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玉天磊愣了一下,輕聲問:“怎麽突然說這事?”

玉黎清跪坐在父親身邊,眼眸低垂,淚珠止不住的從眼眶湧出,滴在輕羅裙上,洇濕了一塊,沾了淚水的臉龐同出水芙蓉般惹人憐愛。

她不知該如何開口,重生已經是不可置信的奇跡,這個時候的她還沒有見過江昭元,哪怕同父親說了他種種罪行,父親也只當她是在說夢話,不會相信。

玉黎清思索片刻,抹了眼淚道:“父親只有我這麽一個女兒,若我嫁去梁京,父親身邊連個能養老送終的人都沒有了。”

玉天磊輕笑一聲,安撫道:“不是還有你堂兄嗎,我已同你大伯商量好了,等你出嫁後,這些帶不走的家業便都交給你堂兄,到時自有他為我送終。”

一句話勾起了玉黎清的傷心事。

前世父親病重時将家業交給堂兄打理,他倒也盡心盡力,還時常到府裏來看望,可父親病逝那天,一切都變了。

堂兄手裏握着她家的産業,卻不願出一分錢辦葬禮,還是玉黎清拿自己的體己錢買了棺材置辦葬儀,安葬了父親。

之後,堂兄借着為她父親送過終的名份,打她家財産的主意,若非父親留下遺書,将玉府所有的銀錢都留給她做嫁妝,她的婚事又涉及侯府,只怕堂兄還會糾纏不休。

玉黎清心有餘悸,委婉提醒:“堂兄有大伯要供養,如今說的好聽,真到那時,若堂兄不守承諾,父親又能拿他如何呢?”

玉天磊将女兒的話聽在耳朵裏,只當她是孩子心性,不懂這裏頭的彎彎繞繞。

他耐心解釋:“我同你大伯是手足兄弟,玉晟也是我看着長大的,他是個能幹的孩子,哪怕不把我當父親供養,只要他能把玉氏布行的生意做下去,我就心滿意足了。”

做了大半輩子的布料生意,歷經兩代近百年才攢下如今這份家業,人死如燈滅,能給後人留下些産業,也不算他愧對了玉氏一族。

玉天磊自認為這個決定無愧于心,對玉家和女兒都好。

只有玉黎清知道,前世她進京後沒幾個月,堂兄便将她家的産業悉數變賣,拿了銀錢去揮霍,數不清的工人失去活計,整個揚州的布業行當都受到重創。

父親心善,以誠待人,卻防不住那些心思詭谲的小人。

玉黎清更加堅定心志,她不能嫁去侯府,不能讓家業落于歹人之手。她要陪着父親,讓他遠離病痛,頤養天年。

她跪在地上,向後膝行,對着父親伏跪下去,“女兒想留在父親身邊盡孝,還請父親成全。”

玉天磊忙起身去扶她,勸道:“我花了大力氣才為你定下這門親事,等你嫁過去,便可從商賈入世族,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可是我不想嫁……”玉黎清被父親扶起,委屈地擰着袖中的帕子。

玉天磊輕輕按住她的肩膀,循循善誘:“我知道你孝順,但女兒家要嫁人,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家裏啊。”

玉黎清擡起頭來,硬氣道:“既要出嫁,為何不能嫁在揚州,我可以孝順父親,也能替父親打理産業,豈不一舉兩得?”

“哈哈哈,你說的都是些孩子話。”玉天磊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滿揚州的高門大戶,哪有讓自己的女兒去做生意的,傳出去是要讓人笑話的。”

“為何不能,當年母親不也……”玉黎清一時心急,脫口而出。

“清兒。”玉天磊聲音冷了些,對着她嚴肅的搖了搖頭,不許她再說下去。

玉黎清不甘心地攥緊手掌,“父親,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少女一副不認命的模樣,雖是任性,卻也讓人心疼。

玉天磊寵愛女兒,哪怕她沒來由的拒絕自己苦心的安排,他也不忍苛責,只當是孩子大了,心思活泛起來,見他有意培養玉晟,心裏不平衡了。

他溫和道:“別再說傻話了,我讓人去私塾給你請一天假,你這兩天定定心吧。”

