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進城
小鎮是藏不住事情的,很快大家都知道胡寡婦去糧倉給讀書人們做飯了。
胡寡婦一出門,鎮上布莊的老板娘就看到了她,笑着調侃:“胡寡婦越來越厲害了,現在也是吃公糧的人了,要不要來買兩件新衣服?”
胡寡婦有些不好意思,擺了擺手,說道:“我就是個做飯的,哪裏需要這些。”
午後,她挑着兩桶紅薯到河邊洗,晚上大家要吃紅薯飯。
另外幾個婦女正在洗衣服,看到她來,熱情地打了招呼。
“這是給他們讀書人吃的嗎?”
胡寡婦點了頭。
對方看了看周圍沒有其他人這才說道:“你在糧倉做飯沒事,但千萬不要跟運輸隊去城裏,現在城裏亂得很,聽說有土匪搶了三區的糧食,殺了好多人。”
另一個婦女擡起頭,道:“可不是,還有一個什麽鐵廠,反動派逃跑前在裏面安了炸彈,也是死了好多人。”
胡寡婦點了點頭,她知道這個事情,其中一個年輕人還是她女兒的同學,他們本來可以逃走,但是他們回去了,為了搶救那些機器。
她的女兒看到報紙的時候哭了好久。
她當時看着女兒,莫名地心慌,怕女兒去做那樣的事情,心裏又慶幸女兒回到了這個安全的小鎮,不在城裏了。
她們以前就是從外面逃難到這裏,後來女兒去城裏讀書,又遇到了大轟炸,好在平平安安回來了,她心目中,只有雨蘭鎮這個被山層層包圍的小地方是安全的。
“你們家平安不會再回城裏吧?”對方又問道。
胡寡婦沉默了一會兒,把沖洗幹淨了的紅薯放進了桶裏,這才說道:“不會。”
“那她以後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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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寡婦說起這個事情,眼裏都藏不住笑,她壓制不住心裏那種對女兒的驕傲:“昨天米鋪的機器壞了,安安去修好了,她喜歡這些,以後就專門給大家修機器。”
二嬸笑道:“我也聽說了,米鋪老板誇了又誇,說你們家平安長大了,出息了,那機器她一看就知道哪兒出了問題,不愧是讀過書的人。”
“說起來,你們不知道以後要找個什麽樣的人,她不懂事不着急,你這個當媽的怎麽也都不着急。”二嬸說道。
二嬸是胡寡婦逃難路上遇到的,兩個人關系還不錯,她話也很直接。
“她還小。”胡寡婦不在意地說道,在她內心深處,她甚至願意養她的小女兒一輩子。
最好女兒一輩子都做她喜歡的事情,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她就滿足了。
她對女兒的最大的盼望就像她取的名字,平安。
“胡嬸,”河的另一邊,有人叫:“平安姐在家嗎?”
“她去米鋪了,你找她有事嗎?”
“有她的電報。”對方過了河,走到了這邊。
胡寡婦站了起來,在身上擦了擦手,接過了電報。
鎮長家的兒子道:“是平安姐城裏老師發來的,說是振興機械廠的少東家想要招她進廠。”
胡寡婦臉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
平安回來的時候,母親坐在炕上,正在發呆,旁邊的毛線亂成了一團。
平安在旁邊坐了下來,拿起了毛線,開始整理。
胡寡婦擡起頭,看向女兒,問道:“米鋪的事情結束了嗎?”
“明天還得去,他們家還有舊的柴油機可以修一修。”
胡寡婦看着女兒。
“怎麽了?媽,你怎麽這麽看着我?”
