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中 (1)

醉飲黃龍自一場漫長的沉睡中醒來，許久未曾有過的無夢好眠卻反令人更覺疲頓，他幾乎花去了全身的力量來睜開雙目，又用去片刻時間來反應眼前所見的場景。

赤麟正垂目坐在他的榻邊，見他醒來，便皺緊了眉心望向他，眉眼中是他所陌生的某種情緒，卻未曾出言，而其他三位兄弟正守在遠一些的地方，同樣将關切的目光投來，不大的靜室內，還有好友正面帶笑意地搖着扇，對他微微點頭。

醉飲黃龍出神了一霎，卻又疑心這不過是一場過于不現實的夢境，便再次安然阖上雙目，惟願再多留住這畫面片刻。

然而記憶已開始漸漸地覺醒，他憶起妖世浮屠的那一刻，又恍惚地以為這是人臨死前的幻覺，便無聲地微微上揚起唇角，釋然地欲将意識重新沉入黑暗中。

一只手忽地重重握上他的腕，真實的疼痛中他聞得了赤麟低沉的聲音清晰地入耳：“醉飲黃龍，不要裝睡。”那語氣冷漠而平淡，然而內容卻又不似赤麟會對他說出的。

他再次艱難地睜開眼，目中所見猶是未變的場景，他努力思考了片刻，卻見好友已遞來了一杯熱氣袅袅的茶。醉飲黃龍欲舉臂接過它來，始覺指尖如系了千鈞的重量，竟是難以擡起半分，他微微張開口，方感喉中幹澀灼痛如內含燃炭，一時間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樣的狼狽有些久違，醉飲黃龍憶起他上一次體會到同樣的無力感，還是在遠古前的蟠龍古脈，那時的他剛剛恢複了天尊皇胤的記憶，獨自一人躺在生冷的山岩之上，手臂和掌心都浸在自己的血泊中，直到它們粘稠地幹涸起來，身體卻還是移動不了半分。

可是他還活着，死裏逃生地撿回一條命來。還沒找回兄弟們，他又怎麽能死？

……

醉飲黃龍終于回過神來，才發覺室內的陳設略顯熟悉，刀無極已接過了那杯茶，舉臂扶上他的肩，借力令他坐起來，嘯日猋欲上前幫忙，又礙于榻邊空間太小，便挨了刀無極而立，俯下身來欣然卻又擔憂地望向長兄。

刀無極仍單手舉着那杯茶，卻并不遞給醉飲黃龍。嘯日猋欲伸手接過它為兄長潤喉，卻又被刀無極明顯有意地避開了。嘯日猋頓時變色，正欲開口說些什麽，卻被一只手輕輕按上了肩頭，他回過頭去，看見笑劍鈍正對他微微搖頭，便噤了聲，卻仍是不悅地将目光投向了刀無極。

刀無極卻正與醉飲黃龍目光相對，猶是面無表情，亦不出言關心或相譏，便只是将那一杯熱茶穩穩地舉在兩人的視線之內。

室內一時陷入了某種氣氛難言的寂靜中，直至醉飲黃龍漸漸露出些許笑意來，極是緩慢地一寸寸擡起了手臂，指尖微顫地伸向刀無極手中的茶杯，杯中的水面動蕩起來，卻終是被平安地接了過去。刀無極幹脆地撤了手，任由幾點漾出的水跡落在醉飲黃龍的衣衫上，卻不錯目地注視着對方看似平穩、卻極是遲緩沉重的動作，直至醉飲黃龍終于将小小的茶杯遞至唇邊，微微仰頭飲起茶來。