發覺自己三言兩語根本勸不動父親,玉黎清并不氣餒,反而更加堅定。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清醒過。

她要讓父親知道,他并不只有玉晟一人可以托付,她身為女子亦可接管家業,并非只能等在閨閣裏嫁人。

等到父親知道她有能力獨擋一面,一定願意為她退婚。

玉黎清向父親告辭,回了自己的院裏。

她走進小書房,翻出了母親當年留給她的書本題詞。抱了一摞書坐到書案後,這一坐便看到了晚上,期間只簡單用了些晚飯,便重新坐下,邊讀邊寫。

夜深人靜,小書房裏的燈火被吹滅,玉黎清回卧房休息,一日之間經歷大悲大喜,又看了那麽多書,她困得厲害,剛躺下就睡着了。

深藍的夜空下,一樹海棠開的正好,明亮的圓月灑下如水般的月光,照着花影映在窗上。

窗內照進一地月輝,散射的光亮為房間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光。床上躺着妙齡少女,欺花勝雪,阖目春睡,一覺無夢。

第二日,春光明媚,玉黎清枕在一片花香中醒來,精神充沛。

她穿戴整齊,去後廳陪父親用早飯,用過飯後帶着若若出了府。

若若跟在她身旁,疑惑道:“老爺不是給小姐請了一天假,今日不用去私塾嗎?”

“不是去私塾。”玉黎清走在前頭,聽着街上熟悉的鄉音,随處可見的小橋流水,心情愉快,步履輕盈。

若若歪過頭,綁在發髻上的飄帶垂向一側,靈動可愛,“那是去哪兒?”

玉黎清回頭看了她一眼,瞧她稚嫩如孩童,忍不住揉揉她的小臉,小聲道:“去布莊瞧瞧。”

若若不解,追上來走在她身側,“小姐想買布匹使喚奴婢過去就好了,何必親自去一趟?”

玉黎清正色答:“我身為玉府的小姐,父親的獨女,理應知曉玉家的産業,從今日起,我日日都要去看,多看才能多了解。”

“您了解那些做什麽,外頭的産業自有老爺和晟少爺打理,您只要每日去私塾念書就好了,何必去看什麽産業。”若若越聽越糊塗,小姐這又是心血來潮想做什麽啊?

“若若,這世上人心難測,堂兄并非全然可信,我這樁婚事也并非良緣,與其等着靠別人,不如靠自己。”

玉黎清表情嚴肅,眼神堅定。

若若似懂非懂,試探道:“小姐是想……替老爺打理家業?”

玉黎清點點頭,轉頭眯起眼睛問她:“你也覺得我身為女子去做生意很丢人?”

“怎麽會呢。”若若連連擺手,“都是托小姐的福,奴婢才能讀書識字,還學了算賬的本事,不管小姐想做什麽,奴婢都會陪着小姐的。”

“嗯。”玉黎清摸摸她的頭發,“那咱們一起努力。”

這條路并不好走,哪怕大多數人都不認同,她也要堅定的走下去。能得到若若的支持,心裏也能少幾分忐忑不安。

——

揚州水鄉,春日多雨,短暫的晴天後是一場連綿數日的春雨,斷斷續續下了近一個月。

雨停之後,六月夏日如約而至。

花團錦簇的花園中跑過身着粉衣的少女,如同雨後陽光下忽閃在花間的蝶,邁着輕盈歡快的步子穿過花園跑進茶廳,推開門,帶來一陣清涼的風。

玉黎清理了理衣裳走到玉天磊面前,認真道:“父親,我有話要同你說。”

剛泡好的茶還冒着熱氣,玉天磊剛倒了一杯還沒來得及品嘗,便被女兒的到來打斷了,只得放下茶杯,問:“你想說什麽?”

“請父親讓我管一處産業吧。”

玉天磊無奈扶額,“怎麽又說這個,不是已經同你說過利害了?”