“你……”胡寡婦有些亂,道:“我聽他們說現在局勢越來越好了,鎮上好多人都定了城裏的機器,到時候肯定有更多的人需要你幫忙修機器。”
平安說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就會變得像小孩子一樣開心,語氣輕快:“咱們家也分了田了,等明年收了谷子,到時候我們也可以買個柴油機碾米機,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我們哪需要那些啊。”胡寡婦話是這樣說,嘴上卻露出了笑容。
是啊,她們也有田有地了。
她小時候父母是有田地的,後來有一年幹旱,一家人都要餓死了,村裏的人,包括她的父親只能把田給了地主,換了一點糧食活下來。
第二年地主又把田租給了父親。
那一年,父親和水牛幾乎就睡在田裏了,怕幹旱,又怕澇害,好不容易到了秋收的日子,收回來的糧食還不夠田租,地主帶了人上來,開口就要她和家裏的水牛。
水牛和她被地主的人從牛棚裏拖了出去,她跪在地上看着剛翻土的菜地,裏面還有蚯蚓,她看着蚯蚓發呆,總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拽出土地的蚯蚓。
地主的人檢查完牛的牙口,那人又來檢查她的牙口。她還記得那些人皺着眉頭對她父親說,人太瘦了,帶回去還要吃東西,又幹不了多少活,只能抵半頭驢子。
她那個時候心裏頭就種下了一個認知,人要有地才能算人,要不然就和牛是一樣的。
她看着女兒,心想,她們有地了,日子越過越好了,鎮上機器也越來越多了,女兒不用去城裏。
現在這樣過日子就很好。
胡寡婦去糧倉的路上又遇到了鎮長的兒子。
“胡嬸,平安姐怎麽說?”
胡寡婦低下頭,快速地說道:“你幫忙回一下,鎮上的機器越來越多了,我們家又有地了,她不需要去城裏了。”
“那有點可惜啊。”鎮長兒子嘀咕了一句:“我聽說他們廠到處找人才。”
胡寡婦根本不敢再聽下去,急急忙忙地走開了。
她太心虛了,她從來沒有這樣子瞞着女兒做過事情。
另一邊,平安在米鋪裏。
米鋪的舊柴油機是3馬力柴油機,很老舊的型號,問題也特別多。
平安一邊拆,一邊給對方解釋哪兒有問題,聽得一群人糊裏糊塗,又覺得她厲害。
米鋪老板忍不住感嘆道:“果然還是要去上學才行,平安啊,你這麽厲害應該去城裏,我們在振興機械廠訂了很多機器,你要是去了,我們說不定還能夠買到你做的機器,我看你比之前的老李厲害多了。”
“城裏現在不安全,而且城裏的米貴得很,好多人都買不到米,還是我們這裏好。”另一個夥計說道。
平安停了一下,沒有接這個話頭,而是繼續道:“柴油機很注重保養,它的交變的轉速和負荷容易使零件産生磨損,你們平常最好要進行定期的潤滑和零件更換。”
她一邊說,一邊給對方展示:“平時也要像這樣定期的檢查氣門間隙。”
老板娘笑了起來:“我們家這些大老粗哪裏懂這個,這不是有你了嗎,到時候你就經常過來幫我們檢查。”
平安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她轉過頭正好看到店裏的夥計,對方目不轉睛的看着,平安笑了,道:“你想不想學這個?”
“我可以嗎?但我沒有去城裏讀過書,能懂嗎?”
“當然。”平安說道。
老板看到這一幕,更覺得平安這個孩子難能可貴,她去城裏讀過書,有了技術還願意教給別人。
大氣得很,以後肯定是幹大事的人!
“平安,你媽媽現在在糧倉那邊工作,你就留下來吃午飯吧。”老板說道。
胡寡婦在大廚房裏準備大家的午飯,她開始切胡蔥。
李振花正在燒火,炕上是一口大鍋,鍋裏是衆人午飯要吃的土豆飯。
光吃米肯定是不行的,這裏的員工每天的糧食都是固定發的。
年輕人每天又那麽辛苦,發的糧食不夠吃,晚上能餓到肚子叫。
胡寡婦想着給大家做成土豆飯,裏面放點油,然後拌一點葫蔥,既好吃又能吃飽。
她就是這樣想方設法地把女兒養大的。
胡寡婦先把土豆切成小塊兒,鍋裏放了一點油,把土豆煎一下。
李振花目不轉睛地看着:“唐媽,好香啊,這是咱們一會兒的菜嗎。”
“算是吧,一會兒這些土豆都要拌在飯裏一起再蒸一下。”
李振花咽了咽口水。
胡寡婦一邊煎土豆,一邊跟這個年輕的城裏姑娘聊天。
“你一個人來這裏不害怕嗎?你家裏人不擔心嗎?”
李振花說道:“她們不擔心我,可能恨不得我在外面受點苦,然後跑回去認錯。”
“他們怎麽會這樣?”
“他們想讓我嫁人,都已經跟我說了親了,我自己跑了。”
胡寡婦一聽,氣憤極了,道:“怎麽能這樣?”
