件事背後，一定還有他不知道的部分。這個部分，會直接關系到霍樂寧的記憶能不能找回。

他看着霍默文，眸色深沉：“為什麽？”

霍默文頓了頓，輕聲笑起來。

“沒有為什麽。”他搖了搖頭，道，“其實，要說叛國，誰都知道我并沒有叛國，只是戰敗，終究要推一個衆矢之的出來洩憤罷了。”

“至于芯片，我只是替樂寧多做了一點打算而已，首領也知道。”

他看着湛峥：“就像湛上将你打這通特別通訊，是因為赫爾曼執政官體諒你的功勳。道理都是一樣的。所以湛上将，你覺得我叛國了麽？”

話音落下，空氣裏一片寂靜。

霍默文身後的亞塔士兵臉上的表情巍然不動，就像是山。

湛峥皺了皺眉。

他從前就覺得霍默文精神有些問題，有的時候會顯得有些神經質。

還以為是演的，沒想到是真的。

這一通話看似很長，但卻颠三倒四，信息很少。

“你替他多做打算，就應該講清楚，芯片到底怎麽用。”湛峥看着他，“芯片是亞塔研究出來的，所有的技術和設備都在你們那裏，我不信你想不到這一點。”

霍默文看着他：“想到了啊。”

湛峥驀然擡了眼。

只是，霍默文下一句，就轉移了話題。

“湛上将。”霍默文看着他，眼神很深，帶着缱绻的深情，像是透過他看他背後的那個人，“你很聰明，也很愛樂寧。他是一個孤兒，把他交給你，我很放心。”

他輕輕地道，“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喜歡他。”

說完這句話，他就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笑得眼淚都要出來。

湛峥放在椅子上的手越攥越緊，手背上青筋畢露。

他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着霍默文。

一直到霍默文被亞塔士兵架走，湛峥都沒有離開自己的位置。

那名一直隐在黑暗裏的亞塔官員上前，冷靜地跟他打招呼：“抱歉湛上将。”

“犯人自從被指控叛國之後情緒就一直不穩定。”他平靜地道，“您問的問題想必也問完了，那麽這次通訊就到這裏，可以麽？”

湛峥的手指慢慢地松開。

片刻後，他吐出了一口氣：“可以。”

官員的臉上沒什麽變化。

“謝謝您的配合。”他欠身。

然後，通訊就被斷開。湛峥直起身，走到了玻璃房外。

湛峥到嚴家的時候，霍樂寧和嚴沛正在花園裏跟小機器人玩。

機器人很小一只，放在機器人世界估計也就是個寶寶，在地上搖搖晃晃地走路，走着走着就摔了，一頭栽進青草地。

看見他的車，霍樂寧眼睛一亮直起身，嚴沛順手把機器人擦幹淨塞進他懷裏，十分爽快：“帶回去玩吧。”

霍樂寧想了想，翻了翻身上的口袋，禮尚往來地翻了個小盒子給他。

嚴沛打開一看，發現裏面是一小包香袋。

霍樂寧在學校學習，暫時還沒學出什麽成果，但是在養花養草上倒是頗有建樹，經他手的花花草草沒有活不成的。

傅禾茵說是因為他異于常人的耐心。

傅禾茵和嚴沛都喜歡花，于是霍樂寧搬了幾盆過來，教傅禾茵怎麽養花。

現在兩人湊在一起就搗鼓花卉知識，嚴沛都有些插不上嘴。

他接過香袋，笑着摸了摸他的頭：

“謝了。”

然後把他送上了湛峥的車。

霍樂寧上車拉安全帶，湛峥道：“怎麽又給他小禮物。”

平淡地敘述，矜持地表示他全看到了。

霍樂寧茫然了一瞬：“啊。”

“你也有。”他道。

“我不要。”湛峥故意道，“我有栀子聞就夠了。”

霍樂寧就老實地“喔”一聲：“那給你做栀子味道的。”

湛峥：“……”

三秒後，霍樂寧反應了過來，呆住了。

湛峥輕哼了一聲，戳一下他光潔的額頭。

“機器人是怎麽來的？”他問。

他沒見過嚴沛玩這種東西。

霍樂寧回過神，耳根還是紅的：“……喔。”

“是傅阿姨翻給我的。”霍樂寧低頭擺弄小機器人的胳膊腿兒，輕聲道，“她說……本來是買給她侄子的。”

湛峥一怔，随即反應了過來。

其實湛峥隐約猜到了傅禾茵為什麽會這麽喜歡霍樂寧。

無非是一種移情。

大家都猜到了，只是大家很有默契，誰也沒有點破。

傅禾茵是科學家，她知道霍樂寧和那個孩子的區別，那麽多一個人甚至多一家人寵愛霍樂寧，湛峥覺得沒什麽不好。

“這樣。”他道。

“嗯。”霍樂寧輕聲應了一聲，“我今天去玩的時候，不小心進了他的房間。”

他頓了頓，“傅阿姨說，他小的時候經常會來他們家玩，所以她給他也準備了一間房間。”