嘯日猋暗自放松了此前不自覺摒起來的氣息，再次回望向正把視線自天尊身上移開的笑劍鈍與始終垂首沉默的漠刀絕塵，心內有些莫名的喟嘆。他方才醒悟到自己此前舉動的莽撞，天尊從來都是禦天五龍之首，是照拂着兄弟們的兄長，以他所秉持的尊榮與驕傲，連飲水也需他人照顧的境況，又如何能接受？便是再退一步，要這般在兄弟們的注目下這般艱難地飲一杯茶，于天尊而言，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他不覺又去看刀無極，對方仍緊緊注視着醉飲黃龍舉動，平靜的面上讀不出情緒，嘯日猋不知那人如此作為是真正地關心和了解天尊、抑或只是想欣賞兄弟如此無力的不堪。他想尋些言辭來打破室內這凝滞的沉默，然而一時間卻亦無話可說。

最後開口的人卻是笑劍鈍，他回頭望向漠刀絕塵，輕聲道：“适才的客人來勢洶洶尋上醫邪，似為神針而來。天尊既已清醒，還需大夫及時診治，或也需再次借助神針之功效，此事棘手，我們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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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刀微微颔首，嘯日猋又望了一眼一旁無聲搖扇的極道先生與正緩緩放下茶杯的醉飲黃龍，亦踏前一步道：“我與你們同去。”

笑劍鈍又轉回了身，向着醉飲黃龍稍稍垂首道：“我們都已平安無事，天尊且安心休息。”

醉飲黃龍輕輕點頭，最終發出了仍有些喑啞的聲音，只道了一字“好。”便目送着三位兄弟陸續走出門去，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內。

然而最後踏出去的漠刀卻又後退了半步，微微轉過頭來，目光繞過榻邊的刀無極，認真地向醉飲黃龍道：“大哥定能早日康複。”

醉飲黃龍不覺笑起來，漠刀已再次轉回了身，輕輕合門而去。

不大的病室內少了三人，頓時顯得寬松起來，醉飲黃龍微微轉過目光，見刀無極仍沉默地垂目坐在一邊，便又将視線轉向了輕輕搖着扇的極道先生，低聲道：“赤麟，好友……”

刀無極未有應答，極道先生卻嘆了口氣，“你終于醒了，總算不枉這麽多人一番辛苦。”

“這裏是……千竹塢？我入妖世浮屠後，究竟發生何事？”醉飲黃龍隐隐猜得了幾分，乍醒來的思緒卻仍有些混沌，便索性出言直問道。

“便是我那位去當卧底的楓岫好友将你自那妖塔裏挖了出來……”極道先生餘光一瞥始終不做聲的刀無極，頓了頓又道，“而後有你一位兄弟以龍氣護你性命數日，直至三龍共脈，天刀漠刀複生，便以四龍齊鳴之力叫醒了你。”他略去其中種種曲折，簡單加以概括，最後又打趣道，“能睡是福，只是好友這大難不死的後福，未免太令人提心吊膽了些。”

“……哈！”醉飲黃龍原本略略皺起了眉，聞言卻又輕輕一笑。

“想來你們兄弟兩個還有些話要說，我是識趣之人，也先去外邊看看情況。”極道先生以扇掩面，不待醉飲黃龍回答，卻亦轉身離去了。

醉飲黃龍将視線收回，見尚在室內的最後一位兄弟微微動了動，卻始終不願擡首正視自己一眼。他用了些力氣，稍稍擡起手，想去拍拍他的肩，卻又被刀無極稍稍別過身體錯開了，便也自然地将臂重新放了下來，口中喚道：“兄弟……”

“為何要去妖世浮屠？”刀無極終于轉過頭來，目光中卻帶了幾分狠戾的不悅，用近似逼視的目光望向他，“就算漠刀為死神之力所困，也總有其他辦法尚可商榷，你……”

他頓了頓，低聲道：“我為何曾将這般不智的你視作心腹大患？簡直是可笑。”

醉飲黃龍微怔了一下，卻不以為意地笑起來，“哈，你說得對，确是我不智。”

這坦率的承認卻反而令刀無極一時難以再加指責，他沉默了半晌，最終又開口道：“你可還能運起龍氣？”