李振花聽到這話的時候有些驚訝,擡頭看向這個中年女人,對方眼裏是真實的生氣。
李振花有些驚訝,一般情況下她跟別人說了這個話,對方都會覺得她不對,尤其是唐媽這個年紀的人,大多數思想還是很傳統的。
年輕姑娘覺得她臉上的皺紋都是慈祥的,心裏暖暖的。
“可不是,他們完全不在乎我在想什麽,只覺得自己的名聲更重要。”李振花嘆了一口氣。
胡寡婦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人,說道:“唉,是有這樣的人。”
“可我也不是胡鬧,我是真的想做點事情。我不想被關在另一個人家裏,我讀過書,有文化,我也想為這個國家做點事情。”李振花說起這些,腰背都挺直了,眼神裏放光。
胡寡婦這下子有些不懂了,問道:“這裏能做什麽?”
“這裏可太重要了,糧食是一個國家的命脈,你還記得幾年前咱們物價飛漲的事情吧?那個時候我們城裏都買不到糧食,老師們都有餓暈在講臺上的,搞的人心惶惶,歸根結底就是糧食的問題,現在我們收了糧食,保護好糧食,新中國就有了糧食,新中國有糧食了,物價才能穩定下來,農村更好搞生産,城市也才能發展,你別看我們每天就只是收公糧,曬公糧,實際上我們做的這些事情非常重要,一點都不能馬虎。”
胡寡婦看着這個年輕的女同志,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帶着驕傲。
胡寡婦想,如果她的父母能夠看到她這麽快樂,她們怎麽忍心讓她回去做不開心的事情。
晚上,胡寡婦睡在木板床上,她怎麽都睡不着,腦海裏都是糧倉的姑娘說那些話的樣子。
胡寡婦起來的時候就看到外面的小房間裏有着亮光。
女兒點着桐油燈,正在寫着什麽。
她看着女兒的背影,心裏由于煎熬難受,忍不住掉下來淚來。
接下來的幾天裏,母女倆都早出晚歸。
平安每天都會去米鋪,教衆人如何進行柴油機和碾米機的保養維修。
鎮上其他有柴油機和碾米機的人知道了也通通過來學習了。
胡寡婦并不知道平安是去教,只是大家在看到她的時候,對她更熱情了,甚至還有人家裏的瓜果熟了,會給她拿,拿的時候不停地誇平安有多厲害。
胡寡婦只覺得高興,她想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也很好。
這天下午,下着綿綿細雨,家門前來了一輛馬車。
胡寡婦上前,就看到馬車裏出來了一個年輕女人。
女人大概比平安大幾歲的樣子,皮膚很白,頭發微卷,一看就是城裏的有錢姑娘。
對方也看到了她,很有禮貌的開口道:“你好,我叫年英,請問這是胡平安的家嗎?”
胡寡婦面對這樣的人總有一些膽怯在,她擦了擦自己的手,低着頭,引着對方進了屋:“她去米鋪修機器了,很快就回來。”
胡寡婦猜測對方可能是女兒的同學之類的,她有些羞愧,她不想給女兒丢臉,努力讓自己挺直腰背,帶着對方進了她們的茅草屋。
一進屋子,胡寡婦更加臉紅了,家裏太窮了,她把凳子擦了又擦:“您請坐。”
“您太客氣了。”
房間裏只有她們兩個人,胡寡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說道:“我去給你燒點水。”
“不用不用,您坐下,咱們聊聊天吧。”
她身上那種金貴大小姐的氣息讓胡寡婦更加拘束了,她趕緊到了外面生火燒水。
沒想到的是那個姑娘也跟了過來,幫她把木柴拿了過來。
“您不用這麽客氣的。”對方看着她的眼睛,溫和地說道。
胡寡婦不知該說什麽好,好在這個時候平安走了進來。
“您好。”年英站了起來:“我是振興機械廠的少東家,我叫年英。”
年英幾天前收到了胡平安拒絕的回信,考慮再三以後,她決定親自過來找她,問問是不是有什麽顧慮。
“您好。”平安和她握了握手:“您有什麽事情嗎?”
