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喜歡過很多人。

我願意和他們攀上樓頂看一場煙火,願意和他們在深夜的路燈下擁抱親吻,也願意和他們徹夜痛飲不醉不休,但我不願意和他們赤裸糾纏,釋放彼此醜陋的肉.欲。

所以到現在,我仍然獨身一人。

至于宋禹川說的“髒”,大概源自我很久以前說過的一句話。

那時我剛到宋家,不知道為什麽會被人誤以為是誰養着玩的小東西,于是發生了某場晚宴後一個喝醉了不長眼的男人試圖對我動手動腳的惡心事。

如果不是宋禹川剛好路過,那天我可能會把那男的踹到斷子絕孫。

後來宋禹川把我拉走,路上我想起剛才的事,沒忍住罵了句“真髒”。

宋禹川沒聽清,問:“什麽髒?”

我停下腳步,看着他說:“人,都很髒。”

我沒有潔癖,只是在那個年齡那樣的語境,我無差別地覺得人類的肉.欲肮髒。

宋禹川把我送回家,這次他沒有打算上樓,只在我下車的時候叫住我:“祁翎。”

我回頭:“幹什麽?”

他的目光落在副駕座椅上,說:“拿藥。”

我随着他的目光低頭,看見被自己遺忘在座椅上的撲熱息痛,和上次家庭醫生開的一模一樣。

我撇撇嘴拎起袋子,對宋禹川擺擺手:“走了。”

回到家我就着涼水吞了片藥,準備拉上窗簾睡一會兒,無意中發現宋禹川的車還停在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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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不見他的品味老氣了很多,開的車都變成低調沉穩的商務款。我看了幾眼,嘩地拉上窗簾。

第二天上午,林霧秋帶着一份從中餐廳打包的雞湯來看我。

這邊的中餐廳貴得要死,我沒那麽多口腹之欲,也很少有酸裏酸氣的思鄉之情,所以很久沒有吃過正兒八經的中餐。

林霧秋打開飯盒,雞湯的鮮味随着熱氣飄散出來,我被勾起饞蟲,眼巴巴地望過去,說:“好香啊。”

林霧秋溫和地笑笑,說:“等你回國,我做給你吃。”

我故意說:“不要,我不想見宋禹川。”

林霧秋盛湯的動作一頓,淡淡地說:“我們不常在一起。”

我來了興致,問:“為什麽?”

他想了想,給了我一個又合理又敷衍的回答:“工作太忙了。”

“哦……”

我接過林霧秋遞來的碗,舀了一勺湯,放在唇邊吹涼喝掉,擡起頭露出一個微笑,“好喝。”

“慢點,小心燙。”林霧秋溫聲說。

我捧着碗安安靜靜喝湯,一碗快見底的時候,林霧秋說:“我和禹川準備過幾天回國,你呢?”

我?我沒有回答,反問說:“什麽時候?”

“事情辦完的話,周三。”林霧秋答。

“其實我還沒有想好……”我裝出猶豫不決的樣子,問:“我可以和你一起嗎?”

林霧秋動作一滞,說:“當然可以。”

我現在無牽無挂,随便去哪都是一張機票的事,等林霧秋離開,我打電話告訴時教授自己準備走了,買家随時可以過來搬東西。

時教授哭笑不得,無奈道:“你和我認識的藝術家很不一樣。”

“嗯?”我躺在床上翹着二郎腿,問:“哪裏不一樣?”

“你對自己的作品好像沒有留戀。”時教授說。

“不如說我對世界上的一切都沒有留戀。”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就像分娩,每做一件作品,我都要剖開自己,取出一部分血肉,這個過程很痛苦。所以等它脫離我的身體,我就會想要放彼此自由。”

“母親不會這麽輕易割舍自己的孩子。”時教授也開玩笑說。

我晃着腿,漫不經心地說:“就當我是個冷血的母親吧,只有分娩能讓我感受到和作品之間的聯系,等它降生之後,這種聯系會轉移到作品和觀衆之間,那是另一段與我無關的旅程。輕松點道別,我也好去迎接下一場痛苦。”

說完我翻了個身,笑笑說:“當然了,如果能賺到錢,我會更開心。”

時教授也笑了,然後認真地說:“我很喜歡你。”

“別,千萬別。”我慌忙擺手,“我以後說不定還要回來呢,你家裏那兩位我可惹不起。”

笑過之後,時教授說:“希望還有機會再見。”

“會的。”我說。

——我給過許多人虛假的承諾,但這一次發自真心。

離開的前一晚,我約林霧秋出去散步。

這座城市對我來說仍然是陌生的,短短半個多月,我基本只往返于家和展廳之間,偶爾去超市和飯店,很少去別的地方。

今晚月色清朗,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我和林霧秋沿着蘇黎世湖散步到繁華的市中心,遠處傳來熱鬧喧嚣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樂隊在表演。

