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尾聲
因為打壓柔羌部落赫赫戰功, 大皇子褚玖的風頭超越二皇子,聖上正式冊封褚玖為太子,未來帝王。
而這勝利, 泰半都是沈舟頤的功勞。
當初褚玖初次看見沈舟頤時, 就覺得此人對自己未來大有裨益, 極力欲收沈舟頤到自己麾下。現在思來當初慧眼識英,沈舟頤真将自己送上了皇位。
褚玖一得勢,便将自己心腹統統提拔晉升。沈舟頤身上本來莫名其妙背着賀家大爺的官司,褚玖上位後統統給抹消了。
褚玖不希望沈舟頤辭醫養老, 欲留沈舟頤在府邸上,斯人非但是位能幹好用的神醫,也是智囊。沈舟頤傷成那副模樣, 一時片刻褚玖也沒法強迫他留下, 只得為他請來九州各地神醫, 希望挽性命于危難。
但是, 論起醫術恐怕全天下無能出沈舟頤其右者,那些神醫做沈舟頤的徒弟還不配, 根本回天乏術。若要活下去,還得靠沈舟頤自救。
沈舟頤和戋戋回到賀府。
暌別許久,賀府一草一木依如往昔。
戋戋曾經被賀家趕出門,也和賀家人鬧過隔閡。但如今時過境遷, 月姬也已出嫁, 賀老太君等人願意重新接納戋戋。
她依舊住在自己桃夭院閨房裏。
桃夭院沈舟頤一直沒給旁人住過, 室內陳設布置和戋戋當初離開時無二無別, 茅檐常掃, 灰塵弗染。
因為沈舟頤隔三差五總會來這裏小住, 空氣中也飄浮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藥香, 安靜,寧谧,住在裏面仿佛時光流淌得也緩慢了。
戋戋來到賀老太君面前,掀裙下跪,給賀老太君叩了個首。
賀老太君見她衣裙寬松,似已身懷六甲,略略驚喜。
其實賀老太君與戋戋能有什麽仇呢,祖孫倆原本是最親近不過的親人。雖然并沒有實在的血緣關系,隔輩親情卻在。
戋戋雖因身世之事騙過賀老太君,賀老太君卻也因偏心賀敏而對不住戋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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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賀家人口凋落得厲害,賀若雪新生的虎兒被邱濟楚帶到邱家,并不由賀老太君撫養。近些日子來,賀老太君聊感膝下荒涼,人老了,最大心願莫過于有個尺男寸女傍身。
戋戋叫賀老太君一聲祖母,賀老太君也回叫戋戋孫兒。
祖孫倆恩怨,便在對視中泯滅掉了。
賀老太君怎能不感慨,當年她還把戋戋當成親孫女全心全意對待時,一心一意盼着戋戋攀高枝,對販藥經商的沈舟頤鄙夷輕視。
可兜兜轉轉,戋戋到底和沈舟頤做了夫妻,到底将一輩子交到沈舟頤手裏。
冥冥之中,某些事情當真是天注定。
沈舟頤身子比賀老太君還虛弱些,多站少頃肺裏便咳嗽。戋戋簡短與賀老太君敘舊後,攙着沈舟頤回桃夭院。
她梳着低低矮矮婦人髻,兩根素簪穿插在黑發之間,一洗少女時代的明媚活潑,愈發多幾分成熟溫婉味道。
是即将做母親的人了。
戋戋扶着沈舟頤,真正像正經做人家老婆一樣,謙卑順從,賢妻良母,從外表就看得出來她這次是真死心塌地了。
每逢過門檻時,戋戋還細心提醒,“哥哥慢些。”
她是個守約之人,既答應沈舟頤用自己下半輩子的自由換晉惕性命,就真放下身段了。
沈舟頤淡淡旁觀,卻頗不是滋味。他确實奢求她的死心塌地,但是如此一個賢妻良母的她,卻非他想要。
記憶中戋戋最耀眼最美麗的時刻,是當年她滿心希望準備嫁晉惕時,明眸麗齒,時常歡笑。她委身自己後,要麽強顏歡笑,要麽便是如今的死氣沉沉。
最主要是,他現在殘疾、醜陋、衰老……怎生配得上光鮮亮麗的她?
沈舟頤唏噓着,自卑烙進骨子裏。
從前他以為自己不比晉惕差,現在卻覺得自己哪哪都弗如晉惕遠甚。
兩人回到桃夭院,戋戋推了架輪椅過來,叫沈舟頤坐上去試試。這架輪椅是邱濟楚從閩南訂做來的,沈舟頤腿腳不方便,以後她可以時常推着他。
“試試還舒服嗎?”
沈舟頤其實有點抵觸坐輪椅,凡是能勾起他殘廢痛苦回憶的物件,他都不願去觸碰。
更何況戋戋還懷着身孕呢,理當是他貼身照顧她,又豈能反過來辛苦勞煩戋戋推着他?
她這樣,越發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廢人了。
沈舟頤指尖猶豫地撫摸着輪椅,眸底升起淡淡憂傷,輕聲道:“不了戋戋,我雖瘸些,卻還是能自己走路的。”
戋戋哪裏依從,強行将他推坐在輪椅上。她力氣甚大由不得他抵抗,他只得任由她推着轉了兩圈。
戋戋道,“以後哥哥就坐這個,想散步時戋戋推你方便。”
沈舟頤混茫茫惆悵,明明是甜甜的話,他舌根卻隐隐發苦。
戋戋為何不反抗他呢?