已暗自嘗試過此舉的醉飲黃龍聞言而輕輕搖頭，正欲說些寬心之言，卻不妨刀無極忽地伸手搭上了他腕上之命門，又将龍氣源源灌入，醉飲黃龍會得其意，卻反手按住了對方的手背，制止了這行為，“縱有外力相助，我亦暫時無法引導體內龍氣之動向。此舉徒勞無益，赤麟，不必再費力了。”

已感應得一瞬龍氣于對方體內無緒地四散開來的刀無極自知此言非虛，便輕哼了一聲，停頓了片刻，又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是。”醉飲黃龍仍是态度極好地從善如流，面上的笑意反而重了幾分。

刀無極忽覺這笑容極是刺目，仿佛這一聲肯定亦是同時譏諷了自己一般，便憑空生出幾許微妙的難言之情。隔世重逢後，除卻最初那一場令對方震怒的相殺，醉飲黃龍便總是這般放低姿态地待他，此前他已多次見得他痛心疾首之态，心中未嘗不有些許動搖，但那終究都是有限的，它們令他惱怒焦躁，卻也說不清這惱怒焦躁的物件究竟是誰。

而又有誰能料到這短短數日來竟有如斯波折，而今他見醉飲黃龍一副陰霾盡掃、憂慮全無的模樣，卻又想鄙視他這絲毫不在意自己虛弱狀況的短視與盲目樂觀。可是他的唇微微動了動，卻怎麽也無法再一針見血地去刺傷這個人過于寬大的心。

有句随口而出的話差點成了他們之間的訣別，他不知那句話是否曾令醉飲黃龍心灰意冷，可這數日來，它卻總是無由地盤踞在他的頭腦裏，如骨鲠在喉，他向來無所畏懼，這一次卻全然不願去想四龍齊鳴若是失敗的後果。

刀無極微微理了理開始無由發散的思緒，最終仍是冷靜地點出足夠殘酷的現狀來，“你在歡喜什麽？四龍齊鳴不過一時權宜，我與那三人，尚各欠着一場相殺。事到如今，這般無能的你，還能阻止什麽？”

“……”

他盯着醉飲黃龍果然開始皺起來的眉頭，一字一字道：“我要你活着，親眼見證你這魯莽選擇的後果。”

“赤麟……”醉飲黃龍正待說些什麽，病室的門卻忽被輕輕推開了。

室內的二人不約而同轉過頭去，見天不孤是第一個進入的人，三龍與極道先生亦随後魚貫而入，極道先生正搖扇道：“我等來遲幾步，未料南風不競已然奪針而去了，實在慚愧。”

“我與南風公子願賭服輸，先生無需自責。”天不孤從容道。

醉飲黃龍微微低伏了雙肩，向天不孤致意道：“多謝你之施救。”

“吾不過受人之托。”天不孤施然上前，指尖搭上醉飲黃龍的腕來探脈相，片刻後便篤定道，“龍源雖已重塑，龍脈卻不複存，性命無虞，功體盡失。”

這判斷頓令他身後的幾位刀龍齊齊變了臉色，天不孤卻已收了手，又道：“醉飲黃龍是未經轉世的刀龍之軀，獨屬于上天界之傷，苦境自然藥石無效。七神針已不在吾手，縱是在，亦對他無所幫助，你們已可離開了。今日由他人撞破四龍齊鳴之事，難保醉飲黃龍未死之訊息傳出，幾位珍重。”

他亦向醉飲黃龍輕輕回了一禮，不複多言，便轉身而去，重留室內幾人商量未來之事。

“若無龍脈……”嘯日猋終于有些艱難地開口，“天尊你……”

“哈！”醉飲黃龍卻輕松地揮了揮手，“那又如何？龍脈本是後天修成，性命既在，總可從頭再來。”

這話卻令室內的幾位兄弟不約而同地轉移了目光，各自不相注視，醉飲黃龍發覺氣氛不對，方才反應過來。他本無雙關說教之意，便攢了力氣欲起身下榻，刀無極卻憑空伸出手來，帶上不容置疑的道力，将他重新按回安坐之姿。

