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進城
第二日,天還未亮,新風村一座座土磚房都晃出了些許光亮,将冬日早晨的黑暗撕了道口子。
家家戶戶廚房玻璃窗子裏身影晃動,這是新一天的忙碌又開始了。徐新紅披上襖子走出裏屋,跟在她身後的是男人陳富貴,兩口子昨晚拌了嘴,今天起床誰都沒搭理誰,各自嘔着氣。
兩人悶着聲往廚房走去。
“大伯,伯娘,早。”陳葉雲穿着一件深藍色襖子,上頭打了三個補丁,衣裳是徐新紅的,她把打補丁最少的一件給了侄女穿。
陳富貴劃了火柴,點燃枯枝放進竈臺下方,一股濃煙嗆出,竈臺上燒着鐵鍋,裏頭熬着苞米糊糊,水多不見兩粒米,囫囵吃個意思就是了。
徐新紅拿着勺子攪動鍋裏的苞米糊糊,陳葉雲從廚房櫃子的第一格拿下個麻布袋子,将繩子解了,伸手進去抓了三把玉米面到盆裏,公社每年按照工分發工錢,陳富貴一天十個工分,徐新華八個工分,做滿一年工,兩人總共能拿一百多塊錢,另外每人兩百多斤糧食,粗糧占了七成。
家裏人多糧食總是不夠吃,只能往飯裏多煮些紅薯,吃着頂飽。
有了陳葉雲幫忙,徐新紅活計是要輕松些,她一邊切大頭菜,一邊跟陳葉雲搭話。
“小雲,昨兒你聽着沈婆說的沒?好幾家人家,就是家裏亂糟糟的,我尋思了一晚上還是孟家好點,可他又是結過婚有娃的。”徐新紅可憐陳葉雲親娘不在了,所以幫她說親也要多問問她意見。
“伯娘,我不想給人當後娘。”陳葉雲目光堅定,像是早就考慮好了。
“當後娘确實難的,你不想也成,那再找沈婆多相看相看。”徐新華把苞米糊糊舀起來,又拌了碟鹹菜。
三人吃完早飯,她站在門口送大伯、伯娘出去幹活。現在在冬日裏頭,生産隊沒啥活計,就讓平整田土,再挑糞去肥肥田,夏天農忙陳葉雲跟着去了的,冬天事兒不多,就沒讓她跟着,在家做做衣裳攢着去賣點錢也挺好的。
一陣寒風吹過,陳葉雲收回目光,裹緊襖子往裏屋走去。
大軍剛起床,正揉着眼睛往外走,迎面就見着大姐。
“大軍,鍋裏有糊糊,你帶着他們把早飯吃了,大伯和伯娘整地去了,晌午回來。我得進趟城,不定啥時候回,要是他們問起你就說一聲啊。”陳葉雲一一把事情交待了,臨了又添了一句,“你好好看着幾個小的,別出岔子啊。”
沒等大軍清醒過來,陳葉雲已經走出大門了。
這會兒天微微發亮,路上偶有出門準備下地的叔嬸兒,都迎着寒風前行。
村裏每五天趕一次集,就在公社那頭,得搭驢車過去,要是靠雙腳走路,得走好幾個小時。
她站在村口等去集市的驢車,集市上是以生産隊為單位的集體交易,不準私人售賣,不然就是投機倒把。不過偶爾有人用攢的雞蛋或者山裏挖的竹筍也能偷摸換點東西。
陳葉雲等了二十多分鐘,前頭連架驢車的影子都沒有,她搓搓手哈口氣,吐出一圈白霧,臉頰兩側和鼻尖被凍得發紅,耳朵也冰涼冰涼的,剛剛走得急,忘記帶上火車頭帽子,這會兒也不敢往回走了,擔心人一走,驢車就來了。
她眼巴巴望着前頭,心裏盼着,終于來了一架驢車,噠噠噠聲兒越來越響,劃破霧氣逐漸現了形。
“小雲妹子,你要趕集去啊?來來來,上咱的車,這兒寬敞。”駕車的是村裏有名的二流子吳賴子,二十四五了還沒娶着媳婦,整日游手好閑,因為陳葉雲的好顏色,時常對她說渾話。驢車上還坐着兩個和他臭味相投的後生,都是些流裏流氣的主。
陳葉雲長長的眼睫遮住了些許鄙夷眼色,不過片刻又化為漠視,她搖搖頭,退後兩步,繼續望向前方。
“哎,這驢車可不好等啊,就算有那也是滿座了,你不搭我這架今兒估摸是趕不了集了。”吳賴子面黃肌瘦,發似枯草,豁着一口黃牙谄媚笑笑,“別跟哥哥置氣,來來來,帶你趕集去。”
驢車上另外兩人也随聲附和起來。三個二流子還想動手将人強拉上車。
“小雲妹子,你說你還沒結婚是不是等着哥哥我呢?來來來,我們培養培養感情...”吳賴子看眼前的姑娘白生生的小臉,泛着紅暈,更是賊心大起。
陳葉雲忙退後兩步,這年頭要是被人見着自己和這二流子拉拉扯扯攪不輕,名聲不定怎麽被人損呢,她轉頭就要往旁邊跑。
“小雲,咋地啦這是!”
