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初初怦然
傅沉歡并非全無意識,雖昏昏沉沉卻也劇痛入骨,始終留有一線清明。他知道有人在幫他包紮,也知道她想喂藥給他喝,只是那時他連張嘴的力氣也沒有。
好不容易掙紮醒來,卻不曾想見到這樣的畫面。
“你……”傅沉歡剛開口,黎諾忙不疊握住他手腕,“沉歡哥哥你不要亂動,別牽扯到傷口了,我看看——還好還好,滲血不算嚴重。”
黎諾檢查完傅沉歡的腿,又将藥碗端到他面前,柔聲道,“來,快把的藥喝了,還溫着。”
傅沉歡眼眸漆黑深沉,這次卻沒有就她的手,伸手端過藥碗一飲而盡。
“哎——”黎諾來不及阻止,傅沉歡已經将藥喝完了。她看着他面不改色的喝下整碗藥,頭皮發麻。
剛剛她把嘴裏那口藥直接咽下去了,簡直苦的要命。這會兒真真正正的皺起眉,“沉歡哥哥,你現在不能有這麽大的動作,這樣很容易扯到傷口的。你剛才動了一下,疼不疼啊?”
傅沉歡半阖着眸看她。
黎諾有些心疼地湊近,大大的眼睛小動物一般純澈。她又憐惜問了遍:“疼不疼?哪裏疼要告訴我。”
傅沉歡微怔,望着她清澈瞳仁中自己的倒影,一時失語。
懂事以來,第一次有人用這般憐惜的語氣問他疼不疼。
少頃,傅沉歡只低聲道:“賜藥與看顧之恩,我必會報答于你。”
黎諾連忙搖頭:“什麽報答不報答的,你不要這樣說,我只想你快些好起來。”
傅沉歡道:“你方才……你實在不該那般。”他語焉不詳,聲音也輕。
黎諾自然聽得懂,白淨的小臉慢慢染上紅暈,一直紅到小巧的耳垂上:“沉歡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我、我只是想讓你喝藥,你一直在發燒,我叫不醒你,又怕出事,實在是想不到其他辦法給你喂藥……我……”
她說不下去,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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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沉歡搖頭,“不必道歉,我并非在責問你。”
黎諾追問:“是嗎?你不讨厭我碰你麽?”
“你這樣做委屈自己。”
黎諾很執拗,不得到答案就不安心,“所以到底讨不讨厭?”
她神色有些緊張,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滿含期待。
傅沉歡被她看的生出幾分無奈。
安王那樣作惡多端的人,竟養得出這麽個天真單純的女兒。也許是她從小沒有受安王夫婦教養,反而留了本性的淳樸無邪。
善良乖巧,又胸懷廣闊,在這泥濘肮髒的京城,是一抹珍貴的亮色。
他沉聲,實話道,“不讨厭。”
複又看向黎諾:“但是你……”
“沉歡哥哥,你好像沒有剛才燒的那麽厲害了。”黎諾與他同時開口,得到他的否認,就敢伸手去摸他額頭。
傅沉歡一僵,微微睜大雙眸。
黎諾收回手,歡喜地說,“等下藥效起來,大概就能退燒了。你剛喝了藥應該休息,不要說話了,快些躺下閉眼睡覺。明日我一定帶一位大夫進來……對了,如果你覺得疼痛難忍,就吃這個。”
黎諾臉還殘餘些紅暈,從袖口中拿出個小藥瓶輕輕放在傅沉歡枕邊,随即胡亂道了別吹熄蠟燭後,便低頭跑了。
她只給傅沉歡留下一個倉促背影,嬌弱單薄,卻也溫暖明亮。
傅沉歡所有未竟之語全部堵在喉頭。
黎諾跑出去很久後,他仍盯着門口,那裏漆黑空洞,他卻怔忪着沒有收回視線。
片刻後才慢慢拾起黎諾留在枕邊的小藥瓶,未拔開塞子便已聞見清苦的藥香,傅沉歡眉心微擰,将瓶中的藥丸倒了出來。
晶瑩剔透,內含翠絲,這是玉寧丹。
傅沉歡識得此物,聚氣養神有絕佳功效,重傷續命亦不在話下。且數量稀少,普天之下也許只有寥寥幾顆。
如斯珍貴,她竟就這樣送予他了。
為什麽?
因為……喜歡?