笑劍鈍将這動作看在眼裏，微微欠身向醉飲黃龍道：“天尊，我們回嘯龍居吧。”

極道先生于心內腹诽果然是好友的兄弟們，便是一向沉穩的天刀，倒也這般不見外……然而他搖了搖扇，身為居所的主人，卻未順勢同作邀請，只是将折扇掩在面前，露出一雙眼眸望向了相知多年的好友。

刀無極已收回了手，聞得天刀的言語，也同樣不動聲色地将視線投向了榻上被邀之人。醉飲黃龍聞言，果然微微開了開口，卻欲言又止，未能直接答應。

“此舉不智。”刀無極聲音低沉道，“你三人本是火宅佛獄之目标，又與妖世浮屠數次結仇，嘯龍居經歷數次戰火，已是風口浪尖……”他一瞥于旁靜靜聆聽的醉飲黃龍，露出一絲譏诮的笑意來，“你們如何護得這樣的天尊皇胤周全？天尊皇胤縱是功體盡失，比起你等，依舊擒之更有價值，殺之更顯震懾之威。”

“刀無極！你……”嘯日猋憤然伸手按上吠日刀，卻被面色沉下來的笑劍鈍暗中一攔。

“天刀之居所極易尋得，荒漠已是一片廢墟，”刀無極卻仍是面不改色地分析，絲毫不避諱這言辭中又彰顯了多少自己親手所造的“功業”，他擡目一望正強自按捺怒意的嘯日猋，“九天之頂勉強算是好選擇，至少可擋下妖世浮屠一方的人馬，可是醉飲黃龍已上不去了。”

“我們會帶天尊另覓隐蔽之所，專注于他之康複，不再過問世事。”一直沉默的漠刀忽地出言，嘯日猋猛然回頭，耳內卻聞得骨節作響的微聲，他稍稍放低了視線，才注意到漠刀的雙手緊握成拳，指尖正深深地嵌入肉裏，已隐約浮出一點血跡。

“哦？等待敵人連手，将你等一網成擒？”刀無極仍是不留餘地地相譏，話多得不似平素深沉的赤麟又或內斂的封刀之主。

“赤麟，”醉飲黃龍終在一室尴尬的沉默中開了口，“你想說的是什麽呢？”

“此刻的最佳選擇是……”刀無極微微揚起了頭，望向醉飲黃龍的雙眸中有些許傲然之意，卻又隐含了幾分試探與挑釁，“你随我走。”

“胡說八道！”嘯日猋終于再難按捺怒氣，“你如此詭辯，分明是想……”

“邪影白帝。”醉飲黃龍驀地開口阻去了嘯日猋将出之語，卻向着刀無極微微點了點頭，“以你過往之立場，我若與你一起，他們确難料及。”

“黃龍……”笑劍鈍亦忍不住再次發聲，然而停頓了片刻，卻又只道，“天尊，請三思。”

嘯日猋向一直不做聲的極道先生望去，見對方有所感應地将視線投來，便暗自使了個眼色，希望兄長之好友能在此時出言相勸，然而極道先生仍是不疾不徐地搖着折扇，絲毫未有插手之意。

醉飲黃龍深深嘆了口氣，忽覺極是怠倦，便慢慢低下頭來。他有些暗暗的自嘲，堂堂禦天五龍之首，怎就落得了這般需人相護的境地？他本存了死亡的覺悟，可卻被兄弟們千辛萬苦地救了過來，這撿回的性命他不得不惜……室內一片寂然，又隐然帶着幾許劍拔弩張的氣息，皆是在等他做出一個抉擇。

“我與赤麟同行。”醉飲黃龍最終道，他環視過齊齊變了臉色的三位兄弟，卻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囑道：“天刀漠刀複活不久，嘯日猋重傷初愈，大哥暫時無法照顧你們了，你們都要好好保護自己，切勿莽撞行事。”

