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試探的觸碰輕而小心,像只毛茸茸的尾巴軟綿綿纏在心上,玉黎清咽了一下口水,覺得喉嚨裏有些發幹。

江昭元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她可沒想跟他牽手,剛才只是一時着急才握了他的手,都怪周嫣總找她的麻煩。

手指躲開他的觸碰,故作輕松地說:“又不是三歲小孩,牽手做什麽?快回府吧,雨要下大了。”

被她拒絕,江昭元難掩落寞,把傘撐到兩人中間,一起往前走。

茫茫的雨幕将傘下二人與外物隔絕開來,哪怕隔着不遠的距離,也很難清晰的看到跟在後頭的小厮和丫鬟。

耳邊盡是雨聲,細雨帶來的涼意很快吹散了少女臉上的緋紅,她擡頭看着前路,低頭看自己與身邊人步調一致,感覺有點奇妙。

她的視線撇到身旁,看到了少年握着傘柄的手,是剛剛被她抓過的那只。

生的又白又軟。

骨節分明的手指像是玉雕出來的,突出的指節處泛着粉色,手背上隐約透着青筋,袖口處露着半截雪白的手腕,如同易碎的冰,透着徹骨的寒意。

視線穿過手腕,能看到他略顯落寞的眼神,原本可愛軟糯的小臉沒了笑意,明顯是因為她的拒絕不高興了。

這個小笨蛋,淋了雨也不吭聲,不高興也不吭聲,怎麽什麽都不說……

也對,他是不愛對人說心裏話。

前世身為朝廷重臣,身邊卻只有附庸迎合之輩,就連對她,也沒說過幾句窩心的話。難過、委屈,全都堵在心裏,他一定也很難受吧。

現在他只是侯府的庶子,籍籍無名,不得寵愛,寧遠候對他不管不問,他一個稚嫩少年,又能向誰傾訴。

玉黎清心下一軟,擡起手來握住了他抓着傘柄的手——他的手,竟比這雨還要冷。

手背覆上暖意,仿佛帶着太陽的溫度。少年驚喜的轉過臉來,看到兩人觸在一起的手後,燦若晨星的眼中閃起光亮,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柔和又疏朗。

他的視線如絲柔纏綿,讓玉黎清無法忽視,輕咳了一聲,吐出喉嚨幹燥的熱氣。

“我這是,怕你在雨裏走丢了。”找了個很随便的借口。

少年眉眼彎彎,笑意盈然,往她身邊靠近了一點,近到肩膀都快碰在一起,衣裳偶爾摩擦到,連帶着一片肌膚都酥酥麻麻的熱了起來。

他就知道,清清舍不得他難過。

“清清,你真好。”他微笑着說,羞着不敢直視她。

聞言,玉黎清意味不明的看向他,欲言又止。

江昭元聽她沉默,像做了錯事似的,緊張的轉過頭來,“這樣叫……也不行嗎?”

不是生分禮貌的玉姑娘,也非她爹娘才能喚的“清兒”。

只有江昭元這麽叫過她。

這感覺很奇怪,自己的名字被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年齡喚出口……

玉黎清輕輕搖頭,“沒什麽,你想這麽叫就這麽叫吧。”

江昭元如釋重負,微笑點頭。

在雨下大之前,二人回到府上,玉黎清催着江昭元回去換身幹淨衣服再吃晚飯,讓人沿着走廊往裏走,還沒進後院便被人叫住了。

朱陽小跑着過來,說:“晟公子來了,帶了不少書畫過來,說是請江公子過去一同賞玩。”

聞言,江昭元沒有先答話,而是看向了玉黎清。

玉黎清知道他不熟悉揚州的這些人,是在問她的意見,便替他回答說:“江公子回來的路上淋了雨,這會兒正要回去換衣裳,不便見客。”

她那個堂兄就是個趨炎附勢,追名逐利的闊少爺,說什麽賞書畫,分明是知道江昭元是侯府公子,特意來巴結的。

玉黎清要帶江昭元一起回去,卻聽朱陽為難道:“晟公子難得來一趟,又搜羅了那麽些名貴的書畫,還請小姐體恤他一片用心。”

聽罷,玉黎清停下步子,心中已然不悅。

先前怎麽沒發覺底下這些仆從那麽偏向玉晟,甚至為了他敢駁她的話。想是都知道父親看重堂兄,知道他以後是一家之主,便都要格外敬着。

“既要我體恤,那我就去瞧瞧堂兄搜羅了什麽寶貝過來,也值得請江公子過眼。”