傅沉歡失神片刻,将藥丸放回藥瓶中妥善封好。
他慢慢擡手,欲将藥瓶放回枕底,卻在半空中微頓。
黑暗中,他似乎低嘆了聲,終究是将它緩緩握在手心,閉眼睡去了。
……
“王爺!王爺,”一大早,安王妃急匆匆走進來,見到安王便哭鬧,“傅家那個賤種已經來王府兩日了,王爺難道還要好吃好喝供着他不成?究竟什麽時候讓他對我們玉成磕頭賠罪,難道要我這王妃之尊親自去提他嗎?”
安王正一臉愁容,見到他眉頭皺得更深:“王妃這說的是什麽話。本王哪有好吃好喝供着他,這兩日可有往他那裏送過任何傷藥吃食?已經足夠作賤他了,出了王府,他在哪裏養傷不比這裏強上千百倍。”
安王妃依舊不依不饒:“那也不過是這兩天罷了!難道王爺能一直不聞不問把他扔在那小偏院自生自滅嗎?恕妾身直言,哪怕給他最劣等的湯藥、腐壞的飯食,妾身亦覺得不如拿去喂狗。”
“有何不可?本王便先晾他多日。傅沉歡是戰場殺伐之人,什麽苦沒吃過,一息尚存,自能生生不息。”
安王妃咬牙:“但這終究意難平。”
安王心中豈能不知,殺子之仇難道他能輕易咽下去?負手走了兩圈,他嘆息,“你莫急,皇兄說過,出氣便可,不許鬧出人命。那傅沉歡不是受傷,是傷殘!你可知曉這殘字?真把他一路拖到玉成的靈位前,一個不小心弄死了,怎麽交代?他到底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功臣。”
安王妃雙唇顫抖半晌,連說了兩個“好”字,“雖然他沒有葬身獸口,這下場卻也算解氣。妾身可以接着等,好在傅沉歡現在是個廢人,直接弄死倒還便宜了他。我們不急,遲早有一天,這些事會漸漸淡去,到時再慢慢拾掇他。”
安王哼了一聲:“怕是不能了。”
安王妃眉梢高挑,急道:“什麽……王爺此言何意?”
安王長嘆一聲。
今早剛收到消息,北漠使臣不日便要進京。這使臣來的出其不意,他與皇上都不敢确定是不是北漠那邊聽到了什麽風聲。
畢竟傅沉歡的事情,他們第一時間封鎖了消息。但事無絕對,如果北漠知道他們畏懼已久的戰神重傷至此,不知心中會打什麽主意。
安王妃聽對方絮絮說完後,已然冷靜許多:“那此事皇上與王爺又是如何看待?”
“皇兄的意思,傅沉歡傷的是腿,又不是腦子,治軍能力并未丢失,威懾仍在,”安王沉吟,“再者,他不過是沒了半條腿而已。宮中有能人巧匠,據說可以用薄鐵制造義肢,只要他還能騎馬,應當與以前并無分別。”
“并無分別?”安王妃冷笑兩聲,眼角帶淚沉聲悲道,“他是沒有分別了!依然是風光無限的大将軍,可我們的玉成就白死了!王爺,請恕妾身多嘴,依妾身之見,此事又何須定要傅沉歡坐鎮?北漠既派使臣來訪,我們又何必非要打打殺殺,不過幾座城池,讓與他們便是。若還不滿足,再陪嫁一個公主。我們兩國聯姻交好,豈不比戰亂不休要強上許多?若真是如此還一舉兩得,讓那傅沉歡再沒什麽用處,可任由我們磋磨了。”
安王思忖半晌,擺手:“皇兄只有淑儀一個公主,無上尊貴。若嫁去北漠,實在有傷皇家顏面。”
安王妃道:“公主不行,還有郡主。”
“什麽?你是說……”
“不費一兵一卒,歇了邊疆戰事又将傅沉歡變成廢子,只需王爺您舍出一個女兒罷了。”
是哪位女兒自然無需多說,安王妃一雙冷豔美目直直望着安王。
安王又是遲疑片刻,最終緩緩說道:“這事……待本王與皇兄商議過後再看。”
……
入夜,一道黑影迅疾踏上院牆,悄無聲息地落在雜草叢生的庭院中。像一陣幽微的風,連一片枯葉都未曾驚動,閃身進了房門。
傅沉歡今日已經可以起身,他靠坐在床頭,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左腿上,眉眼沉靜。
來人摘下兜帽,露出花白的頭發,單膝跪地:“少将軍。”
傅沉歡道:“羅叔不必多禮。”
羅真緩緩起身,一言不發地從背後包裹中取出一樣物什遞給傅沉歡。
那東西細長,兩尺寸餘,兩根鐵條上接一中空圓環,下面則是實心鐵片,通體漆黑而輕薄。
傅沉歡沒說什麽,沉默接過來。
“少将軍,這輕鐵雖比尋常鋼鐵分量輕些,但您新傷未愈,還是先擱置着,養上一段日子後再用它。”羅真低聲說。
傅沉歡略微颔首:“我有數。”
羅真渾濁的雙目微動,低頭注視傅沉歡的腿良久:“少将軍相信這是一場意外嗎。”
“自然不信。”傅沉歡平靜道。
“青犽絕跡已久,忽而出現竟有數十只之多,且覃地沼澤并非此類野獸喜居之地。聽聞曾經夜闌人為防止被青犽傷及自身,研制一種特殊藥水,只需塗于手腕處,便不會被它撲咬。”羅真沉聲道,“這畜牲有主。”
傅沉歡默然片刻,另問道:“我交代的事可辦妥了。”
羅真道:“是。一切按您吩咐。不日便可離開此地。但請恕老奴多問一句,少将軍可是要謀反嗎?”