“好，好……你總是這般偏袒赤麟！”嘯日猋亦握緊了拳，咬牙道，“歡歡失蹤多日，枉我……”他忽地憶及安置醉飲黃龍入室時有一瞬的餘光一瞥，彼時牽挂于心未曾留意，此刻卻猛然驚覺，頓時色變，“擒走歡歡的……好似那搶針之人！”他用力捉緊了刀，拔足破門而去。

“嘯日猋！”漠刀絕塵伸臂攔他不及，忙追趕了出去。

“嘯日猋之精神不甚穩定，近日來一直情緒起伏緊繃，此刻更易心急出差，我亦去看看。”笑劍鈍仍是冷靜，又向醉飲黃龍望了一眼，最後低聲道，“天尊，保重。”

醉飲黃龍不覺緊緊鎖起了眉，目送三個兄弟接連倉促離去，耳內卻聞得了一聲輕咳，他轉首望向極道先生，見好友折扇一合，仍是一副從容的模樣道，“南風不競早已遠去無蹤，嘯日猋尋他不得，必會被天刀漠刀追上……玉傾歡之事，我會周旋，你寬心養傷便可。”

“好友，有勞了。”醉飲黃龍自是信任極道先生的能為，聞言不覺心頭一安。

“你欠我的，實在太多了，日後總要一一讨回才是。”極道先生一揚袖，于離去前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好，我會記得。”醉飲黃龍聞言低笑，神色終于輕松了些許。

刀無極将這一切看盡眼內，始終未再出言。

醉飲黃龍左手挽袖，右手執筆細細蘸了硯中的墨，落書在不大的竹箋之上。刀無極靜立于他身後觀視，心中卻不禁去想對方先前寫給他的那封信，待到回過神時，醉飲黃龍卻已端正地書好了名字，又按照天不孤之要求，在竹箋上系了小巧的銅鈴。

“我們走吧。”他回過身來，先行踏出幾步，懸于指尖的鈴铛随着拂過的微風發出清脆的聲響，于竹林內的鈴聲交相呼應。

刀無極便無聲地随于醉飲黃龍身後，共同步入竹林，待到他們照着醫者定下的規矩，将寫了醉飲黃龍姓名的風鈴懸于竹上，再行出此地時，便也算徹底與千竹塢斷了淵源。

然而行在前邊的人卻是不急，刀無極見醉飲黃龍在每一束竹子前駐足，翻過一個個風鈴觀看上邊的名字，卻遲遲未将自己手中的那個挂上，終是開口道：“在找什麽？”

“天刀也曾被醫邪醫治……”醉飲黃龍又翻過一枚風鈴，“我卻未曾想到，我亦會有這樣的一天。”

“……你翻遍這林內的名牌，只為将自己的姓名與他之風鈴挂在一處？”刀無極的唇角不覺一抽，“這真是……何其無聊！”

醉飲黃龍聞言卻回過了頭，言辭中有些難明的喟嘆，“未必然……赤麟，我們又已有多久，沒能這般心平氣和地同行了？”

這意料之外的問話頓令刀無極一怔，醉飲黃龍卻已走向了下一束竹，“無論是你們中的哪一個……能與兄弟共處的機會，我都是珍惜的。”

“……”刀無極未再作答，只是再次跟上了醉飲黃龍閑适散漫的腳步。

他們最終尋得了目标，醉飲黃龍小心地将手中的風鈴與書着“笑劍鈍”的一只系于同一束竹枝上，最後放下手來，又望着風中旋轉着的天刀之名出神了片刻。

“你在想什麽？”

“如我與天刀這般，于性命垂危之時，能得醫邪出手相助，自是幸運……”醉飲黃龍頓了頓，真誠道，“但大哥只望你們今後都能平安順利，不再負傷染病，亦無需懸名此處。”