說着,玉黎清轉頭走向前廳,不忘回頭叮囑方毅,“你家公子淋了雨,記得去廚房端碗姜湯給他喝。”

方毅老實應下,“是。”

玉黎清跟着朱陽走上前廳,見父親正同玉晟聊的歡心。

平日最愛穿金戴銀的玉晟今日去穿了一身頗具書香氣的素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轉了性子,真愛上讀書看畫了。

聽到門口有動靜,玉晟擡起頭來,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巴巴的等着侯府公子出現,卻只看到一身粉嫩的少女。

玉黎清開口道:“聽說堂兄得了幾幅名畫,我特意來瞧瞧,不知堂兄可否賞光?”

“自然,自然。”玉晟起身,拿了畫鋪在桌上展開。

玉黎清走到桌邊,細細觀賞。

玉晟不死心,等她看畫的時候,問道:“妹妹都過來了,怎麽不見江公子?難道是覺得我的畫俗了,不肯賞光?”

玉黎清輕笑着,“哥哥說笑了,這畫是好畫,只是江公子回來的路上淋了些雨,這會兒正回去換衣裳。”

聽罷,玉晟松了一口氣,“哦,那我就再等一會兒。”

三人在廳上坐了小半個時辰,喝茶聽雨,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外頭傳來腳步聲,門口走進來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

玉晟站起身來,“江公子?”

方毅看了他一眼,對玉天磊躬身道:“公子他有些不舒服,不能上前廳來了,讓小的過來跟諸位通傳一聲。”

玉黎清抿了一口熱茶,對玉晟道:“堂兄今日來的真不巧,外頭下着大雨,當心潮氣洇濕了畫,還是早些收起來吧,等江公子身子好些了再賞不遲。”

玉天磊也道:“對啊,以後有的是機會,不必急在一時。”

外頭雨勢漸大,眼看着自己今日是見不到侯府公子的面了,玉晟只得離開,“那晟兒先告退了。”

幾個小厮把書畫收起來,跟着玉晟出了門去。

等玉晟走的沒影了,玉黎清才坐到父親身邊,委婉道:“我喜歡書畫,還以為堂兄找些名家之作是來與我鑒賞的,沒想到他請的是江公子。”

玉天磊微笑道:“人家江公子是客人,玉晟找個借口來見見客也沒什麽。”

“江公子才來幾天,堂兄就把他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真是神通廣大呀。”

玉黎清有意無意的提醒父親,玉晟的手伸到了他們家裏,又特意來巴結江昭元,定是別有用心。

玉天磊卻依舊笑眯眯的,并不往心裏去,“都是一家人,何必多想,豈不生分了?”

沒想到父親這麽相信堂兄。

對自己從小看大的孩子,怎會輕易心生懷疑。看來想讓他看清堂兄的為人,還得費些時日。

玉黎清起身往外走,站在門口,看到外頭匆匆走過兩個人,是下人引着一位提了藥箱的大夫往後院去了。

随口問,“怎麽請了大夫來?”

站在門邊的方毅答,“公子不舒服,所以我請管家去請的大夫。”

玉黎清驚訝,“他真不舒服啊?”

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她以為江昭元是裝病躲玉晟,沒想到是真病了。

一定是因為淋了雨,都怪她。

玉黎清自責不已,走出門去,從若若手裏接過了油紙傘,奔着後院去。

一路走到意柳園,走進房中,大夫也才剛坐下沒多久,簡單看了一會便開了方子,安慰說:“只是有些受涼發熱,喝碗藥睡一覺,晚上捂捂汗就好了。”

“多謝大夫。”玉黎清付了診金,吩咐方毅去藥房抓藥。

管家送大夫出去,玉黎清又吩咐若若去跟父親說一聲江昭元沒什麽大礙,讓他不要擔心。

屋裏一陣忙活,等人都走了,屋裏就只剩下玉黎清和躺在床上的少年。

大夫說他沒大礙,應該不會有事吧。

玉黎清站在外間,想去看他的狀況,又覺得身為女子不好窺探他躺在榻上的模樣,猶豫着正要離開,就聽床榻間傳出一聲虛弱的輕喚,“好難受……”

他說他難受……

為什麽聲音那麽虛弱,他不會要死了吧?