“是這樣的,我和你們的老師很熟,我們廠想要制造屬于我們的水輪機,你們老師向我推薦了你。我也很希望你能來我們廠,這一次專門來是想問問你有什麽顧慮。”
“啊?”平安有些迷糊。
旁邊的胡寡婦整個身體都僵硬了,她正要說點什麽。
年英愣了一下,她注意到了旁邊的母親的不對勁,立馬開口說道:“是這樣的,電報可能出了問題,我沒有收到你的回信,就以為你拒絕了,所以就親自過來了。”
胡寡婦一聽這個話立馬就明白了,這個姑娘是在幫自己說話。
多麽好的姑娘啊,她在為她說謊。
平安這下子也明白了,她握了握母親的手,安撫地說道:“媽,我一會兒跟你說這個事情。”
“你們聊,我去給你們燒水,”胡寡婦急急忙忙地離開了。
平安跟人坐了下來,開始聊了起來。
胡寡婦坐在外面,水已經開了,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她根本聽不進去她們說了什麽,她只看到女兒跟對方越聊越開心。
她的心裏充滿了焦慮,她想,她一直以來的擔心就要成真了。
兩個小時後,那個城裏的少東家起身要走了,對方也禮貌地跟她告別,眼神裏還有絲絲縷縷的歉意。
那是一個要帶走對方女兒的抱歉。
平安則是拉着母親進了門,她開口道:“媽,我想去城裏。”
她終于把這個話說出來了。
胡寡婦一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掉下淚來:“不去不行嗎?你現在在我們鎮上也很好,大家都喜歡你,以後機器越來越多了,需要你幫忙的人也就越多了,為什麽一定要去城裏?”
“這段時間我在教大家修機器。”平安說道。
“你……”
“媽,我在城裏學的就是制造,不是修理,我從小就希望有一天我能造出像馬車那樣的東西,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們坐在馬車上好開心,因為我們都不需要那麽辛苦地走路了。”
胡寡婦也想起來了那個時候的事情。
“ 媽,我現在有超出這樣的能力了。”
胡寡婦擡起頭,看向女兒,她的女兒懇求地看着她。
她想起了李振花,她還記得幾天前,她多希望那個小姑娘的父母能夠更加理解她。
她說不出同意的話,只是說道:“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平安,媽媽只有你了。”
平安聽着這些話,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再一次抱住了她:“媽,對不起,我也想永遠待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可是我們真的不能這樣子過下去了,你這輩子太苦了,我讀書以後經常在想,為什麽你那麽勤快,依舊過得那麽苦,後來我想明白了,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什麽命,是這個世界有問題,現在一個新的世界建立起來了,有無數人已經投入了改造建設這個世界的偉大事業中,我不能在旁邊看着什麽都不做。”
胡寡婦想起了報紙上那個鋼鐵廠的事情,她擡起頭,她的女兒好像變成了另一個模樣,那麽堅強勇敢,又讓她充滿了恐懼。
“安安……你……到底想要做什麽呢?你喜歡弄那些機器,我們這裏也有。”
“這裏不夠,我想要去制造水輪機,有了水輪機,就能建水電站,有一天,我們這裏也會通電,有了電,一切都會更好。”女兒繼續說道。
“可現在已經很好了。”鬼子走了,她們有地了,這樣的日子還不夠好嗎?
“還不夠。媽,你再等等,會更好的。”女兒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母親:“媽,你能理解我嗎?”