突然一聲叫喊阻止了吳賴子要追趕的腳步,是隔壁村李老二駕着驢車來了,上頭滿滿當當六個人,五個女的一個男的,出聲的是村裏的裁縫王大娘。
“王大娘,我等驢車呢,想趕集去。”陳葉雲順了順氣,裝着無事發生的模樣,露出個恬靜的笑,她跟王大娘學過一個月做衣裳,因此熟識。
王大娘看看她身後那豺狼似的三人,心下了然,沖陳葉雲招招手,“來,上我們這兒坐,路上正好有個說話的。”
驢車上本就坐得人貼着人,當下就有人起了氣,一個尖嘴猴腮的後生不耐煩的開口,“還上人啊?坐不住了,前頭那驢車不是空得很嘛,上那兒坐去。”
“要去你去。”王大娘身子胖,說話也中氣十足,立時将開口埋怨的後生數落一通,“你個男的還跟我們這群大老娘們擠啥啊?我們還沒嫌你呢。”她用身子撞開那人,生生擠出個空,拍拍地兒,示意陳葉雲。
“來,小雲,上這兒坐着,大夥兒擠着還暖和些。”
“謝謝王大娘。對不住,跟大夥兒擠着了。”陳葉雲踏上腳踏,坐上驢車後座,呼呼啦啦一群人又出發了。
****
到了集市,天已經亮了,今兒霧氣後頭居然還晃出絲絲亮光,隐約能見着暖陽,雖然風還是呼嘯,可瞧着那暖光照在衣裳上,總覺得是暖和了些。
其他人都下了驢車,有人抱着一籃子雞蛋,裏頭挨個躺着十來個小個的雞蛋要拿去集市換東西,有人帶着一袋子地瓜幹換東西,王大娘是去扯布的,她見陳葉雲沒挪步有些奇怪。
“咋不動啊?”
“我想進趟縣城,王大娘,你先忙。”陳葉雲等人走了,才坐實到車板上,前頭總覺着自己是被夾着懸空的。
“行,那你路上慢點啊。”王大娘邁着步子走了。
驢車又晃悠了兩個小時,終于到了縣城,陳葉雲坐了三個來小時的驢車,腰有些酸痛,給了趕驢車的大爺一分錢倒了聲謝,便匆匆下車了。
長宏縣在北梧市西北角,是個偏遠的縣城,地界不大,她從出生到現在就來過兩回,第一回 是跟爹娘來的,當時才十歲,生辰滿十的大日子,進城選頂虎皮帽。第二回,十三歲,是跟爺爺一起來的,來置辦爹娘下葬的東西…
第三回 ,十九歲了,她是一個人來的,要給自己找個結婚對象。
縣裏只有一家郵電所,還是去年才翻新的,陳葉雲聽村裏人提起過,她問了問路一路往前走去,長宏縣郵電所的招牌豎立在牆上,嶄新又體面。
排隊等了一會兒,終于輪着陳葉雲,她看着辦事員同志開口,“同志,我想拍電報。”
辦事員一聽,有些啞然,所裏常來寄信的,有來彙錢的,人還不少,可就是沒什麽人來拍電報,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太貴了。
她眼皮子一掃,這姑娘長得眉清目秀,可穿得不咋樣,不像是舍得花錢的主,于是掐着聲音随意開口,“左邊牆上有價錢,自己看看要不要拍。”
大多數人見了那價錢都得變臉色。
陳葉雲轉頭看去,只見牆上貼着一張白紙,上頭寫着電報價錢,普通電報一個字三分錢,加急電報一個字六分錢。
是真貴!她早聽人說過,現在想着要出這麽多錢也是心疼,可現在确實沒辦法了,“我拍,在哪兒寫啊?”
辦事員驚訝看她一眼,沒成想還挺闊氣,她遞上前一張紙,一支筆,公式化的介紹,“姓名和地址也算字數的,自己算好價再落筆啊。”
“謝謝。”陳葉雲小聲說着,接過紙筆,她在心裏默默數着字數,那人的名字加上單位地址已經去了八個字,給自己說事情的字數也不多了。她在心裏删删減減想了好一會兒,惹得辦事員有些不悅。
“同志,快着點,拍不起就寄信也成。”
“我馬上就寫。”陳葉雲深吸一口氣,握着筆,腦海裏想起昨晚大伯和伯娘的争吵,想起今早遇到的二流子猥瑣的眼神,終于下了決心,刷刷寫字。
辦事員看她寫了好些字,有些吃驚,這加上地址得好幾毛啊,能買一斤豬肉了。等接過陳葉雲遞來的紙條,她一掃上面的內容,更是瞪圓了雙眼。
怎麽會有人發這種內容,簡直不害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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