“去看看嗎?”我問林霧秋。

他對我露出微笑:“好。”

我住的街區比較安靜,讓我以為整個蘇黎世都沒有夜生活,原來也是有的。

我們兩個走到人群最前面,一支樂隊在湖邊的空地上表演,幾十個觀衆圍成半圓形,有的剛吃完飯出來散步,挽着戀人的手臂慵懶地哼歌,還有的随着節拍擺動,發出爽朗的笑聲和歡呼聲。

這樣的氛圍很容易讓人變得放松和自在,我又是個愛湊熱鬧的,為了看得更清楚,我搭着林霧秋的肩站上臺階,等一首歌唱完,跟着人群一起鼓掌歡呼。

林霧秋回身擡起頭看我,目光在夜色中格外溫柔。我剛好低頭,感慨說:“怎麽辦,有點舍不得走了。”

“以後還會有機會再來的。”林霧秋說。

我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說:“可是那時候不知道你還在不在。”

林霧秋沒有回答,但我看到他的睫毛很輕地顫了顫。

我望向遠處的湖面,說:“有時候一段記憶之所以美好,只是因為當時的那個人。”

“嗯。”林霧秋收回目光,看着空氣裏某處,“我知道。”

後來來了一對情侶,女生捧着一大束花。我跳下臺階跑過去,用口袋裏最後一塊巧克力和她換了一支玫瑰。

林霧秋見我拿着一朵紅玫瑰跑回來,面露驚訝,問:“你這是……?”

“我說我想告白,希望她幫幫我。”我說着回頭望向那對情侶,兩人對我豎起大拇指,比了一個加油的手勢。

收回目光林霧秋正看着那朵玫瑰,一向冷靜矜持的面容覆蓋着一層不易察覺的薄紅。我故意靠近他一些,用只有我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問:“如果是真的,你會願意嗎?”

林霧秋目光一滞,不自然地說:“別亂開玩笑。”

對視幾秒鐘,我撲哧一聲笑了:“好了,知道了,不開玩笑。”

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我說:“其實我是想,你結婚我也沒有送你什麽,所以祝你新婚快樂。”

林霧秋遲疑片刻,接過玫瑰,說:“謝謝。”

用一支紅玫瑰祝別人新婚快樂,這種事怎麽想都有點缺德,于是我想了想又補充說:“等回去我再為你準備正式的禮物。”

林霧秋搖搖頭,“不用了,這個就很好。”

樂隊中場休息,湖邊重新變得安靜。我趁機把鍋甩給宋禹川,說:“宋禹川也是,結婚都不告訴我……”

“我們沒有辦婚禮。”林霧秋向我解釋,“所以沒有通知親人朋友。”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和宋禹川結婚,經過這幾天觀察,總歸不是因為愛情。

至于宋禹川那種人,恐怕也很難愛上什麽人。

林霧秋拿着玫瑰,整個人忽然變得拘謹起來。我生出壞心思,故意問:“學長,你熱嗎?你的臉好紅。”

“啊?”林霧秋摸摸自己的臉,說:“不,還好……”

我沒忍住被他逗笑,捏了捏他的臉說:“騙你的。”

林霧秋愣了一下,無奈嘆了口氣:“祁翎……”

我見好就收,乖乖退回去說:“我錯了。”

反正我年紀小,林霧秋又不能真的和我一般見識。

我們兩個離開小廣場往回走,夜漸漸深了,路上的車也慢慢變少。林霧秋說先送我回去,我問他怎麽辦,他說等下叫司機來接。

“你這麽晚回去,宋禹川不會擔心嗎?”我問。

“不會。”林霧秋淡淡回答。

“哦……”

挖牆腳講究的是一個循序漸進,我盡量不在林霧秋面前說太多宋禹川的壞話,好讓自己看起來善良懂事。曉。櫻

回到家我開始收拾行李,其實沒什麽好收拾的,全部家當加起來也塞不滿一個箱子。每到這時候我就會理解人們對房子的執着,沒有房子的話,人好像總是漂浮着的。

當然了,漂浮着也沒什麽不好。

磨磨蹭蹭收好行李,時間剛好走過零點,窗外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小雨,淅淅瀝瀝的聲音令人難以入眠。我幹脆起來穿上衣服,爬上樓頂去淋雨。

這座城市沒有很高的建築,坐在樓頂,我可以望得很遠。

我曾經以為我喜歡下雨,直到到了阿姆斯特丹,一年十二個月有八個月陰天害得我差點抑郁,我才知道我不是喜歡下雨,而是喜歡被沖刷。

忽然想起離開那天也是小雨,我拖着行李箱下樓,和宋禹川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停下腳步,問:“還回來麽?”

我笑笑,說:“不了吧。”

沉默片刻,宋禹川說:“好。”

那是我們最後一場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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