胡媽不理解,她只是一個寡婦,不識字,不懂什麽大道理,她只想自己的女兒活着,她以前拼了命想要女兒讀書,也只是覺得讀書人受人尊敬。
可她希望自己理解,因為女兒此時此刻是如此的需要她的理解,于是她點點頭,眼睛一直看着女兒,她總覺得女兒身上有某種地方和李振花那個年輕同志是一樣的。
她的女兒長大了,她的身體裏好像多了很多她無法理解的東西,一種陌生的焦慮填滿了她的心髒。
胡寡婦第二天又看到了那個城裏的少東家,對方在小鎮上住了下來,見到她的時候,只是熱情地打了招呼,并沒有勸說什麽。
胡寡婦心裏知道,對方是真的看重她的女兒。
少東家就每天跟着平安一起去教大家修理機器,她也不擺譜,她甚至拿了一個本子,記錄了大家對于各種機器的使用感受和想要改進的方向。
胡寡婦看着這一切,她對這個少東家印象更好了,可她說不出來讓女兒離開的話。
“胡寡婦,那個城裏的少東家還沒走啊。”
傍晚時分,胡寡婦和村上的婦女們在河邊洗衣服,婦女們好奇地看向胡寡婦。
胡寡婦一棍子一棍子地打在衣服上,不願意說這個事情。
“說起來,那個少東家看上去年紀不小了吧,我聽米鋪家的人說,這麽大的年紀還沒有嫁人,也不知道嫁不嫁的出去。”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可不是,我問了,聽說都二十七歲了,鎮上這麽大的女人都有好幾個孩子了,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怎麽都不着急。”
胡寡婦安靜地聽着,這些話題,她從來都是無法融入進去的。
她也不懂她們為什麽那麽着急把女兒嫁出去。
不遠處,鎮上的女孩們或背着背簍,或背着弟弟妹妹,手裏拿着鐮刀,三五成群的蹦着跳着,在田園裏割野菜,能夠聽到她們嘻嘻哈哈的聲音。
胡寡婦看着她們,像是看到了平安小時候。
平安小時候也會背着背簍和鎮上的小姑娘們一起去割野菜,後來那些小姑娘一個一個地嫁人了。
起初平安還很好奇,因為嫁人的時候,會穿漂亮的衣服,還會吃好吃的。
平安那個時候只有十二歲,也會說,媽媽我也要嫁人,這樣我們就都能吃飽飯了。
也不知道從那天開始,平安再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了。
也許是因為玲子被打,也許是小靜生不出兒子,連着生了三個女兒後跳井死了。
胡寡婦低下頭,擰幹衣服的水。
她提着剛洗好的衣服,轉身才走幾步,就有人風風火火地追上了她。
是鎮上的媒婆。
“妹子啊,找你找了大半天。”對方一上來就親熱極了:“喜事啊。”
“什麽喜事?”胡寡婦皺了皺眉頭。
“曾先生的小兒子看上你家姑娘了,這不是大喜事嗎?”
“平安現在還不想這個事情。”胡寡婦拒絕了。
“妹子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女兒不想這件事,不懂事,你這個當媽的怎麽就不管了?你看看別人家的女兒,這個年紀都有孩子,安安讀過書,年紀大一點別人也不嫌棄,你們可別不識好歹,這樣拖着下去,以後還能嫁誰?”
胡寡婦有些不舒服,在她心目中,女兒那麽優秀,就算是不嫁人也可以。
胡寡婦:“她還小。”
“小什麽小,馬上就成老姑娘了,你要她一輩子嫁不出去嗎?”媒婆毫不客氣地說道。
“那我也養她一輩子。”胡寡婦語氣也尖利了起來,她讨厭這個人說的話。
“你這個人啊,你也不怕你女兒以後恨你啊,你沒聽到別人怎麽說的。還好他們家不嫌棄,平安又不是城裏的姑娘,再拖下去,真沒有人要了。”
胡寡婦氣得掉眼淚,白了對方一眼,轉身就回去了。
胡寡婦整夜都睡不着覺,過去的一切,周圍的一切向她壓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晚上,她躺在床上,想着白天的事情想起了過去的種種,忍不住哭了起來,像是要把這一切無法調和的矛盾都哭出來。
這是她的女兒,她希望她高興,更希望她平平安安。
“你去城裏吧。”
第二天一大早,平安起床,就看到母親收拾了包裹,交給了她。
平安忍不住抱住了她:“媽,對不起。”
“是媽媽對不起你。”
胡寡婦跟在她的身後,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了胡同。
胡同盡頭,年英站在那裏,面帶微笑地跟她們打招呼。
平安道:“你稍微等我一下,我跟我媽再說說話。”
胡寡婦始終低着頭,她的女兒要去城裏打拼,她的心像是被鋼絲猛戳着,每走一步心就顫抖一下。
她仿佛不是送女兒進城,而是送女兒去刑場。
她擡起頭,女兒已經比她高一個頭了,可她心目中,女兒永遠都是那個拉着她的手,喊她去看馬車的小姑娘。
現在,她的小姑娘要去那麽危險的地方。
她的心裏生出了無限的恐慌。
她想起了天不亮就出去種地,最後還是餓死了的父親,想起了跪在地主大宅門口凍死的母親,想起了被日本鬼子殺死的丈夫。
她只有女兒了。
女兒是她唯一的支柱,這麽多年了,一想到女兒,她就有必須活下去的動力。
胡媽的心幾乎是在顫抖,她伸出手,想要阻止女兒離開自己。
最後她說出來的話卻是:“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不要去危險的地方……”
“我會的。”平安抱住了自己的母親。
“快去吧。”胡寡婦擦了擦眼淚,推了推女兒,送她離開。
胡寡婦看着女兒坐着馬車離開了,她的心也空了下來,随着女兒離開了這個熟悉的安全的小鎮,心裏的這種空寂變成了越來越強的恐慌。
第二天,胡寡婦到糧倉,今天和往常不一樣。
今天是個大太陽天,于是大家正在往外搬谷子去曬。
糧倉沒有自己的曬谷壩,現在臨時曬谷的地方是鎮小學的操場。
此時操場上堆滿了谷子,青年知識分子們正在搬着糧食。
胡寡婦一眼就看到了李振花這個姑娘。
她搬着一袋谷子,壓得整個人都彎了。
胡寡婦趕緊上前去幫忙,李振花搖了搖頭:“我自己可以!”