“……”刀無極約略沉默，最後卻輕哼了一聲，再開口時的語氣裏聽不出什麽情緒，“嘯日猋只道你偏袒于我，可你這般選擇究竟是在信任誰、回護誰？”

“何出此言？”醉飲黃龍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來，卻見刀無極的眉眼間挂着幾許寒意。

“你在我身邊，三龍便會因你之安危而無法向我尋仇；你有此利用價值，我也自會護你平安……”刀無極低聲冷笑道，“這般簡單的制衡，誰會看不出？天刀急欲邀你回嘯龍居，不也是為避免這點？”

“赤麟，我……”

“醉飲黃龍，你總是這般自以為是，沉浸在自我的偏執幻想之內，以冠冕的理由做出犧牲之态……”刀無極帶上了幾分蔑然之意，犀利的言辭自然地脫口而出，“可縱使你如此用心良苦，維持的不過是五龍之間不相殘殺的僵局，我們之間的仇恨依舊永遠不會消弭。”

“我從不曾這樣盤算……”醉飲黃龍靜靜聆聽了這深入的剖析，眉心漸漸緊皺起來，最後卻只是搖了搖頭，“赤麟，總将事情想得這般複雜，你可曾累？我還記得在上天界的時候，你不會一直把眉鎖得這麽深。”

“你……”刀無極望向面前眉間縱紋比自己更為顯眼的人，頓覺語塞。

“能為之事，我已盡力而為，你們都平安無事便已足夠，而仇恨或許總要靠時間來沖淡……”醉飲黃龍輕輕一嘆，又擡首再次直視刀無極，“赤麟，我會這般選擇，只因我以為這是你想要的結果。”

“……随我回尋幽小築。”刀無極最終負手轉身，率先帶路而去。

“赤麟，”醉飲黃龍跟上他之步伐，卻又關切道：“你既已選擇不再傷害天刀三人，又不曾以皇龍印號令兄弟……可是想用它回歸故鄉？”

刀無極的腳步頓時一停，他回首以意味難明的目光盯住了醉飲黃龍的面容，“你将皇龍印交予我，便是希望我如此？”

“一切均是你之自由，”醉飲黃龍直覺出這問話中隐含着某種認真的探索，亦誠懇道，“我并無幹涉之意。”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問？”

他再次舉步而去，卻又聞得他再次道，“你不願我與其他兄弟同行，真正的原因又是什麽？”

刀無極有些隐隐地不耐，醉飲黃龍總是這般不識趣，從上天界到苦境、而今又死裏逃生一次，也仍不改這專愛擾人清淨的做派。然而還能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卻又生出些許久違的安然之感。

“以你主觀的猜測質詢我之意願……此問何其荒謬！”他低聲斥道，拂袖而去。

醉飲黃龍似也察得他之不悅，終于不再開口，刀無極聞得身後亦步亦趨的聲響，便滿意起來。可是再行片刻，這不複輕盈的步履之音，又宛如在刻意提醒他另一個必須面對的現實……重重不可說的心思再次壓下來，他的心不覺又一直沉下去，沉重地懸在胸膛裏，無法放松，亦不得踏實。

醉飲黃龍未嘗料到抵達這隐逸靜谧的居所後，赤麟所提的第一個要求卻是令他寬衣。他看着刀無極亦無聲地解開刀龍戰袍，不覺滿面訝然費解之色。

刀無極見他仍立于原地，聲音裏便多了幾分專斷，“醉飲黃龍，若你這般頑固防備，我不介意為失去意識之人再代勞一次。”

醉飲黃龍無奈地搖了搖頭，動手去解外衫。待到繁複的長衣被他挂于臂彎之時，卻見刀無極已自将那件碧翠的刀龍戰袍遞了過來，“我有事待辦須離開此處，為防萬一，戰袍先交你穿于身上。”

“不可如此！”醉飲黃龍聞言神頓時斂容嚴肅道，“你與人尚有仇恨未解，周旋于幾方勢力間亦是兇險，戰袍又怎能離身？”

