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赈糧到了
章杏睡到半夜被石頭的哭聲驚醒了,才知道李洪氏已經去了。這些天李洪氏時昏時醒,她料到她大約就是這幾天的事,心裏早有準備,但是輪到事前,仍是難過,一邊哭一邊給李洪氏擦洗換衣,将她收拾的幹淨整齊。
天已是亮了,章水生也醒了,也哭了一場,又昏睡過去。石頭找了一張草墊子,裹了他祖母,與章杏兩個拖到不遠處的亂葬崗附近,挖了一個深坑埋下。李家四口人,不過月餘就相繼去了三個,并列成一排的三個光禿禿土墳。石頭跪在那裏不肯起,他已經哭不出聲來了,只淚不盡,眼睛通紅,嘴和臉頰幹裂出血。
章杏陪着石頭跪了一會,便勸說道:“走吧。”将石頭拉起來,兩人相攜回去。還沒有到住的地方,章杏就聽見妹妹章桃又哭又叫的聲音。她與石頭對看一眼,兩人飛快跑過去。
他們歇腳的那草棚子門口有一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男人正将章桃往外面拖去。七歲的章桃像一只小野貓似得又踢又抓。
章杏瘋了似得沖過去,一把抽出袖子裏的鐵杵,對着那人弓着的後背猛地一插。那人慘叫一聲松開了章桃,還沒等轉過身來,石頭一沖就将他撞得老遠。
這人也是餓狠了,路過一個草棚子見到裏面只有一個黃毛小丫頭守着一個半死不活的大人,就起了歪心思,也想嘗嘗人肉滋味,原是想扛着人就跑的,無奈那小丫頭雖是年紀小,卻兇得很,又犟又掙,偏他又餓了好幾日,人怎麽都弄不上肩頭,只得死拖往荒野去。
誰知道才将人拖出棚子,背後就被紮了一個血窟窿,又捱了一股猛力沖撞,頓時一下被撞到老遠,好容易歪歪斜斜站起身來,就看見前面站着一男一女的兩個半大孩子。一個略高些,顏面猙獰,雙目赤紅,拳頭緊握,如一頭狼似得惡狠狠盯着他;另一個是個女孩,瘦瘦弱弱的,看着一陣風就能吹走的樣子,但是卻比那男孩更讓他心驚。她站在那男孩旁邊,一手護着身後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一手持着一柄帶血的鐵杵,臉面平靜,冷森森看着他。
看着那正在滴血的鐵杵,這人頓時感覺肩背鑽心的疼,伸手一摸,滿手猩紅血,一時臉色吓白了,再看面前兩個神色迥異的孩子,心中害怕越盛——這哪裏像是兩個半大孩子?殺人見血了,還不見半點怯色。這麽兇狠,怕是一個身強體壯的漢子都未必能拿得下了。看來這人肉是到不了嘴了。
這人心生了膽怯,一手艱難捂着肩背,畏畏縮縮走開了。
章杏連忙将章桃拉過來,上下看一通。見她除了手腕處多了一道淤青外,別處都還好。松了一口氣,跑棚子裏一看。章水生不知道從哪裏摸到一塊石頭在手,已經從草墊子上爬到門口了,前胸那傷已經崩裂出血了。
章杏和石頭連忙将章水生擡回去,章水生抓了兩個女兒久久不放。章杏安慰良久,他才放了手。
章杏給章水生傷處換了一回藥,又喂他喝了一碗湯藥,安置他睡下了。再看看被翻得亂糟糟的草棚子,不禁嘆了一口氣。大水還沒有退去,瘟疫橫行,淮陽已經不施粥了,餓死病死的人會越來越多,糧食匮乏,他們這幾個半大的孩子在衆人眼裏只怕就是一頓鮮美大餐。今日的事情有一回就會有第二回的。他們不能再這麽大大咧咧出現在這群餓很了的人眼前了,必須要找個隐蔽地兒藏起來才好。
章杏與石頭商量一番,兩人決定挪到最先死人破廟裏去,那裏因為最先出現疫病的,現在已經無人再敢踏足了。其實正因為裏面是最先出現疫病的,裏面東西全被焚燒一空,地面牆角也都撒過石灰了,反而比其他地方要幹淨安全的多——現在城外哪一處沒有死過人?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發病,死的越多。
但是章杏也不真敢貿然住進去,只在那破廟的外面向陽靠牆處清理了一個地方出來,與石頭簡單搭了棚子,把章水生與一并家當挪了過去。
這破廟果然比城外其他地方要安全多了,淮陽城外每日都有人死去,城外亂葬崗的死人堆積成山,那些送過去的死人先前大多裹着草席墊子,到後來多是沒任何披裹,被一扔了事。城外成群結隊的野狗都吃紅了眼。而他們幾個反是還無一個倒下,當然,章水生就不算了。
搬到破廟那邊後,章杏石頭通常晝伏夜出,到處尋食,偷拿搶殺一一做過。他們如今配合十分默契,常是一人在明,一人在暗行事,只管東西得到與否,不顧其他人死活。有時候遇到更兇狠的,搶不過,便一走了之。
城外人海樣雜多的流民在瘟疫爆發後沒多久,走的走,死的死,已是去了一大半了。
一日傍晚時候,章杏在前頭引了一流民過來,将這人帶到早先設好埋伏的林子裏,石頭躲在樹後,猛地一棍子将人打倒,兩人搶了東西便跑。為怕有人跟蹤他們,兩個人正在林子裏兜圈子,準備兜轉一會就回破廟那邊去。
突然聽到有人在大喊大叫:“朝廷的赈糧到了!朝廷的赈糧到了!”
章杏跑得氣喘籲籲,懷疑自己聽錯了。石頭一把抓了章杏就往林子外頭跑去。兩人跑出了林子,上了一處高崗,見淮陽城下人山人海,哭聲喊聲震天。
章杏怔怔看着面前又哭又喊的人群,喃喃說:“結束了嗎?”
石頭卻突然跪在地上,大聲哭喊:“爹,娘,祖母,朝廷發赈糧了,朝廷發赈糧了……”
章杏仍是不敢全信,硬拖着石頭不讓他過去,兩人躲在暗處,聽附近似瘋癫了的人讨論。朝廷的赈糧真的到了淮陽了,淮陽公顧成忠召集良醫研制出了防疫藥方,準備不日就開始派發草藥了。
城下聚集的人興奮的久久不散去,章杏擔心父親妹妹,強拽着石頭回到了破廟旁,洗幹淨了手,張羅了一頓吃食。石頭卻不吃,呆呆愣愣只坐着。章桃與他說話,他也不理。
章杏将妹妹抱過來,微笑說:“你石頭哥哥心裏不好受,你先睡去,到明日他就好了。”
章桃睡下了。章杏坐在石頭旁邊,想說些什麽,卻是什麽也說不出口。石頭轉過頭來,紅着眼睛看着章杏,說:“為什麽朝廷不早些發赈糧?杏兒,為什麽朝廷不早先發赈糧?”
章杏看他的樣子,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她能說什麽?說那些她聽來的一星半點兒大事嗎?有人造反,有蠻夷入侵,朝廷要打戰,顧不得修大壩,疏通河道,糧食先緊着打戰的大軍。可是這些能安慰什麽都沒有了的石頭嗎?這些距離他們都太遠了,什麽朝廷,什麽蠻夷造反,這些都太遙遠了,石頭不知道,她初來這裏,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在這場大水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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