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好哥哥帶上我
顯而易見,赫連恒在沐浴。
宗錦花了片刻時間考慮,現在闖進去是否不太方便;但很快他便想明白了――都是大男人,赫連恒有的他都有,有什麽不方便的?
他往側探出頭,視線在朦胧的水汽中尋找赫連恒的身影。
倒也不必找,赫連恒仿佛在這方面和他一個脾性,寬敞的青雀閣中只有他一人。男人坐在溫泉水中,只露出肩頸胸口;如墨的長發束在腦後,松散地盤成髻,有幾縷散下來被水浸水,貼着他的側頸。
赫連恒仿佛并沒聽見有人開門闖入。
從宗錦所在之處,只能看清男人的側臉。
赫連恒在喝酒,右手端着酒盞,随意搭在身側的石頭上。就在宗錦偷看他時,他仰起頭将盞中酒一飲而盡,再放下盞,提起酒壺,懶散地替自己再斟上。
可真會享受啊赫連恒……宗錦羨慕又不爽地抿了抿嘴。
久隆和商渝二州可沒有溫泉地,以往他都只能在瀑布下洗澡,不管三伏酷暑還是寒冬臘月,權當鍛煉意志力。
可為什麽,赫連恒這王八蛋,看起來一點也不享受?
男人眼睫低垂,眸中無光,像在為何事兀自傷神。
這一發現讓宗錦停住了動作,竟就在屏風後觀察起來――赫連恒何須傷神,明明自己“死”了,對于他而言是天大的喜事。且他在赫連府待了這麽幾日,也未聽聞赫連家有什麽噩耗。
忽地,氤氲水霧中,赫連恒舉起酒盞,緩慢而慎重地傾斜,剔透的酒映着周邊點亮着的燭火往下落,灑在黑色的岩石上。
“……只恨沒等到機會,”男人說得極輕,極沉,幾乎難以聽清,“與你把酒對坐。”
宗錦更不解了。
赫連恒是三代單傳,無兄無弟,妻子早亡,膝下無子……他這是在祭奠誰?
看着對方不知是因酒意還是因溫泉而泛紅的臉,宗錦思索半晌未得結果,索性也不再想了,直接走出屏風,大喇喇地喊了句:“赫連……”
男人的目光倏地射向他。
不知怎的,宗錦硬生生把那個“恒”字給咽了下去,改口道:“主上。”
“誰準你進來的。”赫連恒也不惱怒,只問了這麽句。
宗錦想了想,道:“那也沒人不讓我進來啊?”
他剛說完就後悔了――怎麽自己這張嘴,就無法老老實實說點漂亮話出來,赫連恒要是怒了,之後的話可怎麽說?
誰知道不遠處,男人竟勾起嘴角,淺淺笑了笑。
宗錦:“……?”
“又是來殺我的?”赫連恒問道。
只因他此刻面色紅潤,又帶着笑,這話像是朋友間的打趣兒般,一點不像質問。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饒是宗錦脾氣再壞、再狂妄,見赫連恒這副好說話的模樣也陡然間沒了惡言惡語:“……不是,我是有事來……求你?”
好家夥,他竟然能說“求”字出來。
宗錦正在心裏暗暗感嘆自己虎落平陽,那邊赫連恒沖他勾了勾手:“過來說。”
“哦……”
走近了他才聞到赫連恒身上酒氣沖天,再瞅瞅七橫八豎落在石壁邊的酒壺,這少說也有兩斤。
難不成,他正醉着?
可惡,早知道赫連恒在這兒偷偷摸摸喝酒,還喝這麽多,他就應該帶着他的小刀過來完成他的刺殺大計。
他們這些氏族,都是百年前皇帝賜封的大家,他和赫連恒這樣的人,在天都城皇室面前是臣子,在封地就是正兒八經的領主,是王。
換了別人,這種時候不說畏畏縮縮,至少也得畢恭畢敬;但宗錦全然沒有顧忌,大搖大擺地走到男人身旁,側過身坐在石頭上,和赫連恒呈面對面的方向,卻又剛剛好不扭頭看不見對方的臉。
“說吧,何事求我。”赫連恒啞聲道,“若是合理,我倒也可以答應你。”
“你是不是要去久隆?”宗錦單刀直入道。
“是又如何。”
想是因為酒,赫連恒變得相當好說話,語氣都沒有平時那副高高在上惹宗錦讨厭的味道了。
“帶我去。”宗錦側過臉,熱切道。
“為何要帶你去?”
“你不是缺個侍從嗎,我給你當侍從!”
赫連恒眸光一轉,與他對上視線。
這小倌來得蹊跷,可生得确實好,唇紅齒白,明眸善睐。赫連恒見過的美人不少,宗錦卻能在其中排得上名;但最勾得他心動的,還是那和陰柔面容極其不搭的眼神。
像時時刻刻都有一簇火在眸中燃燒,像站在山巅上咆哮的獅子,炙熱,狂傲。
就連現在也同樣,分明嘴上說有事相求,宗錦的眼神還是那樣,嚣張得厲害。
突然,赫連恒的手從水裏竄了出來,一把掐住宗錦的手腕,再是猛地一拽。
“哎?哎哎……”
“撲通!”