刀無極不為所動，仍只是将刀龍戰袍遞在空中，等待對方接過。

“……我已無力與人一戰，懷璧其罪，有它在身反是禍因。”醉飲黃龍又道。

“穿于外衫之內。”

“可是你……”

“醉飲黃龍，我之實力不容你小觑，不會因失了件戰袍就陷入困境。”刀無極沉下面色，目光鎖住對方一臉關心的神色，“尋幽小築之外有人護持，你若真正挂懷我之安危，便穿上它，在此侯我解決一切，我會早去早歸。”

“既有人看守，此舉豈不更是多餘？”醉飲黃龍卻仍是固執己見，反而伸手将刀無極的臂向回推了推，二人皆不聽勸的秉性卻在此時各自體現得淋漓盡致。

“醉飲黃龍，我豈不知你之所想？”刀無極終于冷笑了一聲，“你既無意以己為注，制衡我與三龍間的關系，則必是想趁我無暇顧及之時，伺機獨自離去、銷聲匿跡，是也不是？”

“……”

“如此境況仍要逞無謂之強，你與我究竟是誰更過分驕傲，又是誰更不信任兄弟？”刀無極微微前傾了身體，伸手扶住驟然沉默下來的醉飲黃龍的肩膀，在他耳畔低聲道：“天尊，你說得對，我身處險境，刀龍戰袍對我而言極是重要，你要好好護它不失，不得離身，更不要離開此處。”

“我……”

“今日我信任你，将它暫交于你，下次再見時便要取回，你又……是否還願信我？”他讓自己現出真誠的神情，直視着他輕輕道。

醉飲黃龍最終閉目一嘆，亦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兄弟的肩，垂首接過了那件猶帶着些許對方體溫的刀龍戰袍。

刀無極滿意地拉開了彼此的距離，又輕車熟路地于室內尋出一件紅黑的常服換上，于離去前略是沉吟，最終又道：“嘯日猋三人離開倉促，料來也有還些話想與你說，我會将此處告知他們。”

“赤麟……”醉飲黃龍見刀無極回首，遲疑片刻，終是未再多問，只道，“早去早歸。”

他微微颔首，從容而去。

“分別單獨約見他三人？”極道先生輕輕搖了搖扇，“你在打什麽主意？”

“我與三龍之間的過往仇恨，總要有所了斷。”

“那為何不約三人同來，一次說清？”

“哈，”刀無極聞言不覺低沉一笑，“真正只有說清這般簡單？以戰償仇在所難免，刀無極不是坐以待斃之輩，不會給予他們齊鳴殺我的機會。”

“這話說得卻是有趣，”極道先生将視線自扇上投來，目光中有些探尋之意，“醉飲黃龍既與你同行，三龍便不會貿然尋仇，維持現狀又有何不可？”

“你這建議，卻與醉飲黃龍如出一轍。”

“他的心思與期許本不難揣摩，”極道先生輕輕一嘆，“不過是看你們是否肯響應罷了。”

“他是他，我是我，”刀無極微微昂首，“我的處世之道從來與他不同，亦永遠不可能遵從于他。”

“這是你們兄弟間的事情，我并不想過問。只是，我恐怕不能幫你傳完這個信了。”極道先生對着刀無極驟然投來的意外目光輕輕搖了搖手，“莫急，這是因為漠刀絕塵的行蹤已經沒人知道了。”

“他未曾回到荒漠？”

“他與天刀和嘯日猋說了些悄悄話，便告辭離去了，似乎要去尋找什麽。”

刀無極不覺有所思，極道先生又道：“至于剩下的兩人，好友的下落與你的約談，我可以代為告知，不過他二人又作何選擇，便非我可說服幹預之事了。”

刀無極稍稍垂首，又道：“我與他二人間的私事，不要讓醉飲黃龍知曉。”

“我會和他們說明。”極道先生假作頭疼地搖了搖頭，“你們兄弟幾個，都這般會給人找麻煩，我真正是交友不慎。”