近一個月沒聽她再說過這樣的胡話,玉天磊還以為女兒是聽明白了話,定了心,哪想今日她風風火火跑過來,又談起此事。

“這回我帶了東西,請父親看過後再做定奪。”玉黎清自信地拿出劄記,雙手呈到他面前。

玉天磊接過來,左右看了一下,“你呀,又弄了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

玉黎清挽住父親的手臂撒嬌:“父親,你就看看吧,女兒準備了一個月呢,等您看完再給女兒答複不遲。”

這回的态度倒比之前軟了許多,玉天磊寵溺的笑着,“那好吧。”

他剛要翻開劄記,外頭就跑來一個小厮,急慌慌的禀報說:“老爺,外頭來了貴客,正在府門外等您去接呢。”

“哦?”玉天磊随手放下劄記,起身要去看。

自己準備了一個月才再次同父親提解除婚約的事,卻被這位貴客的到來給打亂了。玉黎清不悅地看向那小厮,“揚州城裏有什麽貴客排場那麽大,還要讓我父親親自去接?”

小厮躬身答:“他們沒報身份,看着面生,衣着做派不像是普通人。”

聞言,玉黎清更加不滿,連小厮都不認識,定不是府裏的常客,既是陌生人,到旁人家做客連名號都不報,難道是成心來找茬的?

玉黎清同父親說:“父親安心坐着,我去接見他們。”

“嗯?”玉天磊疑惑。

“這本劄記我準備了好久,父親你一定要看啊。”玉黎清一邊說着,把玉天磊剛才放下的劄記拿起來塞回他手裏,随後走向門外。

坐在茶廳的玉天磊好奇外頭來的貴客是什麽人,但聽女兒如此想讓他看這本劄記,便暫時放下好奇心,翻開了劄記,剛看到第一頁,便不自覺皺起眉來。

另一旁,玉黎清跟小厮走到了前院。

隔着綠植青蔥的院子能看到大敞的府門外站着幾人,有兩個是玉府的看門小厮,還有一個個子高些的,看着臉生,他就是那個貴客?

玉黎清走到門前,看清了男人的長相。

他長得人高馬大,面相憨厚踏實,只是臉側有一個道長長的疤,看上去格外駭人,看門小厮也因此對他多了幾分警惕。

玉黎清毫無懼色,面對男人,落落大方道:“我代家父來見客,只是公子有些面生,不知為何要來我玉府?”

男人并不答她,只拱手對她行了個禮,随後走下臺階去。

玉黎清的視線跟着他,這才注意到府門旁停了一輛馬車,平平無奇,并不引人注目。

男人在馬車旁同裏頭說了些什麽,随後,便見一雪白的玉手撩開門簾,探出身來的是位身着遠天藍的小少年。

少年在男人的攙扶下走下馬車,舉止端莊有度,矜貴自持。

他一半長發以發帶束在腦後,另一半長發散落,在陽光中染上溫柔的光輝,清風一吹,撩起他鬓邊的烏發自肩頸滑落胸膛,襯得他膚白如雪,美若谪仙。

少年踩着臺階走到她面前,玉黎清的眼睛落在他臉上便移不開了。

他容貌昳麗,唇紅齒白,臉頰帶着軟糯的嬰兒肥,個子比她還矮上半掌的高度,像個粉雕玉琢的玉娃娃。

玉黎清從沒見過長得這樣精致的少年,尤其是他那雙淺灰色的眼眸又大又亮,仿若萬千星河都跌進他眼中,那水靈的眸子好像有着獨特的魔力,只一瞬的對視,便叫她呼吸一滞。

不知為何,看着陌生的少年,她莫名覺得熟悉,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他?

玉黎清錯開他的視線,定了定心神,對少年躬身行禮,客氣問道:“敢問公子是何人,今日因何來拜會我父親?”

少年身旁的男人開口向玉黎清介紹:“這位是梁京寧遠候府的二公子,江昭元。”

只三個字,如同五雷轟頂,驚得玉黎清身子都僵住了。

她努力保持鎮定,轉臉看向少年,發現少年也在看着她。

白嫩的臉頰泛着淡淡的紅暈,純真無邪的眼神仿佛不落凡塵的明月,羞澀而單純。

他微微垂了下眸,手指緊張的握住自己的衣袖,随後擡眸與她對視,羞怯着喊她:“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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