玉黎清慌張地手忙腳亂,左右看看這屋裏只有自己一人,想進去看看他,卻邁不過心裏那個坎。

這樣不太好,被人看到也不好解釋……還是去喚個小厮來照顧他吧。

玉黎清往門邊走去,手搭在門上,聽到裏頭傳來一聲無力的呻//吟,“清清,我好難受……”

他在叫她,他需要她。

“唉。”玉黎清嘆一聲,是氣自己沒有定力,幾乎沒有一點猶豫就收回了手。

轉身朝着床榻走過去,拿了凳子坐在床邊,柔聲道,“我在這兒。”

躺在床上的少年解了發帶,長發散在枕上如絲如瀑,異常的潮//紅從面頰蔓延到脖頸,連鼻尖都變得粉嫩,迷蒙的眼神中泛着點點淚光,脆弱而易碎。

他呼吸不穩,被下的手緩緩挪出來,往玉黎清的方向伸過去,“清清,能不能別走?我害怕……”

外頭雨聲越來越大,昏暗的天空猛然落下閃電,照的黃昏如同白晝,緊接着一道轟雷劈下,在耳邊炸開。

少年緊閉雙眼,咬緊了牙關,被這道雷驚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幾乎是在雷聲落下的一瞬間,玉黎清握住了他的手,感受着他手上冰涼的溫度和止不住的顫抖,心底泛起悲傷。

不知為什麽,看到這樣脆弱的江昭元,她好想哭。

好像他随時都會碎掉。

玉黎清緊緊的握住他的手,在轟鳴的雷聲中不住的安撫他,“別怕,有我在呢。”

溫柔的聲音響在耳邊,良久,江昭元緩緩放松身體,額頭浸滿冷汗,視線也變得模糊頭腦昏沉着,陷入夢境。

——

他在一個雷雨天出生,雨大風急,淋的他身子凍僵了,差點夭折。

打從有意識,他就是別人口中“娼妓之子”“下賤坯子”,出門被人潑水,被搶錢還要被打,他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不管怎麽解釋讨好,都無法得到他們的寬容。

所以,他放了一把火。

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死傷無數,沒有人知道是他幹的,任誰也查不到一個六歲孩童身上。

燒過一場火後,他耳邊總算清靜了。

他漸漸明白,原來可以這麽簡單的解決問題。

後來,母親生了病,府裏人說那叫“花柳病”,沒人來看望她,連父親也避之不及。

很小的時候,他就看懂了母親的野心,她出身低賤,卻看不起販夫走卒,一心想做貴婦人,為此不惜踩着姐妹的屍體,偷人信物,做一個見不得人的外室。

直到侯府的夫人去世,母親成了妾,他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江昭元。

他守在母親床邊看她面容一日比一日扭曲,他不想讓母親再痛苦,在藥裏添了些東西,讓她在睡夢中死去。

他很讨厭母親,可是母親去世的那天,他并不高興。

那是什麽感覺?

仿佛心上有個洞,随着年歲的增長越來越大,漆黑的洞裏湧出來的淤泥将他整個心髒都吞沒,感受不到快樂和悲傷。

他習武、讀書,喜歡勝人一籌的優越感,但那種感覺稍縱即逝,他也變得越來越難以滿足。

十二歲,他在詩會上勝了小王爺,志得意滿的回到家,卻被父親一腳踹進雨中,那一天的雷聲很大,他只記得鞭子打在身上的疼痛,和父親站在高處鄙夷他的眼神。

原來被人踩在腳下是這種感覺,他回想起小時候被人圍着辱罵時的感覺,很奇妙,很痛苦。

如果他能這樣折磨別人,心裏一定會很舒坦。

于是他開始向上爬,一步一步追逐他渴望的權力,所有擋在他面前,全都得死。

從狀元到尚書,從侯爺到丞相,跪在他腳下磕頭的人越來越多,他随便一擡手就能斷送百條性命,惹千人同悲,可為什麽,心裏還是空落落的。

到底是缺了什麽?

他博覽群書卻找不到答案,冷漠而狂躁的心越發極端,不知滿足。

直到某天,一個溫婉的女子踏進侯府的大門,他只看着她,沉在淤泥中幾近瘋狂的心髒,恍然有片刻寧靜。

“你是誰?”

“民女……玉黎清。”

他記得這個名字,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作者有話說:

高亮:男主天生腦子有問題(精神疾病),後天又沒有人給他正确的引導(爹娘皆惡人),成了純純惡種。

前世男主一路壞到底,得到了應有的下場,現在是對事不對人,求不要翻舊賬。

文學作品,請勿上升作者,也不要帶到現實中,感謝理解(雙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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