“有勞了，我在傲天神武殿等待消息。”刀無極輕輕欠身，告辭離去，“請。”

極道先生亦揮扇送行道，“請。”

醉飲黃龍打開被輕叩的門扉時，不覺有些許意外，“天刀，是你。”

笑劍鈍被讓入了室內，先是環視了一下周遭的陳設，方緩緩開口道：“天尊，院外有人監視。”

“僅是赤麟派來看護此處的人，未曾露面打擾，亦不曾幹涉我之自由。”醉飲黃龍不以為意，反而出言解釋道。

“你自覺無礙便好。”笑劍鈍低下頭去，片刻後又道，“身體如何？”

“行動已是無妨，不過龍脈不是短時內可塑成的，要尋回內力，還需些時日。”

笑劍鈍聞言便輕輕伸出手來，欲觸碰醉飲黃龍之脈相，卻被兄長不着痕跡地錯開了腕，他亦不曾勉強，自然地收回了臂。

“嘯日猋情況如何？可有尋回玉傾歡？”醉飲黃龍心系的卻是另一樁事。

“有極道先生從中斡旋，過程中雖有些艱難波折，但他已成功帶回了恢複正常的玉傾歡，正欲退隐九天之頂，不再過問世事。”笑劍鈍輕輕舒了口氣，“他們一切安好，天尊無需牽挂。”

“只怕風塵自染人，我曾在九天之頂下遭遇火宅佛獄之人，他們亦能登上彼處，你還需叮囑嘯日猋多加小心。”醉飲黃龍亦放心了些許，卻仍多言了一句。

“我會記得，亦會常去看望他們。”笑劍鈍誠服颔首。

“至于漠刀之情緒……”醉飲黃龍的眉又不覺皺緊了些許。

“漠刀已然離開了，”笑劍鈍見醉飲黃龍頓時露出訝然關切的神色，便自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遞與對方道，“他要我代為向大哥道謝，謝你這般不計代價救他之性命；但亦要向你道歉，關于與刀無極間的仇恨，望你不必再提，他不可能放下……至于更多因由，皆在信中。”

“如此已是足夠，只望他珍惜生命……”醉飲黃龍不覺一嘆，心裏想到漠刀與赤麟之仇，終究無話可說，便将信箋接過，展開閱讀，半晌後，終于皺眉低聲道，“……中陰界？我于苦境行走千載，卻是聞所未聞，漠刀此行……”

“他自言于沉睡的時日裏，曾受死神之力的影響感應到此異境，确定他之族人與好友均安居于中陰界，故而縱是行遍天涯亦要尋得進入此異世界之法，他意已決，我亦難以勸說。”

醉飲黃龍沉默片刻，只将信箋仔細地重新折起，小心收于袖中。

“漠刀亦曾言，仇恨雖無法放下，但珍惜眼下所有才是更加該為之事，天尊之深意他已懂得，亦已想通，此去是為尋人，他不會再莽撞行事，定會照顧好自己。”笑劍鈍沉穩道，“漠刀執意拒絕我之同行，但我相信他是真的已有覺悟，否則亦斷不會貿然許他離開，天尊可以放心。”

“哈！”醉飲黃龍最終卻只是大方一笑，“紫芒星痕果然已經覺醒了，漠刀絕塵可說不出這麽多的言語來。”

“正是。”笑劍鈍亦點了點頭，略是猶豫，又伸手扶上腰間的天刀，低聲道，“刀無極之作為雖已與先前有所不同，但他之心思向來深沉難測……天尊長留此處總是讓人于心難安，可願随我離開？”

醉飲黃龍并未意外于此問，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赤麟如有所圖，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我相信他已不會再加害于兄弟，若是此時離開，何嘗不是在懷疑和否定他而今的作為？”

“我明白了。”笑劍鈍微微低下頭去，心內又想起刀無極的約見，面上卻未有異樣，只道，“既