他問湛峥：“你見過他麽？”

那個時候，湛峥應當也就十一二歲。

“見過一兩回。”湛峥如實道，“挺鬧騰一小孩，跟他……跟傅叔叔的性格很像。”

湛戚還在的時候，實驗園跟軍隊是關系相當緊密的存在，他被湛戚帶着去見過幾次世面，加上和嚴家的關系，他見過傅禾燃和他的丈夫幾面。

傅禾燃的alpha也是實驗園的，只是負責的是更為機密的軍事武器研發。兩人也算辦公室戀愛，談得轟轟烈烈。

當然，他有印象的，已經是兩人結婚之後。

印象裏，omega的外套就沒有規矩穿好過，大大咧咧地披在身上，笑眯眯地揉他腦袋，把他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哎呀，小峥好久不見，別板着個臉嘛，來，傅叔叔捏一下。”

下一秒，就被身後冷着臉的alpha制裁。

傅禾燃生孩子的時候走了一趟鬼門關，因此，很長的一段時間，湛峥沒有再見過他。

再見面，高挑纖瘦的青年懷裏就多了一個圓滾滾的奶團子。

“小的時候記不清了。”湛峥道，“我就記得，有一次路過實驗園外面，看見他和別的小孩兒一起玩，一群alpha管他叫哥。然後他看見我，眼睛亮晶晶地跑過來，問我湛峥哥哥今天湛叔叔來不來啊，裝得跟什麽都沒發生似的。”

他想到就覺得挺好笑，“反正古靈精怪的。我爹很喜歡他。”

然後回家看着他，又覺得挺糟心。

講着講着，湛峥的笑意又淡了些。

物是人非。

那場戰役開始之後，所有這些鮮活明亮的色彩就都褪了色。

無論是照片，還是記憶裏。

有一段時間湛峥打仗的風格總是快狠準，他記得消息傳到首都星時他到被炸毀的基地，滿地屍體和殘骸。

他去晚了一步。

其實去早也無濟于事，湛戚死的時候他才十二歲，他什麽都做不了。

但是科寧一戰，他還是像是噩夢重現。

好在，如今算是塵埃落定。

湛峥回了一些神，才發現霍樂寧一直安靜地聽他講着故事，樣子很認真。

他揉了揉他的頭發：“差不多就這些，時間久了，很多事也記得不是特別清楚了。”

霍樂寧回過神。

他“嗯”了一聲，然後輕聲道：“傅阿姨說，很巧，他跟我一個姓，是嗎？”

湛峥頓了頓。

“對。”片刻後，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道，“他叫……霍懿。他的另一個父親叫霍苓潇。”

霍苓潇和傅禾燃兩人都是少年天才，在各自的領域都有着很高的建樹，為了聯盟鞠躬盡瘁。

不僅如此，他們還私底下做過許多慈善，資助了許多聰穎但是因為家境無法念書的孩子。因為霍苓潇曾經也是孤兒。

他們把最美好的字眼給了自己唯一的孩子。在取名的那一刻，或許他們也想過美好的未來。只可惜事與願違。

這或許，也是命運弄人的其中一環。

因為霍懿的事，一直到回家洗漱完上床睡覺，霍樂寧都比往常要沉默。

湛峥知道他是覺得很可惜，或許還有點羨慕。

霍懿夭折在小時候，但是他有完整幸福的家庭。霍樂寧長到十八歲，好像也沒有享受過正常的人生，很難說兩個人過得誰更好一些。

湛峥也不知道，很多事情沒辦法比較。

他把霍樂寧塞在懷裏揉了一會兒，又逗他說了會兒話，終于把人哄睡了。

然後，在黑暗裏，他一個人閉着眼睛思考霍默文的話。

他不認為霍默文瘋了。

經過今天的談話，他反而确定了，除非霍樂寧出事，否則霍默文根本不會真的發瘋。

可是，為什麽霍樂寧對霍默文會那麽重要？

——不會是喜歡。

換做以前，湛峥可能看不出來，但是現在他自己有感情的經驗，霍默文對霍樂寧，絕對不會是喜歡。

那他為什麽要這麽說，為了激怒他麽？

湛峥皺了眉。

……不。

不是激怒。

或許，是提醒。

他知道湛峥看得出來，他根本不喜歡霍樂寧，他說這件事，只是為了讓湛峥的注意力放到他和霍樂寧的關系上。

關系……

霍樂寧叫他哥哥。

難道，他們倆真的是兄弟關系麽？

霍樂寧為什麽叫霍默文哥哥，檔案上說……

湛峥驀然睜開了眼。

對了。

是孤兒院。

霍樂寧之所以會叫霍默文哥哥，是因為檔案上，霍默文是把霍樂寧從孤兒院帶出來的人，所以霍樂寧叫他哥哥。

而霍默文在跟他說話的時候，也強調過，他說，霍樂寧是孤兒。

他本來不用多說那麽一句，這句話是暗示。

湛峥深吸了一口氣，打開了個人終端。

片刻後，他翻到了那家孤兒院的地址。

桃夭。

繁星孤兒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