宗錦驚呼了幾聲,便倒栽進了溫泉中。
帶着絲絲甜鹹的溫水倏地湧進他口鼻裏,宗錦瘋狂掙紮着鑽出水面:“呸,呸!!赫連恒你腦子被驢踢了嗎你,讓老子喝你的洗澡水?……”
渾身濕透的宗錦站在男人面前,一邊擦臉上的水,一邊怒火中燒地怒視男人。
“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赫連恒嘴角含笑,淡淡問道。
“那你要什麽态度啊,”宗錦嚷嚷道,“你反正都要帶人馬去,多我一個不多,有什麽關系?再不然,反正你也懷疑我是別家派來的人,你放我出府,我自己去!”
“所以你是尉遲家的人。”
“老子……”宗錦及時閉上嘴,瞪着赫連恒就要離開溫泉。
秋末夜涼,風吹過他濕漉漉的衣衫,冷得厲害。
接着赫連恒便說:“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侍從就要盡侍從的本分。”
“什麽本分?替你守着門?”
“伺候我沐浴。”
“……你沒手啊?自己不會洗?”宗錦罵道。
“可見你不是真的想去。”
“…………”
見宗錦無言以對,赫連恒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再道:“坐到我身邊。”
“坐到你身邊你就帶我去久隆?”
“要看你怎麽求我了。”
宗錦懂了,這個畜生就是在故意玩他!
可懂了又能如何――他想回久隆得很,想回去看情況,也想從赫連府脫身。只要回了久隆,他總有辦法證明自己是尉遲岚借屍還魂,到時候重掌勢力,再重新打去天都城就行。
他不爽,卻無可奈何,只能依言在赫連恒身邊坐下。
不過他并未坐在溫泉中,而是坐回了邊沿砌着的石頭上,緊挨着赫連恒。
赫連恒朝他伸了伸手,以眼神示意他斟酒。
宗錦嘴角耷拉着照辦,一盞酒遞進赫連恒的手裏,灑了三分之一出來:“……喝不死你。”
赫連恒并不介懷,慢飲一口接着道:“為什麽要去久隆,果真是尉遲家派來的?”
“我說赫連恒,”宗錦道,“我沒記錯的話,人是你的管事買回來的,留誰不留誰也是你選的,我要真是別家送來的人,怎麽就能确保你會将我留下,萬無一失呢?”
“你口齒倒伶俐。”
“……本來就是這個道理!尉遲……若我是尉遲家的主事人,我定不會排個賤籍過來,換成能力拔群者吸引你注意不是更好,再潛伏個十年八載,完全獲得你的信任……到時候不是想怎樣就怎樣?”
――對,沒錯,洛辰歡背後的人就是這麽算計他的。
赫連恒又道:“我是問你為何要去久隆。”
“我……我老家是久隆的,我想回老家,不行嗎?”
“你好好求我,興許我會答應。”
“…………”
宗錦握緊了拳頭,深吸三口氣,以免自己現下忍不住給赫連恒一拳。
求人?他這輩子……上輩子,就從來沒求過人。但凡他想要的,小到一把好刀一張好弓,大到這天下,他都會憑自己的本事拿到手。
不是他放不下臉皮去求赫連恒,而是他壓根不知道求人的方法。
他瞄了瞄赫連恒的臉,對方就那麽淡淡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開口。
宗錦是小倌,小倌那就是專門伺候男人的,讨男人歡心的?
他眉頭緊皺着,好半晌才哭喪着臉,掐着嗓子憋出一句:“……好哥哥,帶上我。”
“…………”這回輪到赫連恒無言以對了。
“啊啊啊――到底要怎麽樣?我還要怎麽求你?我都說求了,我跟你說赫連恒,你別不知好歹,老子願意求你已經是……”“帶你去也不是不可以。”赫連恒好像絲毫沒把他的惡言惡語放在心上,輕描淡寫地便打斷了他的話。
“你說,你要我怎麽做?”宗錦連忙道。
“什麽都不必做,就待在這裏,安靜一會兒。”
“真的?”
“嗯。”
他一閉嘴,青雀閣內便又恢複了先前的安靜,只剩下潺潺水流聲,為夜色更添一抹風情。
赫連恒慢慢飲完手裏的酒,忽然慢慢地朝着宗錦的方向偏下頭。
然後便靠在了他的膝上。
宗錦霎時間瞪大了眼,萬分不解,又怕自己再出聲對方會借機出爾反爾,硬生生憋着氣沒敢動彈。
赫連恒只是靠着,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好像滿懷悲戚的心事無處可訴。
他們如此相處了良久,直到――
“阿――嚏!”宗錦冷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他趕忙揉了揉鼻子,道:“太冷了,忍不住……”
赫連恒倏地離開了他的膝蓋,重新直起腰,有些迷蒙地晃了晃腦袋,再道:“出去。”
“就出去了?”宗錦道,“就這樣?不用再做點什麽?你會帶上我回久隆?”
“你想再伺候的話,也可以。”
“……”宗錦立時站起來,逃難似的往門走,“那我真走了,你要帶我回久隆,可不許出爾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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