傅沉歡否認:“并無此意。自保而已。”
“老奴就知道……還是不死心想問上一問。已經到了這般田地,老奴實在不明白少将軍還在堅守什麽。”羅真沒聽到想要的答案,語氣悲憤,“就為了守住傅家的忠名嗎?夏朝不仁不義,用奸計殘害忠良,那皇帝更是昏庸無道。少将軍,夏朝早已是強弩之末,不出三代必然覆滅,你又何必苦苦支撐?”
傅沉歡側過頭,靜靜看着蕭瑟荒涼的窗外:“羅叔應當記得,明孝帝于太.祖父有救命大恩。”
羅真神色黯淡下來,明白傅沉歡的意思,“此乃佳話,世人皆無不知,我豈會忘記。”
“太.祖父遺下訓誡,傅家世代守護夏朝,忠于皇族,肝腦塗地義不容辭。”
羅真痛心道:“可是——”
“羅叔不必再說。自懂事起,我知曉傅家只餘我一人,已打算好此生不娶,了了一生。既無妻亦無子,這祖訓便不必再傳下去了。後來……”
傅沉歡頓了下,并未再提“後來”什麽,垂眸掃一眼自己的腿,淡淡道:“現下我已如此,更不該禍害別人。傅家至我就此終結,又何必謀反,徒增一筆污名。”
屋中一時沉默許久,羅真低嘆:“少将軍方及弱冠,如此實在辛苦。”
“羅叔,你不必煩憂,其實我也并非全然苦守太.祖父的訓誡,”傅沉歡望着他,眸光冷靜而深沉,“與我而言,謀反奪位,也實在無趣。”
确實如此,他太了解少将軍心性,那般清冷孤傲之人豈會戀棧權位,不提也罷。羅真不再贅言,說起另一件事:“少将軍,北邊傳來消息,北漠使臣不日便要進京了。”
傅沉歡沉聲道,“北境有部署,他們心中有數不會擅動。使臣進京多半是打探風聲,不足為慮。”
羅真嘆氣:“其實說來道并非壞事,就算皇上與安王真想害你,此刻也得掂量掂量。但是……據報他們已自亂陣腳,竟打算割讓七座城池,妄圖與北漠言和。”
傅沉歡眸光陡然鋒利,烏黑的眉毛擰起:“真是荒唐。”
“還有更荒唐的。也許是想徹底将您架空,日後更好拿捏,”羅真道,“他們欲與北漠結姻親之好,人選已經議定,是安王幼女。”
傅沉歡倏然擡眼:“定下誰?”
羅真莫名其妙感覺一陣寒涼,他從未見過傅沉歡在戰場以外時這般銳利的目光,忙不疊重複一遍:“安王幼女,黎諾小郡主。嫁與北漠皇帝做妾妃。”
另一邊,黎諾正領着位老大夫往傅沉歡居所走。
她跟系統幾番商議終于找到一個極合适的人選——城東有個半退隐的老大夫,年輕時當過軍醫,醫術十分高明。他一人獨居,大概對這兩日坊間傳聞知曉的少。最重要的是,據說他眼睛有些病,一到了夜裏就看不清東西。
黎諾非常滿意這樣一位醫術人品都上乘的醫者,又患有夜盲之症,半夜偷偷把他請到安王府看病,也好糊弄過去。
“沈老先生,您小心腳下,我們家荒僻,這邊路都不大平整。”
黎諾仔細叮囑,冷不丁聽系統在腦中遲疑道:“姐姐,有個情況。”
系統語氣嚴肅,黎諾下意識微頓腳步聽它說,“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目标人物黑化值……忽然跳到了10%。”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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