胡寡婦便從旁邊提了兩袋谷子,也跟着一起倒在廠壩上。
李振花放下袋子的時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但又不休息,立馬就又回去。
“你不休息一下嗎?”
她跟上了這個瘦瘦的年輕姑娘。
“不累!這些糧食要快點曬好,運輸隊好送去城裏,聽說城裏好多工廠開工了,電廠也開了,有私人糧商擡高了糧價,搞得人心惶惶,得我們的糧食進城了,物價就能穩定下來了,他們也能專心搞發展。”
胡寡婦聽她說城裏,于是問道:“你想回城裏嗎?”
“不想,這裏需要我。”
她的表情那麽輕松,她的眼神裏有滿足,有驕傲。
她的語氣那麽驕傲開心。
“唐媽,我們的國家正在進行着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我們正在做前人從來沒有做過極其光榮偉大的事業,總有一天我們會從落後的農業國家建設成先進的工業國家。”她看向了遠方。
胡寡婦看着她,覺得她和自己的女兒好像,在說起自己做的事情的時候,眼裏都像小孩子一樣歡欣。
李振花回過頭,看着這個中年婦女,她忍不住說道:“唐媽,如果你能明白該多好,你要是明白了,你就會和我們一樣驕傲,一樣開心。”
她說這話的時候,又迫不及待地彎下腰,用力提起一袋子谷子,因為太重了,額頭青筋暴起,滿臉紅撲撲的,都是汗水,突然間的腰疼讓她趕緊手扶住了腰,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她眼睛亮晶晶的,那麽開心。
這麽辛苦,為什麽還能這麽開心?
以前,她還年輕的時候,她的同伴是地主家的長工,大家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地主,招來一頓打。
她從來沒有從那些人身上看到過這樣的光,哪怕是地主家的女兒身上都沒有。
她不懂,不懂她們明明是讀書人,為什麽天天這樣搬糧食,曬糧食,累得晚上癱在床上,爬都爬不起來,可依舊那麽開心。
她心裏生出了一種想法,如果她也能懂該多好。
曬谷廠上,陽光撒下,青年知識分子們蹦蹦跳跳地翻曬着公糧,一袋子又一袋子,他們被壓得面朝地面背朝天,可他們臉上都是笑,仿佛他們背的不是糧食,而是偉大光榮的事業。
突然間,一個高個子男人唱起了歌,聲音雄厚,充滿了力量。
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哼唱了起來。
那歌聲铿锵有力,節拍明快,每一句都帶着年輕人的活力,他們一邊唱一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種共有強大的感情在她們中間流轉。
胡寡婦聽不懂那裏面的歌詞,也不明白他們所說的偉大事業,可是,那歌聲像是有某種魔力,伴随着輕快的節奏,通過耳道湧流進她的心髒,緩解了因為女兒遠去的焦慮不安。
她的思維随着歌聲一路升高,慢慢飄遠,去往陌生的縣城。
在陌生的地方,她的女兒肯定也這樣快樂,也遇到了相互理解的同伴。
作者有話說:
“我們的國家正在進行着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我們正在做前人從來沒有做過極其光榮偉大的事業,總有一天我們會從落後的農業國家建設成先進的工業國家。”非原創,這就是那個時代的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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