若她對他又打又罵,歇斯底裏,他心裏還能好受些,逼自己痛下狠心留她在身邊。
可如今她照顧他那樣體貼入微,那樣好……讓他彷徨而愧疚。
沈舟頤垂下頭,長長睫毛挂着一滴晶瑩的淚。
陽光下,似飄散在風中的雪。
明明沒下雪啊?
戋戋惑然。
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愛哭了?可是自己又說錯了什麽話惹他傷心?
“戋戋。”
沈舟頤嗓音啞啞,仰頭卑然仰望她,
“你快點生下咱們的孩子吧。”
——我好快點放你走。
你這樣委身給我,讓我愧疚、忐忑、自慚形穢。
沈舟頤悲然笑笑。
單純,卑微,而又幸福。
在北地草原,我不該逼你和晉惕分開。
我寧願不要你的愛了,讓你去追尋你自己幸福。
沈舟頤眼圈紅似鴿子血。
他那副哀傷的樣子,如斷了翅孤雁,傷痕累累,令人油然而生恻隐之心。
戋戋莫能理解沈舟頤話中深層次含義,以為沈舟頤只是單純盼望孩兒出生。
她皺眉道,“孩兒拒絕一個殘廢父親,你得趕快好起來。”
頓一頓,“……我知道哥哥有辦法救自己,是嗎?”
她每日還要喝一兩滴他的血解毒,他萬萬不能長久頹廢下去。
而且,昏迷的晉惕也在等着沈舟頤去大發慈悲喚醒。
沈舟頤悲然笑笑。
單純,卑微,而又幸福。
“好。”
為了戋戋,救自己。
·
照顧沈舟頤入睡後,天空零零星星飄起小雨點。
戋戋撐着把傘,靜靜觀雨片刻,出門往魏王府走去。
她想去探望探望晉惕。
晉惕安然無恙,她才能放心。
現在沈舟頤和晉惕一個比一個脆弱,都跟紙片糊的人似的,輕推就倒,她反倒成了頂梁柱。
魏王府的人都厭惡戋戋,怪戋戋紅顏禍水,坑害了他家世子大好前程。
戋戋本來被王府大門關在外面的,好巧不巧,晉惕前妻、趙閣老女兒趙鳴琴正領着一個兩歲小兒往魏王府來。
趙鳴琴和戋戋算老相識了,雙方寒暄兩句,趙鳴琴開恩領戋戋入府。
兩個女子或許曾經敵對過,但現在恩怨情仇如浮雲過,早已淡化,重歸于好,趙鳴琴本也不是什麽惡毒女人。
趙鳴琴好奇問,“你還來王府做什麽,想着當世子妃嗎?”
戋戋鄙夷,指了指自己隆起的肚子……怎能做什麽世子妃呢。
趙鳴琴嘆道,“當初晉惕那負心人鑽牛角尖喜歡你,我與晉惕和離後,以為你倆必定能結為眷屬呢,沒想到啊……你終究還是愛你那表哥更多些。”
說起沈舟頤,趙鳴琴有些哽咽。
那張清俊的面頰,到現在還是她眷戀的。
“我羨慕你。”
戋戋悶悶答道,“羨慕不羨慕的,都是一樣過日子。”
趙鳴琴怕還不知道沈舟頤毀容了,否則定然豈會再眷戀他。
“你倒想得開。”
趙鳴琴領着的小孩咿咿呀呀學人說話,戋戋覺得可愛,伸手也撫摸兩下。
這孩子可憐,到現在還不知道父親是誰。
“我就當這孩子沒有父親了,我一個人帶着也挺好,母女倆過日子省心。”
戋戋,“确實。”
兩人關系疏離,話頭點到為止。
有趙鳴琴帶領,戋戋才得以進入魏王府,見到了躺在床上沉睡的晉惕。
原來這些日子,一直都是趙鳴琴在伺候晉惕吃飯便溺……趙鳴琴什麽也不圖,就是閑得無聊,找個沉默寡言的人傾訴傾訴心事罷了。
沒有誰此刻的晉惕更沉默寡言了。
戋戋知道,趙鳴琴內心還是想和晉惕合婚的。
……是自己耽誤晉惕了。
戋戋黯然神傷,也拿溫濕的棉布替晉惕擦了擦臉。晉惕英俊五官略略顫顫,眼睛靜靜閉着,仿佛能感知到戋戋就在身旁。
“你真不想和世子爺做夫妻了嗎?”
趙鳴琴懇然問,“你莫要顧忌我,我和晉惕既然和離了,便也不奢求破鏡重圓。他追求你大半輩子,寧可為你受傷沉睡,你若喜歡他……就該抛下一切和他完姻的。人生沒有重來機會,莫給自己留遺憾。”
戋戋茫然。
抛下一切和晉惕完姻?
“一切”是什麽?
或許現在牽絆她的一切很簡單——只是沈舟頤。
但她抛不下。
晉惕可憐,沈舟頤比晉惕更加可憐。但凡想到沈舟頤那可憐巴巴眼神,戋戋心尖就顫顫疼。
如果她能早些知道了慧與沈迦玉之間那些事,早些知道沈舟頤在危急時刻寧願推開她替她死,早知道她已懷有沈舟頤的孩子……她或許不會如此狠心對待他。
但這人間事如此陰差陽錯,哪有早知道呢,千金也難買早知道。
直到此刻,戋戋麻木的那顆心方再次體會到愛是什麽滋味。
沈舟頤以為的沒錯,她心甘情願畫地為牢,折斷自己翅膀,留在他身邊。
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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